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谒嘴角噙笑,目光落在林霁予脸上。林霁予不知道他的情绪代表着什么意思,只觉得有种被蒙在鼓里的不舒适,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郑若颜没有耐心,随便翻了两页就放在了一边。潘承宇看得仔细,好半天后将文件放在桌子上,开口道:“没有问题。”
季谒点点头:“头款下午到账。”
郑若颜并不惊讶,对正在发生的事很清楚,甚至露出兴奋的神色来:“那这件事就算定了。”
林霁予张了张嘴,想问什么事,他们擅自决定了什么,却发不出声来。唯有沉默。全场只有她一个人,只能被动地等待通知和审判。
季谒又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放在那摞文件之上,两只手指用力地压住,向林霁予面前一推。文件丝滑地从他那边到她这边,停在了她面前。
季谒说:“看看。”
林霁予缓缓抬起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纸。
是收据。整张纸内容很简单,概括下来就是林霁予原来欠张志训,后又被他转移了债权的 140 万,已经还完。时间显示在一周前,右下角已有债主的签字。
林霁予百感交集,其中自己被控制和摆弄的愤怒尤为明显,让她面色涨红,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把收据放在一边,又翻开起下面的文件。标题赫然就是“力场金融街分店股权协议书”。
林霁予没有细看前面铺垫的内容,匆匆翻到最关键的部分,就是股份划分。
条款非常清晰。力场二店总投资金额 5000 万,林霁予的对这个数字很熟悉,因为这就是她算出来的数字。但另外几个数字,对她来讲,就太过于陌生了。
潘承宇出资 3500 万,占股 50%。郑若颜以场地资源加上出资 1000 万,占股 20%。季谒出资 1200 万,占股 20%。三人的现金投资,一共分三笔分期到账,时间节点分别在合同签订时,金融街店装修之前,以及正式开始营业之时,三次付款金额比例分别是 50%,25%和 25%。
这意味着,在签订这份合同的时候,季谒的 500 万投资已经进到了力场的账户。
林霁予放下文件,明知道事实摆在眼前,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口:“这是什么意思?”
潘承宇没说话,而是看向季谒,抬抬下巴,示意他挑起的事,应该由他来解释。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季谒志得意满,“关键人物都在,正好也和大家同步下。截止今天,林霁予的债务已经全部结清,她现在是个没有任何负担和负面的自由人。而我在力场的股份,以及股份所代表的权利,全部属于林霁予,只是由我来代持。”
这个安排,既维护了力场表面上股东结构的光鲜,对后续融资不存在影响,也符合林霁予的目标,甚至远超她的预期。
季谒终于有机会为林霁予解决些什么,实现些什么,终于能弥补曾经不在她身边,让她独自一人面对一切问题的遗憾。终于等到这个时刻,甚至有白字黑字的合同和其他人的见证,季谒心中泛起一阵荡气回肠的爽快。
林霁予沉默半晌,才艰涩地开口道:“所以,现在我有了三个老板,其中一个还是我的男朋友,对吗?”
潘承宇飞快地瞟了季谒一眼,只见季谒皱起眉头,语气疑惑而焦虑,速度很快地解释:“不是这样,确切地说,是力场现在有了三个老板,其中一个是你。”
林霁予笑得惨淡,她先看向潘承宇:“你早知道了,却不告诉我?”
潘承宇抿了抿嘴:“这不也是才定下来。”
林霁予又看向郑若颜:“你也同意力场三个老板,其中一个是我这个说法?”
郑若颜眨了眨眼,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她当然不同意,甚至觉得季谒这一套只是说辞罢了。股份协议上,是季谒签的字,最终向外披露的股东也只有季谒。季谒和林霁予之间,不过是小情侣之间上不得台面的情趣。
只要别人不知道跟她平起平坐的是个大学都没读完,兜比脸还干净,一百万都需要让男朋友来还债的人,后续融资时不会面对创始人团队构成的质疑,她有什么所谓。
更何况,季谒变成她的合伙人,对她来讲百利而无一害。相比林霁予,她只是来的晚了一点。只要给她接触机会,长期来看,就看真正的大小姐光环和白月光滤镜哪个能真正起作用了。这是她上台的好机会,而只要她能站在台上,必定是中间最亮眼的位置。
就像她整个人生一样。始终如此,本该如此。
林霁予冷笑着点点头,而后沮丧地低下头,长叹一口气。
还清债务,力场的股份和季谒,都是她真心实意想要的东西。在这一天之前,她的所有努力,所有期待,都是为了再次得到这些。一切终于到手,像漫长的看不见尽头的长跑后,她终于能冲过终点线,发现爱人站在那里,手捧鲜花和奖杯等着她,告诉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她本应该热泪盈眶,一头扎进爱人结实温暖的怀抱里,卸掉全部力气,好好地大哭一场,随后心无旁骛地大笑出来,迎来一个她向全世界宣告自己做到了的时刻。
不管过程有多孤独,多艰难,多漫长,在这条荆棘密布的黑暗之路上,她有多少次感到精疲力尽却也不敢停下来,有多少次被看不到终点的绝望打倒,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看着没有一丝星光的夜空,却还是咬牙自己爬了起来,再次上路。
她不知道有没有终点,但是不断跟自己说,一定会有重新看见光的时刻,只要她不停下来。她不知道终点后是否还有更苦更难的路,只能一刻不停地在心里拥抱着自己,自己对自己加油打气。林霁予,你已经拥有了比从前所有时刻都更坚强有力的肌肉和心脏,你能走过从前十步,就能走过未来的一百步。
林霁予本来是这样计划的。她心无旁骛,一心努力,所有的情感和生活都可以不要,就是为了这个属于她自己的“林霁予时刻”。她曾经不屑任何比赛,因为自觉是天生赢家。直到输过一次,两次……好多次,她意识到,她想真的赢一次。
这个时刻终于确凿地到来了。
然而她这一生的爱人,却若无其事的告诉她,我厉害吧,我把终点搬到你面前了,你赢了,你高兴吗?
林霁予眼前和心里都一片空茫。
我应该算赢了吧?我应该高兴吗?
一瞬间,她感到无尽的疲倦。
林霁予用尽全力开口,语气平稳,声音毫无生气,宛如没有任何情感的 AI 机械音:“正好你们都在,我汇报下工作吧。力场国贸店一切顺利,金融街店设计方案已经确定,装修团队也联系好了,一周后可以进场动工。”
季谒发现了林霁予的不对劲,眉头紧锁地看着她,等她把话说完。
林霁予接着说:“我跟着潘总干了七年,在力场工作了五年。这么长时间里,我没有休息过一天。正好有一周的空闲时间,我想和各位老板申请休个假。”
她好想离开这里。
她好想念妈妈,想念袁漾,想念宋倪。
第72章 告别的时候到了,我们都该长大了。
别说季谒和潘承宇,连郑若颜都看出了林霁予的不对劲,小声问潘承宇:“她怎么了?”
潘承宇摇摇头,示意不要管,尽量平静地看着林霁予:“没问题的,你辛苦了,也该休息一下。”
林霁予点点头,拿起手机操作了一番,而后道:“既然不需要了,那之前借给我的钱,我就还给你了。”
潘承宇想开口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看了看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林霁予的季谒,在这种诡异的氛围里打了个冷颤,说道:“我们要谈的事结了,林霁予季谒你俩是不是还有话说?那我们先撤了。”
说着,潘承宇就左手拉着还坐着不走想继续围观的郑若颜,右手拿起两人的协议,离开了会议室。
只剩下林霁予和季谒两人对坐。漫长的沉默过后,季谒才开口:“你不开心,是吗?”
林霁予扯出难看的微笑:“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偏偏不告诉我。”
季谒沉吟半晌,才开口:“我怕告诉你之后你拒绝。”
“你看,你完全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既然拒绝就是我的态度,为什么你还是要这样做呢?”林霁予认真地问季谒。
季谒面色沉重:“你不向我求助,却可以跟潘承宇开口。”
林霁予提高音量:“完全不是一回事。我是向潘承宇提前支取薪资,他并不是无条件的帮助我。甚至,这笔钱还是他欠我的。他很早之前就答应我会让我做合伙人,临门一脚却变卦了。我是判断过的。”
季谒的声音变得低落:“可是我也欠你的。”
林霁予一愣,随即语气软下来:“如果你说的是钱……我不觉得你欠我什么。那时我正好有,你正好需要,我们是爱人呀,所以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事。”
“这难道不是一样的吗?现在我正好有,你正好需要,我们是爱人。”季谒皱着眉。
“我不需要。我们的区别在于,我跟你说过,我不需要,起码不需要你这样帮我。””林霁予说,“我有办法解决,我自己可以做到的。”
“欠的钱你可能可以解决,但成为合伙人的事不是确定不行了吗?”季谒讲得有些过分直白,“你的压力都来自这些问题,欠债,想要力场的股份,现在问题都解决了,不是好事吗?我想让你开心。”
林霁予叹了口气:“你是好意,我都知道,我也很感谢你总是惦记着帮我。但是事情不该是这样的。我不能事事都靠你,对吗?我以后也会有做不到的事,得不到的东西,我得学着接受这种求而不得。”
“我都已经在这里了,既然是能做到的事,你让我怎么眼睁睁地看着你求而不得。”季谒急道。
林霁予说:“总会有得不到的时候,我只能接受,我能得到的东西很有限,也只能相信通过自己能争取到的东西。欠债虽然很辛苦,但我其实是安心的,因为我知道自己可以还上。没办法拥有力场的股份虽然很失望,但也只是暂时。我可以韬光养晦,可以更努力地去争取,直到有一天配得上。这就是我能真真切切信任和依靠的部分。”
季谒说:“可是你在帮我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也是我能信任和依靠的人,我不会对这种得到感到不配或者恐惧。你以前那么自信,我以为你也是一样。”
林霁予想了想,说:“也许我们接受的教育,身处的环境,完全不同。我的自信完全来自于外在,我有什么,能用什么,这些给了我支撑,所以我特别害怕没有。我妈去世之后,我对我爸的态度就是不停的要,以保证自己有。”
林霁予陷入思考:“……可是你知道吗,我弟弟从来不会要,不仅因为我爸会主动给,还会主动说一切都是他大儿子的,我弟自己也这么认为。对于男孩子来讲,不管家庭条件如何,都很容易有一种意识,就是外部的一切都是我的,即便现在还不是我的,也应该为我所用。所以你遇见问题,会认为解决是最重要的,至于解决办法,什么放在面前,就用什么。”
“但是对很多女孩子来讲,太不擅长依靠外界了。不是不想,是不敢,不能。信任也是一种成本,起码对我来说,这些都不是天然的,需要做心理建设,才能考虑好到底要不要。尤其是我爸抛下我之后……让我相信别人,真的很难。”
“可是你可以相信我。就算不能始终相信我这个人,也可以相信我的客观能力,相信我现在的意愿。”季谒试图劝服林霁予,
她摇摇头:“可能对有些人来讲,害怕的是没有得到。但是对另一些人来讲,害怕的是被剥夺。所有外界出于感情或者善意的赠予,不管因为什么,总有能被收回的时刻。我再也不想经历被收回了。”
季谒沉默,他也曾经是林霁予口中“被收回”的那一部分。
“给予是一种权力。我很佩服你们,天然就能接受这套处理权力的方法论,但我不行。”林霁予斟酌着,还是决定开口,“其实我知道潘承宇喜欢我。”
“嗯?”季谒听到这话,抬起眼看着林霁予。
她继续说:“我不是傻子,他对我很好,我也知道只要我想,就可以和他在一起,生活也会轻松很多。但我不愿意。”
“你不喜欢他。”听了这话,季谒虽然心里不是滋味,但还是很笃定。林霁予喜欢他,这是事实,无需怀疑。
“不全是因为这个。一个人只要有了找依靠的心思,喜不喜欢还重要吗?”林霁予看向季谒,“因为他是我的老板,我们太不平等了。他能左右的东西太多,今天他能超额给我的,明天就能超额地夺走。我不能接受我要全方位做别人的下级,永远低人一头。”
季谒哽住。所以林霁予才会说出那句话――所以,现在我有了三个老板,其中一个还是我的男朋友,对吗?
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或者说,到底做错了什么。
季谒慌张起来:“我永远不会让你有低人一头的感觉。”
林霁予摇摇头:“这和你的意愿没有关系,只和我的感受有关系。你知道吗?刚才你们三个坐在一起,我坐在对面,看着你们把一切都决定好了,我突然明白了。”
“不管你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真相肯定不是那样的。”季谒慌忙到,“我没有不想征求你的意见,我真的只是想处理好所有事,然后给你一个惊喜。”
林霁予快速地笑了一下:“我明白了,郑若颜说的是对的,我根本不可能跟你们平起平坐。你们才是一样的人,跟我太不同了。就算郑若颜没反对,潘承宇没反悔,我拿到了自己那份股份,我也不是老板,甚至可能因为和别人比,数字少的太过具体而更低人一头。是我把一切想的太简单了。”
季谒有些慌张:“我并不想做你的老板……”
林霁予带着淡淡的,甚至有些释然的笑意看着他:“但你已经是了,季谒。”
“我已经明白,平等很难,就是很难。任何关系都是在摇摆不定里找到微妙的平衡,我本来觉得,如果你可以,我也应该可以吧。”林霁予叹了一口气,“我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你。这真的很不容易,甚至爱也不会让它变得更容易。”
林霁予看向季谒,眼神渺远,像透过眼前的季谒看向过去那个少年:“我以前真的什么都不懂,因为不必懂。现在一想,你真的辛苦了。”
季谒产生了一种林霁予振翅欲飞,再也不会被抓不住的错觉。他站起身,快速走到林霁予身边,紧紧抱住她:“我不辛苦,我从来都只有一个感觉,就是幸运。是真的,林霁予,我发誓。我爱你。”
林霁予回抱住季谒,像是在哄他一样,轻轻在他背上拍着,在他耳边说:“我也爱你,季谒。但我更爱我自己。”
“即使我长到了这个年纪,依然一无所有,从最功利的角度上来看,可能什么都不是,我也很爱我自己。我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最爱自己这一点。”
她说着,从季谒的怀里抬起身,认真地看着季谒。她伸出手,摸了摸季谒的脸。他长大了,轮廓如此清晰坚毅,细看之下,眼角和眉间有了些浅浅的动态纹,一定是因为太爱皱眉留下了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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