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参见楼主。”
“怎么回事。”
那人站在楼顶,垂眸看着万千垂落红绸,淡淡地开口。
虽然虞梦惊语气平淡,但掌事却完全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禀、禀告楼主。”
纸傀低垂头颅:“属下办事不利,要准备的祭品逃脱了两个,正在全力寻找。”
“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废物。”
虞梦惊冷声斥责,目光不经意却扫过掌事垂在身侧的袖口,眯起眼睛。
那截衣袖泛着不正常的惨白,有着非常明显的,新长出来的痕迹。
纸傀作为他役使的奴仆,平日里看起来同常人无异,本身刀枪不入,唯有火焰能够使其受伤。
――难道还有人能一打照面,就准确无误知道它们的弱点不成?
“方才不知哪个环节出现疏忽,要一个祭品发现问题……”
按照掌事纸傀的说法,祭品分明是在更换完衣物后,抵达圣泉前骤然暴起,点出了她们即将被送去献祭的真相,随后逃离现场。
可距离庆国覆灭,圣泉神宫烧毁后,如此古老的献祭方式已经在这片大地上消失了近六百年。按理来说,不应该有人能仅凭蛛丝马迹就发现端倪。
难不成过了几百年,又有当初的余孽撞到他眼前,给他寻乐子来了?
这么想着,虞梦惊来了点兴趣。
他懒洋洋地摊开手:“把那两个祭品接触过的东西给本座拿来。”
很快,戏童便奉上那两件在某个空房间里找到的素白色长裙。
虞梦惊随意勾了勾手,两条长裙便凭空飞起,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搅碎,蓦然化作两条红红的丝线,而后穿透空气,准确无误地延升到下方的大厅里。
见状,掌事纸傀羞愧到恨不得叩到地上。
它清楚,是自己的无能,才使得大人亲自出手,于是恨恨地开口。
“大人,我这就去捉拿这两位胆大包天的祭品,将她们碎尸万段,投入圣泉!”
听着下属的话,虞梦惊不无所以地挥手,以表许可。
他并不在乎它能不能将功补过,更不在乎祭品会遭到怎样的对待。他真正好奇的,是祭品为什么能仿佛未卜先知般,知道这么多隐秘。
与此同时,原晴之骤然感到一阵心悸。
就在不久前,她拉着刘姬一起跑到大厅里。幸运的是,她们并没有遇到任何一位戏童,而是顺利混入人群。
前来摘星楼参与选拔的优伶穿着五颜六色,什么打扮都有。更是因为淘汰人数不同,彼此之间不认识的大有人在。她们两人进去了,真正如同泥牛入海,找不到半点踪迹。
“你先拿个手帕,把脸上的妆改一下,否则难保又被它们抓回去……”
原晴之这边还在给刘姬支招,余光骤然看见两根红线从楼上刺下。
她瞳孔骤缩。
说时迟,那时快。
在电光火石之间,原晴之猛然抽出一旁架子上摆放的舞剑,三步凌空后跃。
四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里,少女拧动腰肢,于空中跃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准确无误地将那两根诡异的,仿佛能够自动定位的红线斩断。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极其美观。
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却要楼上正漫不经心支着下颚,隔岸观火的人定在原地。
在冷色的剑光和纷纷扬扬落下的长发里,虞梦惊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即使再过去几百年,也绝不会认错的眼睛。
“啊……”庆神不自觉松开支撑的手,喃喃自语。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害怕惊扰这场圆满美好的幻梦。
“我的……巫女。”
他在黑暗中踽踽独行,孤独了那么久,终于再次得见。
第55章
那两条红线来得快, 但斩断得也快。
被她的舞剑接触到后,线身便骤然碎裂开,化作万千碎屑消失在空中。
原晴之见状, 松了口气。
她原以为这是什么纸傀用来刺杀她们的术法,但好在看来并不难对付。只是稍微有点头疼的是,后续被这两根红线定位引来的追兵, 究竟要怎么对付。
以目前的紧迫程度来看, 再混进人群里, 显然是不太可能了。
“站住!”
急于戴罪立功的掌事纸傀从楼上一跃而下, 手中抡起铜钱鞭。
它已然死死锁定了不远处躲在人群中的两位目标。
铜钱鞭在地上切出深深的痕迹, 相当可怖。即使中间还隔着不少人,纸傀也没有要收手或者疏散的意思,反而眼冒凶光,愈发注入了几分力道, 仿佛已经看见了对方皮开肉绽, 鲜血四溅的模样。
明明只是一介低贱的祭品, 却要它在大人面前丢脸, 千刀万剐都难以平息心头之恨!
“你竟敢,呃――”
它话还没说完,便感觉鞭子上传来一阵大力, 硬生生停在原地。
下一秒, 鞭上串联起来的铜钱被骤然打散, 数百个古朴的铜钱失了力道,叮叮当当掉落一地, 朝四方骨碌碌滚去。
旁观了这一幕的人们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有的好奇, 蹲下来拾起一枚,然后惊喜地发现那竟然是数百年前庆国的古铜币, 连忙塞入口袋中。
掌事纸傀来不及斥责,直接回头“扑通”一声跪下,浑身冒冷汗。
“大人恕罪!”
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方才还和颜悦色,应允它捉拿两位祭品的大人会忽然出手,不仅点停了铜钱鞭,还直接打散它的法器。
但这并不妨碍纸傀以头抢地,拼命认错。
“大人,是属下过于冒失,办事疏忽不利,这才导致这两个低贱的祭品侥幸逃脱。只要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属下定会将其千刀万剐,为大人奉上她的顶上人头――”
再后面的话,掌事已经说不出来了。
因为一阵天旋地转后,它自己的头颅已然滚落在地。
在最后弥留之际,纸傀心底仍旧充斥着困惑和不甘。
它拼命睁大漆黑的眼睛,看到高高在上的神o主动走下神坛,那截自云端落下的长袍曳地,沾染上人间尘埃。
伴随着虞梦惊的走动,四周鸦雀无声。
而神o却只是慢条斯理,极富杀意地冷笑。
――‘胆敢碰她半根头发丝的人,都得死。’
仿佛应和一般,又有几名纸傀惨叫一声,凭空被拧成麻花。
虽说纸傀非人,不会流血,但这一幕毫无疑问,仍旧充满视觉恐怖。
可大厅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忽略了这无比骇人的一幕。
他们全部僵立在原地,就连刘姬也不例外,直勾勾地盯着那位骤然出现的红衣男人,视线贪婪地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仿佛瞳孔里除了这以外,再也不剩其他。
戴茜心底暗道不好。
但此情此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虞梦惊走向原晴之。
一步,又一步。
这回可没有什么前两部戏里诸如黄金面具,眼部束缚的遮挡物,顶了天不过加了副单片眼镜。
于是展露在众人眼前的,只有一张极尽世间所有华美辞藻也无法形容,颠倒众生的脸。
他换下了原晴之印象里最常穿的那套红衣,转而换上一件衣襟袖口刺绣着金纹祥云的黑色唐装长褂。明明是这般深沉的颜色,却愈发撞得他仙姿佚貌,不似凡人。或者换句话说,这个世界恐怕就不存在不能被这张脸驾驭的颜色。仅仅只是一件衣服的更换,便能将他同当初那个坐在神宫殿宇顶端,恣睢肆意的少年区分开来。
最大的差别,便是眼神。
那双向来充满傲慢和不屑,如同红宝石般轻慢漂亮的眼眸,如今落在她身上,是那么的滚烫,那么的亮,仿佛一簇熊熊燃烧的烈火,拽着人堕入无间深渊。
原晴之几乎抑制不住自己想要当场逃跑的冲动。
可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又在那极具存在感的,仿佛化为实质的灼热视线中飞速消融,不余分毫。
她被钉在原地。仿佛一朵长不高的蘑菇,只能仍由捕捉到猎物的鹰隼贪婪地锁定着,用视线一遍遍舔舐描摹,确定存在,一动也不能动。
什么情况?上部戏里刚开始他明明对雷柔不屑一顾的,这难道是认出来了?!
原晴之在心里无声疯狂呐喊,慌成了皮皮虾。
针对这最后一次入戏,程月华和专家团不知道给她上过多少注意事项保险。其中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远离虞梦惊,绕开虞梦惊,避开虞梦惊,千万不能被他发现端倪。
可现在,仅仅只是刚打一个照面的功夫,原晴之就掉马了。更恐怖的是,她还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像只是往那一站,事态便不可控起来。
明明在这部戏里,她换了新的脸,新的身份,他却还能准确无误地从人群中辨别。
原晴之感觉自己的CPU要被干烧了。
生平第一次,她在戏中生起这么强烈的,有什么东西即将脱离掌控的不好预感。
好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句中气十足的声音。
“你要对我夫人做什么,放开她!”
结束了一场追逐战的霍星岩匆匆赶了回来,恰巧看见这幕。
他上前一步,以保护者的姿态拦在原晴之面前,警惕地望着面前的人。
也正是这声暴喝,打断了虞梦惊的前进。
后者这才停下脚步,终于舍得从那双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眼眸上挪开,纡尊降贵,仿佛看垃圾那样朝下瞥了霍星岩一眼。
“哦?”他慢条斯理,反复咀嚼每个字:“你的夫人?”
隔着一道肩膀,原晴之飞快地抬眸。
借这功夫,她才敢正眼打量他。
与《诡宅》里相比,虞梦惊甚至又拔高了些许。气质也从少年时肆无忌惮的张扬,青年时谁也不放在眼里的狂妄,过度到独属于成男的捉摸不定和内敛深沉。
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汪深不可测的大海,收敛了所有暴风雨和海啸,将所有的汹涌暗流压在黑色的海水和阴沉的乌云里。
――也更加危险,具有压迫感,让人头皮发麻。
只是简简单单一个问句,都有如山峙渊s,可怖之极。
短短几秒,霍星岩的额头已经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既然注意到这点,原晴之总不能独留他一个人面对虞梦惊的无声施压。
于是她上前一步,轻轻扣住霍星岩的手。
很显然,这个动作给了霍星岩十足的勇气。
他立马反手握住自家妹妹的手,面不改色地扯谎:“阁下,方才戏舞一比,拙荆消耗了太多体力,再加上伶娘天生声带有损,恐怕无法同您交流。若是没什么事,在下便先带她回去休息,事先告退。”
“且慢。”
定定地看着两人那碍眼交握的双手,虞梦惊唇角掠起意味不明的笑。
那笑意森冷,不曾深入眼底。
唯有原晴之心下骇然,
在方才那个瞬间,她能感觉到扑面而来,针对霍星岩的森然杀意。但只有一瞬,很快,它们又被完美地收敛起来,仿佛从未存在。
“方才的比试,本座也恰巧旁观。舞姿灵动,惊为天人,恰巧完美符合摘星楼对本次戏祭仪式女角的一切要求。”他轻描淡写,平地扔下惊雷:“依本座看,也不必选下去了,直接定下即可。”
什么?!
霍星岩被这忽如其来的变故震懵了。
虽然方才小梨展露的舞姿的确有问鼎本次女角选拔的榜首的资格,但到底此次前来参与摘星楼选拔的人大有人在,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中途杀出一匹黑马。
最重要的是,他总感觉面前这个风姿卓绝,近乎妖孽的男人,对他妹妹不怀好意。
“即便如此,也太儿戏了些。”
在身为兄长的直觉下,霍星岩表露出强烈的不赞同:“说好三日选拔出结果,如今只过去一日,未免胜之不武。”
“伶娘为人正派,肯定也不希望原定比试因为她的一次超常发挥而进行更改……”
“你或许搞错了什么。”
结果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虞梦惊打断。
男人漫不经心般抬手,抹开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笑容傲慢:“本座不是在询问你,而是在告知你。”
“她会是摘星楼选定的女角。仅此唯一。”
轻飘飘的话语,要霍星岩忍不住再度握紧原晴之的手两分。
望着虞梦惊的背影,不知不觉间已大汗淋漓,几乎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他怎么也没想到,传说中的摘星楼主,竟是这幅高高在上,不容忤逆的乖戾模样。
“哦,对了。”
就在原晴之带着满脑袋乱糟糟,以为送走这尊大佛时,他忽然又折道而返。
这回,虞梦惊没有再中途停下脚步,而是径直走向原晴之。
面对并肩而立的夫妻二人,他不仅不后退,反而还故意上前一步。
不曾使用过的暗金色的细长烟杆化作锋利尖刀,以完完全全不容置喙的姿态,硬生生插入两人之间,迫使原晴之不得不主动松开霍星岩的手。
而那好看的眉梢间隙在瞥见这幕时,又不着痕迹扬起洋洋得意的弧度,仿佛找回了些少年时期恣意妄为的影子。
或许是思绪纷乱到极致,原晴之竟生起几分无奈。
自己不是早就清楚。
他向来是这样,想什么便做什么,毫不避讳任何人的眼光。
“伶娘……是吧?”
虞梦惊这么说着,将这个名字压于唇舌,忽然缓缓笑开。
和之前任何一个带着讥讽,冷漠,嗤笑都不同,那是完完全全发自内心的喜悦。
神明一笑。
刹那天花乱坠,地涌金莲。
“这个名字,我记住了。”
武五,雷柔,伶娘。
三度轮回,兜兜转转,终于再次将她送到自己面前。
这一次,他说什么也不会再放手。
第56章
虞梦惊走后, 原晴之一刻也不敢拖延耽搁,无视了周围那些纷纷扰扰的声音,当即便同霍星岩和戴茜一起, 离开原地。
事实上,这个举措十足正确。
因为虞梦惊前脚刚离开,后脚整个大厅就爆发出剧烈的讨论声。
“我的天, 方才那位便是摘星楼主吧, 当真仙人之姿啊!”
“方才他往那一站, 我整个人都如同被定住, 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不敢想象, 当今天下竟然还有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
“刚才那个伶娘真是好运,竟一下子就被楼主点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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