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倪遇见林霁予时,她正在拎着大包小包,仿佛这辈子没拎过重物一眼,一步一踉跄地移动着。
宋倪本想视而不见绕道走,却突然被林霁予叫住。
林霁予竟然知道她的名字:“宋倪,是宋倪吧?能不能过来帮我一下。”
名字如同咒语,林霁予就是拿着紫金葫芦的银角大王,她叫这一声,宋倪实在不敢答应。她刚想假装没听见继续往前走,林霁予却不放过她。
“你不还以我为主角写了文章骂我吗,怎么这会儿装不认识我?”林霁予的语气倒是没有丝毫愤怒,反而更像调侃,“你们爱写东西的人胆子都这么小吗?”
这话宋倪就不爱听了,记者――虽然她还不算是――在这里,可是最勇敢的一群人,没有之一了。
她向林霁予走过去:“帮你什么?”
林霁予毫不客气地把两手的东西都递给她:“我拎不动了,你帮我把这些都扔了吧。”
宋倪接过,饭菜还散发着香味,隔着包装盒尚能感觉到余温。她皱了皱眉:“这些都是刚买的吧?这就扔了?”
“那不然怎么办?”林霁予理所当然道,“我又不吃,热量那么高。”
宋倪无语:“你不吃,你买这么多?”
“那是因为……”林霁予刚想解释,又觉得被季谒拒绝的事不适合大张旗鼓地往外说,她眼睛一转,“你吃晚饭了吗?没吃的话拿回去吃也行。”
宋倪想了想,垂眸道:“那我拿回去了。”
林霁予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随你啦,反正我懒得拿。”说罢,烂摊子交给宋倪,自己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人都是回寝室,宋倪拎着重物跟在林霁予身后,两人保持着一个刚好看上去不像同路的距离。
林霁予回头了宋倪一眼,站在原地不动了,等宋倪走到她旁边,伸出手去:“算了,看你这么费劲,也帮你拎一点吧。”
话锋一转么,就变成她帮宋倪了。林霁予真的很擅长让人哭笑不得。
两人还是一前一后地走,只是距离稍微缩短了一点。
一路无话,到了宿舍所在的楼层,林霁予才把袋子重新递给宋倪,而后撇着嘴抱怨:“我手都勒红了。”
宋倪只得回应:“麻烦你了。”
回到寝室,宋倪把东西放到桌子上,招呼室友过来吃。室友也多是外地人,本来就打算出去尝尝烤鸭和涮肉,见宋倪竟然外带了烤鸭回来,知道这东西不便宜,都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包装打开,凑在一起包起了烤鸭卷。
宋倪坐在一旁不动,见众人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口:“我正在写的那个曝光学校食堂的稿子,你们愿意接受采访,在我的实名举报信上签名吗?”
才开学没多久,就有学生在食堂里吃出了不明物体,这件事在学校的介入下不了了之。宋倪向学长学姐打听了一番,又到学校的贴吧去查,才发现此类事件已经发生过不止一起。她打算写成稿子曝光,并实名向校方申诉。
人多力量大,宋倪想再争取一些人的支持。
听见她这么说,室友们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了半响,才悻悻地停下了正在往荷叶饼里放鸭肉和黄瓜丝的手。
“这我们就不参与了吧。”
“是啊,也不算多大事。食堂么,吃出异物也很正常,在外面吃也未见得有多干净。”
“而且食堂其实还挺好吃的,也不贵,万一整改了停止运营,咱们去外面吃饭多费钱啊。”
宋倪的室友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她的请求。
这些话还是好听的,更有人阴阳怪气道:“我说怎么突然请我们吃饭……吃你一口东西的代价还挺大。”
宋倪语气平常地说:“没事,我就是问一句,不愿意也没关系。”说罢,她拿起装着洗漱用品的塑料篮,推开寝室门,往水房走去。
她用冷水洗了脸,长呼出一口气,直起身来,快步往走廊尽头走去。
她在一间寝室的门口站定,敲了敲门。
林霁予敷着面膜打开了门,见来人是宋倪,惊讶道:“怎么是你?”紧接着侧过身,让她进来。
宋倪进屋坐下,把食堂事件的前因后果跟林霁予简单讲了一遍,同样向她提出了采访和签名的请求。
林霁予用手指挠了挠脸:“采访就算了,我没吃过咱们学校食堂,也不打算去吃……签名没问题。”
宋倪问:“你不害怕?”
林霁予纳闷道:“怕什么?”
宋倪不知道怎么向林霁予解释“公权力”这回事,只能摊开直说:“比如惹到校方,被威胁退学之类的。”
“这有什么好怕的?”林霁予嗤笑一声,“这世界上还没有能让我害怕的事呢!”
第6章 这世界上还有收15%服务费的餐厅。
季谒刚洗完澡,只裹着一条浴巾走出来,就收到了王速的电话。
他还没来得及吹头发,水珠顺着他肌肉虬结的胸背流下,于是把电话调成扬声器模式,边拿条毛巾擦头发边和王速聊天。
电话那头,王速先问了两句下午和他哥见面谈事儿谈的如何。
季谒某种程度上很认可王逍的方向,只是另有私心。
国内外 AI 产业有阶段性差距,政策环境也有特殊性,这个信息差和特殊性反而是抓手,立足点可能要比技术本身来得重要,未来可以抓住的空间也比未来到底是什么样子对他更具有吸引力。
从现在起算,5 年内,国内必定会产生 AI 领域的上市公司,他打算抓住一个初创期的公司,成为合伙人,最起码是股东。
上市,远比套现更有价值。
所以,他的钱是真有用。靠技术赚到第一桶金之后,他不能停下来,要想办法让钱生出更多的钱,再去满足他心里那个更大的用处。
他不排斥和其他人合作,只是眼光要比外人想得还要高些。王逍,从各方面来看,离他的标准都有距离。
但这些,季谒没必要跟王速掏心掏肺。
他敷衍了两句,只说想休息一阵子,下次一起吃饭云云,就把话头糊弄过去。
王速也不是真在意,打这通电话只是出于礼节,很快就换了自己更感兴趣的话题。
“杨与梅要组织同学聚会,这次你得去吧?”王速语气贱嗖嗖的,“你俩是不是打算在这次公开啊?”
季谒不明所以:“为什么我这次就得去?我俩公开什么?”
王速揶揄:“人家杨与梅很早之前就说过,根本就不喜欢互联网这一行,但 7 年前还是放弃了宾夕法尼亚跟你去加州,跟你混硅谷,你回国她也辞职跟着回国,她什么心思,你这么多年再装不知道就没意思了吧?别亏待人家啊渣男。”
季谒油盐不进:“互联网这行前景无量,谁选都很合理,怎么能说是她跟我?我没办法,也不会为其他人的人生负责。”
王速见他认真,感慨道:“我还以为这么多年,你身边也没别人,肯定会认了。”
季谒习惯性地翻弄着卷了边的旧笔记本:“我认不了,我不是会认命的人。”
王速忍不住吐槽:“不是吧?你不是还惦记林霁予吧?前两年你回来的时候不见你再去找她,我还以为你放弃了。”
季谒淡淡回:“我凭什么不惦记?你们不都说她是我金主,说我是坐法拉利副驾驶的男人么,我得让她对我负责。”
王速心里迅速升起一个问号,想质问他刚才是谁说自己不会为其他人的人生负责,这会儿突然双标起来。
王速不解:“我请问你去哪儿找她?你走之后她就休学,还把所有认识的人都拉黑了,整个人跟消失了一样。你自己去找过,我也不是没帮你找。这么多年,北京再大,总能有一两个认识的人会接触上吧,但结果是什么?我和美国总统之间还有六度人脉关系呢,想对上话还能去白宫请愿。我看只剩一个可能了,就是她是外星人,已经离开地球了。”
听王速这么说,季谒自嘲地笑了一声,突然莫名想起下午看见的那个身影。
见他沉默,王速不忍心地安抚道:“没事儿,你这不是回来了吗,以后时间多了去的,肯定有机会。同学聚会还是得来哈,老同学们还等着看大企业家长什么样呢。”
手机频频震动,季谒说着“再说吧”,将这通电话收尾,打开微信。
杨与梅给他发了微信,说同学们知道他二人回国,要组织班级聚会为他们接风,让他千万要来。见他没回复,就把他拉进了微信群,群名就是聚会时间。
久未见面,大家却很热络,才一会儿功夫,就已经聊了一百多条。
有人艾特季谒,追问他去不去。
是杨与梅在下面回复:“我已经跟他说了,放心吧。”
季谒不明白放的是哪门子心,没搭理杨与梅。他看见聊天框上方挂着群公告,顺手点了进去。
聚会定在了一家餐厅,名字和地址都很熟悉,一查,发现就在今天和王逍见面的那家店楼上。大众点评上显示,人均 400 出头,是他现在自己去吃一顿也会觉得不值的价位。
季谒知道饭馆和餐厅的区别,是在被林霁予作为金主“包养”他的第一天。
那是林霁予大一的寒假,事出有因,季谒跟她确定了恋爱关系。林霁予马上预订了一家餐厅,说是要纪念他们恋爱的第一天。又问他家在哪里,说第二天接他之后一起过去。
季谒本想连这顿饭都一起拒绝,林霁予却说,她已经交了 500 块钱的定金,不去是无法退回的。季谒从来没听说过吃饭要提前定位置,还要交定金,甚至不去吃饭也要扣钱,只觉得荒唐。
林霁予竖起眉毛,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要是不想去就算了,反正 500 块也不算什么钱。”
季谒接受不了昂贵的沉没成本,也觉得一顿饭对他来讲很奢侈,对林霁予却并不算什么,便说说:“好,那这次我们去吃。”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以后咱俩在一起,能不能不去这种地方?这对我来讲压力太大了。”
林霁予见他答应就很高兴,完全不听他在说什么,笑嘻嘻地说:“我没压力呀,这就是本小姐的日常,你要习惯,因为你以后肯定也是这种水平的人,就当提前适应了。”
这话,倒是说到了季谒的心里。
他当然知道自己非池中物。林霁予靠父辈得到的,他早晚都会靠自己得到,就当是对未来的提前预演好了。做好了心理建设,季谒反而期待起来。
餐厅在霄云路上。从三环进入这条路,氛围一下子就不一样了。道路一侧是茂密植被,一侧是看楼体就知道不简单的高档小区。水系环绕在周围,与马路交错。那时北京的房价正在疯狂上涨,饶是季谒不了解具体楼价,也知道绝对不便宜。
餐厅就在其中一个小区的门外。寸土寸金的地界儿,小区门前却有一个巨大的广场,显得格外开阔,广场上立着一个铜质雕塑喷泉,正值冬天,顺流而下的水被原样冻成了冰,这意味着这个喷泉是一年四季使用的,直到温度下降到水无法再流动。
小区的大门是欧式风格,简约,但是占地幅极大。顺着大门往里看,视线很远的地方才开始有建筑,楼体之间的距离很宽,整个区域也不过五六栋。
保安亭是单独的一栋建筑,风格与大门一致,里面的人身穿黑色的制式呢子风衣,身前两排金色纽扣,笔挺地站着。
季谒想起自己家的小区,门口是破旧简易的保安亭,左右各是一个伶仃的抬杆,宽度只能容纳一辆车经过。看门的大爷冬天穿着臃肿的羽绒服,随着天气越来越热,穿衣也越来越自由,盛夏时经常能看见他穿着一件发黄的老头背心,半卷到胸下,晾着肚子坐在一把椅子上。
才进门两步,就是灰扑扑毫无装饰的单元楼。没有电梯,只有长年不透光,气味潮湿的楼道。金属扶手上的漆皮早已脱落斑驳,他在这里生活了十九年,从未修补过。
季谒感觉到了第一次见到林霁予时的灼痛,忍不住低下头,脚步匆匆地走向餐厅。
进门后,穿过一条窄道,就是户外的长廊与庭院。他找餐厅正门找了半天,直到服务员看见他徘徊的身影,主动出来询问。
明明是可以在全校学生面前讲话的人,与学校里的教授也可有来有回地谈笑风生,此刻面对穿着工作制服的女服务员,却只能局促地张张嘴,说出一句“我来找朋友”。
女服务员的脸上是极为规整的笑容:“是有预定吗,可否说一下预定客人的信息和手机号码呢?”
季谒这才想起,林霁予在微信上把预定信息发给过他,连带自己的手机号码。他拿出那部已经用了好几年的旧手机,低着头,快速地翻找出来,瞄了两眼,又赶紧把手机塞回自己的衣兜里。
女服务员并不看他的动作,而是两眼放空地保持着礼仪性的微笑。季谒却觉得,她肯定发现了自己的手机屏幕早就碎了一个角,自己引以为傲的完美模板笑容也一定碎得七零八落。
他报了林霁予的名字和手机号码,女服务员了然,微微颔首,躬身,全程伸出一条手臂为他带路。
暖黄色的墙纸,占满墙的油画挂画,印花的磨砂玻璃门,胡桃木色的椅子上是暄软的暗绿色皮质坐垫,餐桌上铺着白布,已经摆好了珐琅彩的瓷盘和银制餐具。
他此前只在电影里见过这种场景。
餐厅里,座位与座位之间的距离极宽。正是晚饭时间,已经有客人在用餐。
隔壁桌的女士,在冬天里一件圆领的黑色羊毛连衣裙,光着腿穿露出脚面的高跟鞋。她和同桌的男士正在交谈,季谒能看出他们的动作,却听不见任何谈话。只有音乐在流淌。
林霁予还没有到,服务员先上了一小篮面包。季谒脊背挺直,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屋子里暖气很充足,服务员过来问他是否需要把衣服挂起来,他摇摇头,说不用。他始终穿着那件已经洗得很薄的黑色羽绒服,后背渐渐覆上一层薄汗。
季谒突然意识到,阶级不是钱,钱只是工具。阶级是空间。更大,更洁净,更安静,更具美感和等级制度的空间。
林霁予迟到了一小会儿,边脱衣服边风风火火地小跑过来,随手将大衣递给一路跟在她身旁大的服务员,说了句“谢谢”。
季谒开始回忆,自己从进门到现在,有没有说过谢谢。
在此之前,他曾以为自己是比咄咄逼人的林霁予有教养得多的人。
林霁予扫了季谒一眼,开口道:“你有点冷是不是?没关系,等开始吃饭就不冷了。”
季谒点头说好,顺势把外套脱下,学着林霁予的样子,递给已经折返回来的服务员,说了句“谢谢”。
服务员递上两份菜单,季谒打开,每一道菜标注的价格都令人咂舌。他心不在焉地翻看着,就听林霁予说:“他们家我有好多想吃的,一直惦记着,今天能不能都让我点菜啊。”说罢,连菜单都不看就熟练地报出一串菜名。
金枪鱼和鹅肝,还在季谒的认知范围内,黑松露和吉拉朵生蚝则是他从未听过的名词。牛排并不是牛身上一块具体的肉,还要分西冷、菲力和眼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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