他这一趟上上下下跑过,心情格外舒畅, 见林琅意忙着开工,快要对他没耐心了才见好就收, 依依不舍地告辞。
他前脚走,后脚林琅意就掏出手机,点进早就发来消息她却迟迟没回复的对话框。
Y:【早餐好吃吗?】
Pearl:【以后早餐不要送了,程砚靳现在也早起,所以我们一起吃的。】
对方显示“正在输入中”,可消息却好半天都没有发过来。
林琅意将手机扔在一旁,等看完宣传部门拟定的初稿后手机才震动一下。
她瞄了一眼,对方发来一句:【那以后我送午饭。】
林琅意捏住手机,放回去,没回复。
但是说到午饭,她还真打算去Y大校门口那家鸡毛店打包点菜,带去医院跟边述一起吃。
她说干就干,先在万年不吱声只发古早表情包的亲人群里搜刮了一下,找到了带着五彩荧光的“早上好”,转发给了边述。
后面再跟上一句:【今天好点了吗?】
对方回复得飞快,林琅意猜想也许是因为病房里除了看电视实在没别的可以干,所以他才一直捧着手机玩。
她看着那句【好多了,有孟阿姨安排的护工在,很周到,你别担心】,心想他看起来状态一切都好。
她趁热打铁道:【吃过早饭了?】
【嗯,吃过了。】
【那午饭一起吃?我等下过来。】
那厢的回复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边述以前就是这样,看着出身不高,其实人情世故那点事自小就懂得多,总是不愿意麻烦别人,因为他觉得人情债最难还。
由于为人正直,他也从不会主动动一些歪心思来牟利,更不会为了点蝇头小利眼红他人,每一步都踏踏实实本本分分,所以别人很难用利益去诱惑他行个方便。
所以她其实并不确定重逢后,边述愿不愿意看在之前两人也算半个老情人的份上假公济私,给她开个后门,透露一下研究出的成果。
究其根本,边述其实并不是一个好接近的人。
他与世上其他人都不一样,他有独属于他自己的行事准则和一腔傲气,是那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有他认死理的规矩的人。
但偏偏,他自小家境条件不好,所以林琅意在触碰那挺直打开的肩膀和一身硬骨头时,偶尔会奇怪地接收到他隐藏得很好的自卑。
比如以前在学校里的时候边述是符合贫困生资格的,完美的绩点和综测,手握竞赛和论文,毫无疑问地获得过林氏的资助基金。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林琅意就是林氏大小姐,所以前脚在台上以优秀代表的身份被授予奖状,后脚来找她的时候发现她正与孟徽亲昵地母女交谈,双脚霎时钉在地上。
再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申请过贫困生补助,而是选择在校外去机构里当家教。
为了弥补基金的空缺,也为了在她面前不要这么拮据难堪,他将家教排得很满,从早到晚都有严格紧凑的待办事项list且能一丝不苟地按时完成。
林琅意有时候觉得他很恐怖,是一个进化掉了睡眠的狠人。
她记得以前边述在学业上作为一个本科生却最受导师青睐,跟着做了不少项目,几个师兄会故意让他在理工科实验楼熬通宵,寒暑假无休一直重复做实验。
林琅意有一次陪在他旁边,看他从早到晚眼睛也不眨地处理数据,却关键结果不显著。她都看得脑壳痛,边述却只是保存了记录,重新回到第一步开始实验。
当时他的导师就说他适合与数据打交道,而不是跟人,所以适合未来在研究院里工作。
林琅意一直以来也是这么觉得的。
因为有一次同一个组的一位师兄看到她在实验外坐着等边述,那天她穿了条百褶裙,坐下时裙子往上移了一部分,露出半截白皙的大腿,那师兄跟脑子里塞了屎一样冲着她说了两句下流话,直接被她抄起手边还在滴水的长柄雨伞对着脑袋挥了一记,干净利落地给人开了瓢。
直到这架都打完了,旁边实验室都有师兄师姐出来查看情况并拉人劝架了,边述还沉浸在实验里两耳不闻窗外事。
那师兄没想到林琅意长得漂漂亮亮,却说动手就动手,连个招呼都没有直接开干,没反应过来就被连揍了几下。
他见围观者慢慢多起来,自觉不宜闹大,一手捂着流着鼻血的鼻子埋头垂肩地溜了。
林琅意事后都没跟边述说这事,她打了一架打饿了,见他半天做不完实验,还中途溜出去自己饱餐了一顿。
但毕竟有人看到了事情的经过,这事最后还是被边述知道了,林琅意有仇当场报,打完架就翻篇了,也没挂在心上,但好歹有些好奇边述的反应。
但他就是个木头桩子,除了像警察盘问似的问了她三四遍事情的前因后果,最后沉着脸点了点头说知道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几个师兄一开始不敢再让边述代做实验,但夹着尾巴观察了一周也没见他有什么异常,最后还是放心大胆地像从前一样颐指气使地使唤他,毕竟人一旦躺平过了,就不太想再爬起来了。
所以知道前因后果的林琅意非常认同导师对边述那句“不适合与人相处,适合与数字打交道”。
不过一年后,那个嘴臭的师兄因为学术不端被通报批评,延期毕业,因为拿不出成果论文,毕业证学位证遥遥无期。
他坚持声称自己也是被人骗了,但具体真相如何林琅意也没关心。
倒是她宿舍的天使室友们还耿耿于怀于之前的事,在食堂一起吃饭时提到了这事,彼时边述也在,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室友回去后就偷偷跟林琅意说边述这人没劲,连一点情绪价值都提供不了,以后在一起时间久了,真的会被闷葫芦气死。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她说:“他就是这样的,没什么大起大落的波动情绪,但没事,毕业了十对情侣九对都是要分手的。”
但就是这样一个严于律己又极度硬气骄傲的人,在两人分手时,她终于看到了所谓毫无情绪的他原来也会失态成那样。
他那副把脊梁骨都敲碎了,恳请挽留低到尘埃里的卑微样子是她恋爱三年里印象最深的一个场景。
怎么想,甩了他那事都一定是他不愿回忆的雷区,连带着她估计都受不了什么好眼色。
林琅意叹气……哎,哪想到有今天啊,早知道当初就好聚好散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当时边述那副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好聚好散的模样,只要她稍一松口,他肯定是死都不分手的。
她反思了自己分手的步骤,对于“万事一回生二回熟”有了更加深刻的体会,想着下回跟程砚靳分手的时候,那一定能吸取教训好聚好散,吃一堑长一智,肯定不会重蹈覆辙的。
人嘛,总是在不断进步和螺旋上升的。
正胡思乱想着,手机又是一震,昵称为“学治纾墚”终于姗姗来迟发来一条微信:
【我昨天听孟阿姨说你每天都很辛苦,如果很忙的话,先专注自己手上的事吧,我没关系。】
昨天说她忙的明明是程砚靳和原楚聿啊?
林琅意琢磨了一下这个话术,觉得不太像是边述拒绝人的口吻,他以前否决一件事就只有冷冷的“不行”两个字,哪会里八嗦打这么多字。
Pearl:【吃个饭的时间还是有的,主要是我比较担心你,想来看看你。】
这一句话发过去,对方很快就回复:
【好的。】
林琅意预想得很好,到时候用鸡毛店熟悉的口味成为话题切口,抒发一下两人以前的情深意重,然后转到正题上,一举将边述拿下。
但奈何现实骨感,因为宣传部门那份初稿改了两遍又开了场会,等林琅意结束会议后已经过了十二点了。
鸡毛店生意爆棚,这个点再去打包,然后再去医院,等吃上都变成下午茶了。
她有些焦头烂额,正给公司食堂打电话麻烦大厨炒几个菜出来,小玉敲了敲门,冒出半个脑袋,举起手上提着的纸袋:“林总,您的外卖。”
林琅意扭头一看,发现小玉手上的袋子与早上的早点袋一模一样,几乎要喜极而泣。
要不是说原楚聿能干呢!
这饭不正好变成她“亲手”制作的爱心便当啊!
“是我的,谢谢小玉!”林琅意眉开眼笑地接过,电话那头大厨还在问要几个菜。
“少做几个好了,谢谢您。”林琅意脑海里已经有了剧本,严谨道,“您不用做得太好,生一点或者焦一点都行,或者盐多放点,难吃点没事!”
*
林琅意到二院的时候已经一点左右了,她左右手各是一个大保温袋,乘坐电梯上了住院部。
边述的病房门没有完全关上,而是虚掩着,仿佛在等一个随时会推门而入的客人。
林琅意双手大包小包,用脚尖一顶门,直接进去。
她见边述端正坐在床上,手里还翻开着一本词典厚的英文原著,心无旁骛地阅读着。
窗帘完全打开,光线明亮,光把他略有些苍白的脸析出光影,侧脸的骨相利落分明,沉浸在工作中的样子非常动人。
林琅意安静了一秒,他合上书,朝着她望过来,脸上露出微笑。
“你来了。”
“嗯,有点事,所以来晚了,你饿了吧。”
边述摇摇头:“没事,我以前在国外吃饭也晚,你忘了做实验的时候就是这样没日没夜的吗?”
他弯唇:“一忙起来就没什么时间观念的,所以也不会觉得饿,已经习惯了,你让我早点吃,我还没胃口呢。”
林琅意转头扫视一圈:“诶,那护工阿姨呢?”
他的面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轻微地撇了下头,持着平日里的口吻说:“她……哦,是我看她辛苦,让她中午去休息一下,反正我这里暂时也没什么事。”
林琅意了然,她将两个保温袋都放在床头柜,解释:“因为来不及去鸡毛店了,所以我在食堂里让厨师带着我做了点。”
边述帮着整理床头其他物品的动作一顿,握在手里的杯子的水面微微荡开一层涟漪,渐渐隐于水中。
“你自己做的。”他似乎一时间恍惚了片刻,讷讷地复述了一遍。
林琅意脸不红心不跳:“嗯。”
他默然兀坐,像是被定在了原地,等林琅意将病床上的小桌板升起来,他才如大梦初醒一般赶紧来帮忙。
他看着有些心不在焉,动作太大,不小心将一旁的书籍撞落,连着手背的输液管晃动起来。
“诶诶诶,你别动!”林琅意想也没想按住他的手臂,“等下脱针了。”
边述反应很大地颤了下手臂,抬起头像是半截痴愣的木头一样看着她。
林琅意将盒饭一样样摆在小桌板上,满意地看着这一桌色香味都不太俱全的菜,拆了副筷子递给他:“吃吧,先说好,我手艺是真不行,不下厨的。”
“我知道。”他抿了下唇,像是陷入了某种美好的回忆,“以前你们班级里租短租房自己开灶做集体活动,你把我叫去做饭。”
他边说边弯起唇角,明明是被她当救星去打下手,却无比开心:“那时候你有没有听你们班的组织委员说的那句话?”
林琅意正在欣喜边述全自动开启了追忆往事环节,不用她起承转合,配合道:“说什么了?”
边述略有些难为情,声音低下去:“说见过男女朋友陪着去对方的专业课上课的,第一次见来下厨的。”
“那怎么了!你炒的那几个菜不都被一扫光,况且荤菜、大菜都是你主厨啊。”林琅意虽然不记得那些细节了,但是边述七八岁就踩在板凳上做全家的饭菜的战绩她却是记得的,所以也记得他那一手好厨艺。
边述彻底移开眼,原本无血色的脸上居然很淡地浮起一层薄红,低声说:“你那时候,不是这么跟组织委员说的。”
啊?她说什么了?
边述背着她撇过脸,并没有看到林琅意茫然的表情,低声问:“你还记得当时你是怎么说的吗?”
不是!猴年马月了,她那哪能记得啊!她这是人脑,不是电脑。
林琅意原本放松交叠的双腿紧张地收拢并好,像是课堂上突然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一般抽紧了皮。
她确实想要追忆往事,但那是为了提醒一下边述他俩的感情非同寻常。
不是来这里被抽问抽答的啊!
林琅意冷汗直冒,心说她连当时两人在一起的纪念日都忘得差不多了,这还能记得某一年某一月某一天烧的一顿饭途中说了什么,除非那天是她把自己铁锅炖了那才会有印象。
“这……反正我是反驳了他。”林琅意开始打太极。
“你说的是,你以后结婚的另一半肯定要精通厨艺。”他声音有多低露在纱布外的半只耳朵就有多红,“说男人要是厨房都摆不平还能成什么事。”
听起来很像是她会说的话。
林琅意拍手:“对对对,我是这么说的。”
边述手里捏着筷子,眼神落在这一碗碗菜上,忽然问:“你的未婚夫,会做饭吗?”
林琅意又被这一招图穷匕见给吓得一激灵,原本是想说程砚靳手艺比不过边述,拍拍马屁:“他根本不会――”
“是吗,”边述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所以你才会开始练习做菜了吗?”
啊??
她傻眼,正想挽救一下拍到马蹄上的马屁,边述耳际的红渐渐退去,面上的表情像是不甘又像是伤心欲绝。
他说:“所以,其实那些条条框框都是为不爱的人设立的,真的遇到了喜欢的人,所有先前制定好的条件都可以为他让步,是不是?”
林琅意满头大汗,有一种情景短剧中明明自己回答得也没什么问题可就是处处踩在死穴里的茫然无措。
她赶紧从源头刹住:“你乱想些什么?我平时根本不下厨,都是点外卖,这顿是我特意为你做的,所以才看相不好。”
“如果我天天洗手作羹汤,至于做成这样吗?”
边述动了动唇,拿着筷子的手隐隐有些颤,他扭过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就冲她露出了一个悲伤又欢喜的矛盾的笑。
他开始吃饭,将那些林琅意特意“失手”的菜一口口夹到碗里,咀嚼,咽下。
林琅意也捧着一只碗,时不时往他那里飘去一眼,看到边述肃着一张沉稳的脸,像是失去了味觉一样将不停地进食。
“呃……你要是吃饱了的话……”她想起自己跟巫婆制药一样恶毒的调味料撒放过程,心有戚戚地试图阻拦。
边述将原楚聿做的那几份菜移到她面前:“这几个挺不错,会比较符合你的口味,你吃这个。”
说完,他筷子一转,继续夹那些并不好吃的菜。
林琅意的良心被触动,拦住他,强硬地端起原楚聿做的菜拨到他碗里:“你也吃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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