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少怪自己
秋风寥寥,拂满盛京长道,暮鼓镗镗,崔发落日向晚。
裴朝漫无目的地走在人影幢幢的长街上,周围繁华依旧,游人如织。
偶有少年打马而过,马踏斜阳,意气风发,连带出一群绰约少年,说说笑笑的打马走远,引得无数人抬眸张望。
“唉,总感觉少了点什么?”有人看着那群走远的少年,如是说。
“少了点热闹,要是郡主还在京城,京城不知道热闹成什么样子了。”
“是啊,这个时候,应该是郡主领着一众纨绔子弟策马游街,骄纵张扬,声势浩大,连路过的狗都要避避风头!”
“哈哈哈哈,是郡主能干出来的事!”
“话说……黎州之围已解,郡主何时归京?”
裴朝清浅的目光落在天边逐渐下沉的光晕上,手中握着一本书册,宽大的袖袍被微风吹起,衣袍落拓,身姿清瘦。
耳边充斥着周围人的讨论,却始终逃不过一个人的名字。
脑中又响起刚刚太傅的叹息,“盛安那丫头看起来好相处,实则骨子里透着几分淡漠,真正能被她归为自己人的,就那么几个,你若没有真心,这辈子都别想在她心上留痕。”
裴朝指尖摩擦着书册,眼底露出几分淡笑。
世间最薄不过感情,最凉不过人心,自他苟活于世,待人,七分便够,待事,五分足矣。
十分的真情,少之又少,连他自己都不知晓,他对郡主,付有几分。
只知,黎州之乱传入朝堂,他的心也随着整个朝野动荡。
跋涉千里,入仕为官,本是不想再见稚子请缨,更不想她再挡在众人之前。
可偏偏,事与愿违,重兵围城之际,她依然是被推在最前的那一个。
明明中原有万千士卒,可总是连一个她都护不住。
她身处权利中心,周身布满重重危机,一不小心,便能让她如此番一般,身陷囹圄,做困兽之斗。
于是,他主动找上了她,他知道,她不会再坐以待毙,她一定会有所行动,而他,想帮她。
果不其然,他托人传去黎州的第一封信,便得到了她的回复。
信中说,她与他,可共谋前程,不可谋私情,否则,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知晓,她心里早已有了想赴白首之人,他也早已退守在了本分之内。
因此,他应了她的前程,为此在朝堂斡旋,为她所拥护的殿下铺路。
盯着她的人太多,为了不让任何人察觉他们之间的往来,便像今日一般,通过他人之手将消息传递。
她不归京,一为疗养,二为暗暗丰满自己的羽毛。
吃多了无人可用的苦,她要任何时候都不再孤立无援。
裴朝收回思绪,缓步朝前走去,眸光轻和平静。
孤身周旋,尽头无望,窒息又绝望。
所以,她不逃避,她要对抗。
暮色压着天光,远处星河辽远,长廊下,一片灯火阑珊。
夜风拂过廊间红穗,周围寂静无声,唯余远处传来一片虫鸣。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闻声,撑着下巴歪歪斜斜地坐在台阶上,头一点一点的人立刻惊醒,一下站起来,看着来人,眯着眼睛含糊道:
“唔,叶昭榆,你终于醒了。”
叶昭榆穿着一件淡色长裙,发丝凌乱的散在周身,带着几分凌乱缥缈之感。
她抬手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脸色略微苍白,看了一眼睡的迷迷糊糊的人,缓缓开口,声音却嘶哑至极。
“怎么不进去?”
萧瑶抬手打了一个哈欠,发侧的红穗顿时晃荡不已,闻言,嫌弃的看她一眼。
“你喝了多少酒心里没点数?你那房间现在狗都不肯进去!”
叶昭榆弯唇笑了笑,带着几分宿醉后的迟钝感,抬手接过侍女递来的披风,踱步走在长廊中。
风一吹,撩起她的青丝,散了散她身上还带着的几分酒气。
整个人透着几分风雨过后的平静,平静的像是不起波澜。
看着跟过来的人,轻声开口,“我睡了多久了?”
萧瑶伸出三根手指,没好气的白她一眼,冷哼一声。
“姑姑刚走,你就喝得烂醉如泥,要是被她知道了,你少不了一顿责罚。”
叶昭榆漫步走在长廊中,身姿窃宛,眉目如画,指尖拂过廊间红穗,抬眸看着天边明月,眼底栖着寂静的霜色,轻叹一声。
“我曾承诺,若黎州渡过难关,定与他们痛饮三日。”
如今浮醉三千场,却无一人作陪。
萧瑶眼睫微颤,紧抿着唇,她知道,她就是在无数碑林前找到她的。
她给的承诺,她做到了,无数杯酒洒入碑林,她与他们大醉了三日。
她抬眸看着漫步往前走着的人,说不出的洒脱和寂寥,想起她与姑姑初初赶来黎州,见到她的样子。
整个人透着死气与破碎,像是枯木旱久,不逢甘霖,仅凭最后一点气力吊着。
姑姑当即哭出声来,随后压下悲伤,广招天下所有名医赶来黎州,药材一车又一车的送进侯府。
如今,三个月的光景已然过去,她的身体才初初有了好转。
没想到鬼门关走一遭,姑姑前脚刚因事回京,她后脚就将自己喝趴下了。
这把她吓得不轻,生怕她再出点什么意外。
她问她为什么,她说不想让他们久等。
他们是谁,她是知道的,他们是亡于黎州之乱的所有士卒。
听闻,那一战,是她领兵御敌,后来,除了她,无一生还。
还听闻,与她一起来黎州的谢公子成了她的副将,为她冲锋陷阵,为她所向披靡,最终,殁于黎州之乱的最后一战。
光是听闻,便觉得窒息不已,眼睁睁的看着朋友,战友乃至亲人死于眼前,该是何等的绝望与悲痛。
萧瑶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发侧的红穗与主人一起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耷在耳侧。
“怎么了这是?”
叶昭榆抬手摸了一把毛茸茸的脑袋,手感好的眯了眯眼睛。
萧瑶咬着唇,抬头看着她,眼眶微红,嗫嚅道:
“要是当时我看见三皇兄后,我能多想一点,再不济便将此事告诉你,你这么聪明,一定会前去调查一番,保不齐他就逃不出死牢,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事发生!”
当时她与叶昭榆逛街时,看见的人影一定是萧如顼,想必他那时刚逃出死牢。
怪她毫无警觉,放任了祸端的发展。
叶昭榆眼睫轻眨,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拂去她眼角的泪,轻笑着开口。
“少怪自己,多怪他人,过去的事再纠结就没意思了,以后多留个心眼就好。”
萧瑶嘴一扁,倒头扑进她的怀里,“呜呜呜,叶昭榆,长脑子好难啊,我感觉我长不出来!”
第231章 我觉得
水雾空鳎翠幕惊烟,时过初秋,江南依旧万物生发,不见一丝衰败之感。
叶昭榆闭着眼睛躺在躺椅上,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怀里的白团子,悠闲的听着雨打楼台的声响。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低嚎,顿时打破了周遭的宁静。
“叶昭榆,我好无聊啊。”
萧瑶躺在另一只躺椅上,百无聊赖的把玩着怀里的一只花球,鼓着腮帮子忿忿开口。
这里总是下雨,潮潮的,一点都没有盛京热闹,不好玩。
“去,拿个鱼竿来,陪公主钓鱼。”
“是。”
身后侍女应声退下,不一会儿便拿着一个鱼竿走来,双手抬起递给萧瑶。
萧瑶嘴角一抽,一下将头偏向一边,发侧的红穗瞬间甩出一个弧度。
“老年人才喜欢钓鱼,本公主花一般的年纪,才不要钓鱼呢!”
叶昭榆摸着白团子的动作一顿,侧头看她一眼,“那您想干什么?”
萧瑶眼睛一亮,立刻转头看着她,语调欢快。
“我们去游湖吧,来黎州这么久了,一直陪你待在侯府,还没怎么出去玩呢,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
“你也觉得好是不是?”
“我觉得……”
“听闻凌烟湖里的最后一批荷花开了,错过了这次就要等来年了,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我觉得……”
“那我去收拾一下,我们等会儿就去。”
萧瑶欢快地爬下躺椅,一蹦一跳的走远,双环上的红穗晃动不已,活泼十足。
叶昭榆满脸黑线,“……我觉得…你可真行。”
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身边的侍女,抬手吩咐。
“去备马车,多带几件披风。”
看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伞也遮不住多少,往外跑,衣服总会被沾湿。
“是。”
不一会儿,一辆低调奢华的马车驶过青石板,斜风吹着细雨,慢慢消失在蒙蒙烟雨之中。
萧瑶撩起车窗看了一眼四周,顿时被细雨糊了满脸,她不悦的蹙了蹙眉。
好缠人的雨,一点都不如盛京的雨来的爽利。
她透过雨帘,向着远处望去,只见街上寂静无比,偶有几人撑伞路过。
细雨拂过小巷,依稀还能看见几处战火烧灼后的痕迹。
她记得,黎州以前也很热闹的,它是南方最富饶繁华的都城,如今竟变的如此落魄安静。
她回头看向车里的人,轻声开口,“黎州还会变回昔日的模样吗?”
叶昭榆杏眼微弯,额前坠着一滴凤泪,娇俏明艳,又不失高贵风华,微笑着开口。
“会。”
语气自信且坚定,好似早已窥见其未来繁华的模样。
那是比昔日的黎州更坚韧更富饶的都城。
“百废待兴,新城伊始,断壁重建,古巷重修,烟火再起,灯火辉煌,那是未来黎州的样子。”
叶昭榆懒洋洋地开口,眼底染着星星点点的笑意,眉间皆是自信与从容。
萧瑶觉得,她身上好像比以往多了几分力量,连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她觉得,她可以做到,因为,她是黎州城主。
水巷石桥,深井落花,四面碧波荡漾,一艘乌篷船遥遥飘于湖上。
叶昭榆抬眸看着船头慢慢穿入花丛,伸手一碰,一朵开的正盛的荷花顿时便散了架。
粉白的花瓣顺着荷叶飘入水中,只剩一个光秃秃的秆还立在风中。
她轻啧一声,好一个辣手摧花。
随后又碰上另一朵,花瓣瞬间簌簌滚落,打着旋落入湖面。
她一时玩的不亦乐乎。
萧瑶嘴角一抽,这荷不赏也罢。
“哎,这花不行啊,一碰就秃了瓢,一点都不经碰。”
叶昭榆收了手,抱臂站在船上,一身烟青色衣裙翩跹,青丝如云,神情傲然,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模样。
萧瑶翻了一个白眼,默默站在一边赏荷。
万顷碧叶绵延不绝,偶有几朵粉色探出头来,悠悠招摇于风雨之中。
远处几只白鹤入镜,翩跹自得,白羽似练,轻轻浅浅地掠过湖面,随后亮翅飞远。
她叹了一口气,轻喃道:“也不知道四海的战事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到皇兄了。”
黎州之围一解,皇兄便带兵收复南境,随后自南境边界发兵讨伐南坻,战事日久,也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听叶昭榆说,她哥在北境与西域联手,与北幽打,太子在南境与西域联手,与南坻打。
她虽不甚明白,中原与北幽和南坻的仇,西域为何在此间蹦的如此之欢。
但用叶昭榆的话来说,看热闹不嫌事大,可能北幽与南坻就是欠收拾,西域友军正在竭力满足他们。
叶昭榆抬眸看着雨中风荷,目光浅淡,缓声开口。
“快了,他们答应过我,要赶在我生辰前回来接我归京。”
她眸光微动,目光落在一朵白色的荷花上,花瓣沾着雨水,囫囵几下,雨水结成露珠,悠悠滚入湖面。
今年她的生辰,好似不能去点一盏酥油供灯了。
今年终究是充满了无限遗憾。
也不知道,诘兔兔的气,消了没有。
想到此处,她兀自笑了起来,眼中盈满星星点点的笑意。
那日太子带兵入城之时,也是她将他送走之日。
司葵说,他压着旧疾上战场,旧疾发作又添新伤,那是经脉寸裂,千刀万剐之痛。
可他一字不语,又强行锁住心脉,将溃散的功力聚集,想一人与千军万马对抗。
她不明白,他哪来的勇气,赌自己不会死。
可他不是神,血流尽了,会死的。
司葵让她阻止他,不能让他再战下去。
说国师来信,让她即刻带君主回大漠,他已在西域边境等着他们。
她又怎舍得他再流一滴血啊,索性便用药放倒了他。
直至昭冥司的人带着他离开中原,她都未曾给他解药,固执又决绝。
叶昭榆缓缓将伞移开,抬眸看着落雨的穹顶,长睫被雨水沾湿,眸光波动。
大漠的鹰,终是离开了中原,中原再也没有大漠儿郎的身影。
她揽下了此战中的所有功绩,抹掉了他们的痕迹。
世人只知,曾有几位披甲上阵的少年,他们没能走出那场漫卷的烽烟。
而后,西域打着援助中原的旗号,分别向北幽与南坻发兵三十万。
用西域君主的话来说,如今四国鼎立,中原却在两邦建交之际被其余两邦背刺,实乃眼红中西的邦交之谊,公然挑衅西域,打。
挥兵三十万压境,实则只有十五万与中原铁骑联手作战。
余下的十五万扎根于南坻与北幽边境,既不打,也不退。
中原与隔岸观火的其他小邦小国都一脸茫然,不知这西域君主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可只有挨打的两邦知晓,他那是赤果果的威胁。
若四海传出一句西域君主去过中原,余下那十五万大军顷刻出动,换另一个旗号继续讨伐。
他们当时在战场上不认,现在更别想认,只能受着西域打着援助中原的旗号挨打。
不然,会有更大的怒火让他们承受。
两相权衡之下,北幽与南坻便只能三缄其口。
虽然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但只要不是权威者发话,谁敢认西域君主的谣。
第232章 忒小气
伞外雨声淅沥,叶昭榆呼出一口气来,指尖被水雾沾湿,泛着冷意。
不怪她们大张旗鼓捂嘴,实乃西域君主潜入中原,与定安侯府有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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