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那娄诘指尖点着窗沿,眸光沉敛,轻叹一声。
“那只是阿坦勒遇事不决来问本君,本君不过指点一二。”
“啥?”
叶昭榆一下直起身来,想着小谢公子在中原时日日都能收到一叠厚厚的信件,顿时看着他,拧了拧眉。
“他那么废的吗,一件事都决断不了,还都要来问你?”
摩那娄诘:“……”
摩那娄诘没好气地看她一眼,随后又叹了一口气。
“阿坦勒确实过于依赖本君,本以为本君来了中原,他自己在王庭便可与那迦商量着自行决策,没想到他竟将公文也送了过来……”
叶昭榆顿时捕捉到了什么,举了举手。
“等一下,我有一个问题。”
“嗯?”
她杏眼转了转,组织了一下语言,试探着开口。
“你当初当起甩手掌柜一走了之,将王庭一切事宜全权交给阿坦勒与那迦,是不是觉得自己活不长,刚好趁此机会磨练他们,将来你走后,他们也能护住西域?”
摩那娄诘琉璃色的眼眸微弯,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轻声开口。
“那时连枝傍身,本君命数不定,他们才是本君一手培养起来的国师与君主。
只是当时动乱刚刚结束,局势尚且不稳,需要绝对的力量镇压,本君只得暂坐那个位置,待他们不再依赖本君也能护住西域,西域便彻底交到他们手中。”
所以他一直处于放手状态,只在西域深陷危急之时才会出手。
他始终觉得,那迦与阿坦勒会是一代好的国师与君主。
“那现在呢,你的命数已定,可还要放手?”
摩那娄诘抬眸看着被雨水淋湿了的月亮,目光平静,缓缓开口。
“五年之内,阿坦勒必登临君位。”
他回头看着愣愣看着他的人,耳边红穗飘摇,缓缓扯出一抹笑来。
“本君将他推至人前已久,一直在告诉他,他将是下一任的君主,君无戏言,也怎可负了他的信任。”
第365章 恭喜
风过城楼,一夜之间,黎州谢氏之子谢归求娶盛安郡主的消息传遍满城。
并且三日之后,两人便要缔结良缘。
要问那谢归是谁,那自是在黎州之乱与宣和之变中为郡主冲锋在前,战无不胜之人。
随后四面八方的宾客入了江南,恍若一瞬之间坠入云梦。
碧波万顷,乌篷荡荡,远处江枫随着朦胧烟雨飘荡逐流。
那迦一身紫红袈裟,一手拿着持珠,一手撑着竹伞静静站在船头,清浅的目光落在连岸不绝的梧桐上,眼中满是惊叹。
好婉约的景。
一阵稳健有力的脚步声蓦然从他身后传来,一身姿健硕,耳挂金圆的男人双手插腰走了出来。
侧头瞥了一眼在毛毛细雨之中还撑伞的人,碧眼眯了眯,轻呵一声。
“我大漠的女子都没国师娇气。”
那迦不理他的揶揄,走到一旁坐下,紫红袈裟散在船板上,他并不在意,抬手撩了撩碧江水,音色清润。
“师兄知道将军也来了吗?”
阿坦勒抬手折了一段垂在江边的枯枝,微卷的长发散在身后,眯了眯眼睛,轻哼一声。
“不让来也来了。”
随后一下将手中枯枝掰断,微微一用力便成了齑粉,目露凶狠,咬了咬牙开口。
“明明是我西域君主娶妻,该大肆操办的是我西域!结果我们倒成了观礼的了,倒让中原与南坻出尽了风头!”
那迦将手从水中移出,微风一吹,冷的彻骨。
可这份冷,与雪域的寒相比,倒是不值一提。
随后看了一眼满脸不爽的人,抬手指了指跟在身后一眼望不见头的货船,平静开口。
“这就是将军备了三十六船贺礼来此的理由?”
阿坦勒回头看了一眼江面上飘扬着的船帆,每一条船上都有昭冥司的人拿剑镇守,顿时骄傲开口。
“那是,不能让他们将我西域比下去,这可是来自我西域三十六国的珍宝,聘礼不让送,贺礼难道还不让送?我们君主的排面当然要由我大漠的勇士来守!”
那迦:“……”干得真好。
侯府内,叶昭榆穿着一件浅金色衣裙,袖摆与肩头绣着大片大片的鎏金莲纹,微风一吹,流光溢彩。
她看着还在一箱一箱往府内抬的聘礼,微微咂舌。
小谢公子莫不是把王庭都搬空了,已经抬了一天一夜,还不消停?
他莫不是冲着三天三夜去的?
随后绕过假山流水,穿过几簇洞门,来到一处雅致的庭院。
隔着簌簌修竹看着背手站在窗前的人,杏眼一挑,抬脚走了过去。
“小谢公子给了陛下多少好处,才能请动您亲自来跑一趟?”
黎宿回头看着抱臂倚在门上,一脸好奇地看着她的女子,眼中扯出一抹笑来,朝她挑了挑眉。
“你觉得是何好处?”
“应该是,西域广开门路,南坻从此可与西域互市通商,两国互通有无,一起做强做大。”
黎宿走到桌边坐下,抬手倒了两杯热茶,自己端起一杯浅呷一口,看着她,轻啧一声。
“你倒是了解他。”
叶昭榆也走过去坐下,端起另一杯喝了一口,浅金色衣摆铺了满座,大气恢宏,抬手摇了摇手中茶盏,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我和他可欠了陛下不少人情,陛下想要人家怎么还?”
黎宿看了一眼朝她眨着眼睛,故作姿态的人,轻笑一声,随后指节叩着桌案,凤眸流转,缓缓启唇。
“与西域一样,并且三十年内,不可与我南坻挑起战端。”
叶昭榆靠坐在椅子上,眼中盈满浩瀚威仪,掀起眼帘看着她,缓缓开口。
“放心,本郡主爱好和平,非必要都是以理服人,陛下的要求完全可以接受,还能再赠你一条,我中原愿与南坻通婚,结百世之好。”
黎宿端着茶盏的动作一顿,抬眸看着她,目光幽深。
“那我南坻的女子是嫁还是娶?”
“看他们自己,嫁娶自由。”
黎宿抬手将茶盏放在桌上,略带威严的眉眼舒展,眼尾扫过悠然喝着茶的人,点了点头。
“可。”
叶昭榆顿时大笑一声,看着她,朗声开口。
“待我即位之后,诏书便会送去南坻。”
黎宿点了点头,看着脱去了所有天真率性,愈发持重端沉的女子,缓声开口。
“盛安,恭喜。”
叶昭榆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弯唇笑了笑,拿起茶盏朝她举了举杯。
“恭喜。”
喜,她们都赢了。
接下来的三天,黎州城内热闹非凡,处处张灯结彩,客从八方而来,将城中喜色添染。
直至大婚前的傍晚,门口的唱和声才停了下来。
江山为聘,也不过如此。
叶昭榆撑着下巴坐在窗前,身后巨大的屏风处挂着一件繁复无比的曳地婚服,流动的缎面上跳跃着庄重威严的金纹,衣袖与裙摆翩然展开,犹如火凤欲飞九天,暗金流火彻夜烧灼。
她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此时小谢公子在干什么。
阿娘说,成婚前三日,新人不可相见。
她已经有三天没见过诘兔兔了。
止夷山上,林涛翻涌,簌簌枯叶如千山坠雪飘洒而来。
摩那娄诘与贺衍对坐在云中看台,周围暮色暗沉,只余几缕光影透过云层照来。
贺衍看着匿在暮色中的身影,周身气势端沉从容,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他眼眸轻动,扯了扯苍白的唇角,叹息一声。
“我这辈子算无遗策,未曾有过后悔,苟延残喘至今,谋得天下大局,总觉得未曾对不起谁,可如今想来,独独对不起你。”
四周草树云烟,寒潮涌动,将他的叹息散在风中。
摩那娄诘琉璃色的眼眸轻轻动了动,看着桌案上的棋局,长指捻着一枚棋子落下,轻声开口。
“善弈者谋势,不善者谋子,世间的安乐都是从最离乱的战火中孕育出的,无人能够幸免。
大争之世,强则强,弱则亡,她若不争,死的便是她自己,您为她与侯府谋了半生,才换来如今的生途,对得起任何人。”
他若站在他的位置上,他也会那般做。
自己都站在刀尖上了,我还管旁人痛与不痛?
泛滥的同情只会害了自己,想从死地往上爬,就得不顾一切。
贺衍看着不起一丝波澜的人,摇头笑了笑。
“你倒是不在意。”
“结局未有遗憾,再纠结下去不过徒添烦恼罢了,只是……”
“只是什么?”
摩那娄诘眼眸微转,指尖敲着茶盏杯壁,缓缓开口。
“在见到我之前,您未清楚宣远将军想要什么,可此时西域已经入局,您当时想做什么?”
贺衍捻起一枚白子落下,唇角扯出一抹笑来,淡声开口。
“弑君罢了,四海烽烟若起,盛京的防御便会式微,届时我会带着榆丫头杀进皇宫,了结了那昏君,而北幽,依旧由你西域解决。”
摩那娄诘轻笑一声,抬手落下最后一子。
“你们还真是默契万分。”
一个想要弑君,一个想要改朝换代,大轨迹并无偏差,难怪能一局走到最后。
贺衍笑了一下,随后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树叶,垂眸看着叶片上的脉络,眸光轻眨,缓声开口。
“明日榆丫头便要嫁与你了,那丫头吃了太多的苦,你莫要辜负了她。”
“放心,谢归此生绝不负她,若违此言,永坠阿鼻,不得善终。”
“好,好,那贺叔便放心了。”
第366章 丹参帕忒
“想见她?”
贺衍看着漫不经心地望着孤月的人,缓缓开口。
“是。”
“下山去吧,你与她之间应该没有这么多的规矩要守。”
“谢归告退。”
层林阴翳,光影暗沉,蜿蜒回转的山路上,一人秉着夜色一路往下。
此时侯府后院,屋顶上歪歪斜斜地坐着几道人影,浓郁的酒香将周围夜色熏染。
一人猛然从几道人影中坐起身来,鬓发两侧的红穗晃荡不已,朝着一身浅蓝色衣裙的女子含糊开口。
“唔…这就是你说的…丹参帕忒?”
闻言,对方回头看她一眼,伸出一根食指戳了戳她喝得通红的脸,轻啧一声。
才几口下肚就喝成了这个狗样子,不行啊。
随后她屈着腿坐在一旁,拿着酒坛朝着同等姿势坐在周围的人举了举,眸光潋滟十足,悠然开口。
“明日我就要大婚了,今夜是我单身的最后一天,当然要痛饮一番!”
黎宿喝着手中的酒,闭着眼睛听风,感受着烈酒在胸腔中烧灼,热烈又熏然,配着冷冽的夜风,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随后她抬眸看了一眼不停往嘴里灌酒的人,凤眸轻挑,音色撩然。
“你若是喝得不省人事,明日可没人敢替你去成亲?”
坐在一旁的丹娘一袭水袖朱衣,青丝高高挽,暗红发带缠着青丝在风中纠缠,闻言,抬起食指摇了摇。
“多虑了,我们会不省人事,她都不会。”
“哦?”
“她给自己喝的是最普通的果酒,给我们喝的却是最烈的九酿春。”
扶着萧瑶坐在一旁的月牙顿时凑过去闻了闻,恍然大悟。
“果然如此,姑娘你太黑了!”
叶昭榆嘴角一抽,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不喝拉倒,我还心疼我这几坛九酿春呢!”
“喝喝喝,嘿嘿……”
黎宿:“……”
片刻之后,屋顶上的人影越发东倒西歪。
月色微醺,寒夜醉人。
丹娘迈着略微不稳的步伐走到叶昭榆面前,将手中酒坛往前一推,扬声开口。
“姑娘,我敬你,除了主人,我李云丹还是头一次这么佩服一个人!”
叶昭榆杏眼一挑,拿起酒坛与她碰了一下,仰头喝了一口,耳边絮语不断。
“你说你怎么这么能扛呢,那般崩溃绝望都不曾垮掉,随便拎出一件事都能让人疯掉,你竟还能逆风翻盘……”
黎宿赞同的点了点头,眼底染着几分薄醉,骨节分明的手放在微屈的长腿上,嗓音华丽散漫。
“本以为西域一旦牵制住中原的火力,你便会找机会去西域寻求庇护,没想到,你竟自己杀到了最后。”
叶昭榆抱着酒坛哼笑一声,“别对我这么没信心好吧。”
随后她收了嘴边的笑,眼底涌动着无限冷意,缓缓启唇。
“是他毁了我的一切,凭什么要逃的人是我?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我会在中原,会一直在中原,他不死我便不休,直到大盛与他在我眼前覆灭。”
黎宿弯唇笑了一下,“正因如此,郡主才更值得敬佩。”
不是退缩,而是抗争,不是等待,而是击杀。
纵使万物阻我,不死便不屈。
不过,她很好奇。
“萧徜彻底激怒了摩那娄诘,虽然西域铁骑被你推至边界,但就当时的情况来看,不见得他想退让,中原,他势在必得。
最后却还是归了你,不要说是你二人的情意作祟,大是大非面前,这点情爱不值一提。”
叶昭榆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眼底细流涌动,抬手将散在脸侧的发丝别在耳后,缓缓启唇。
“他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赢给他看,我若赢不了,中原外围的西域铁骑便会亲自杀进盛京,中原便得归他西域。”
所以,她输不得一点。
黎宿指尖点着膝盖,凤眸幽沉,微微点了点头。
“还算公平,既全了你的情,也全了众将士万里赴戎机的义,不错。”
丹娘看着她们,微微咂舌。
她竟不知里面还有这么多的门道,还好姑娘与怀远军争了一口气。
萧瑶晃悠着脑袋听到现在,随后双眼迷离地看着她。
“我还是不懂,既然你那么爱他,直接跟他走就好了,为什么还要留在中原?”
向来如此的啊,女子爱上一个人后,都会心甘情愿跟那人走的啊。
叶昭榆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微微笑了笑,眸光清浅透澈。
“我爱他,但这辈子我并不想只做他的妻子,我有自己的抱负与追求,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除却身上万重雪,何日方知我是我?
她爱他,她也爱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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