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呆呆的看着一高一矮的身影,携手走在荒草丛生的阡陌上。
晨起的雾气晕染着两人的轮廓,衣摆交叠,柔和而缱绻。
他眨了眨眼睛,随后拔腿朝着一人跑去,抬手将手里的东西放在那人的手中。
“给你,阿娘说,要知恩图报。”
那人眼睫轻眨,头上绿叶轻颤,两条歪歪斜斜的辫子懒洋洋地垂在胸前,散乱又生动。
看着手里的糖,弯唇笑了笑,“那我就收下了,快回家去吧。”
小孩点了点头,看着两人渐行渐远,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晨雾缭绕的乡野间。
他收回目光,开心的笑笑,他报恩成功了,随后一蹦一跳的往家走去。
穿过蜿蜒前行的小路,但见一座木桥横在溪流之上,往下水流迸溅,激流如奔。
叶昭榆眼睛一亮,拉着身边人的袖子摇了摇,正准备开口。
突然,一群人蜂拥而至,踏过木桥,朝着山间逃窜。
她被一只大手护着躲在一旁,蹙了蹙眉,拉过一个老人询问。
“老伯,发生了何事?你们为何都要往山里跑?”
“北幽大军突袭,黎州城都快要失守了,我们不往山里逃,还能逃去哪啊!”
老伯说完,甩开她的手,急急朝着远处跑去。
“轰隆”一声,消息在她耳边炸响,叶昭榆脑子一片空白,嘴唇微微发抖。
黎州失守?黎州怎会失守!?
随后甩开身边的人,逆着人群而去,朝着前方奔跑。
此时城内,战火纷飞,百姓疯狂逃窜,震耳欲聋的杀声将整座城池包围,绝望蔓延至每一个角落。
九天流火飞溅,越过长空而至,将秀丽的江南岸烧灼,百姓跪在地上尖叫不止,嘴里都叫着一个名字。
叶昭榆刚踏入长街,瞬间便被绝望的尖啸包围,除了冷风在战火中低语,她只听见所有人都喊着她的名字。
“盛安!”
“盛安!!!”
她脑袋一阵晕眩,被疯狂的叫喊声包围,绝望又痛恨。
城外千军万马用刀剑催促,唤着她的封号,隔着厚重的城墙传来,声震九霄,带着势在必得之势。
城内百姓绝望尖啸,随着城外一起喊叫,像是只有这样,才能将此刻的痛苦与绝望喧嚣。
盛安!盛安!盛安!!!
字字凄厉,声声泣血,像是有无数双手在撕扯着她。
她身形不稳的朝前踉跄了几步,又瞬间被一只大手扶起,“可有事?”
她头皮发麻,凉意从脚底向上蔓延,耳边充斥着所有人的呼喊。
独独她自己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一转眼,便弄成了这幅局面。
她摆了摆手,声带震动,隔了许久才艰涩的发出声来,“我没事,我没事……”
随后机械的朝着城门冲去,那是她的子民,他们在唤她,她要去守城。
城门口,士卒铁甲染血,看着城门将破,一个又一个的冲了上去,用身躯筑成一道壁垒。
城上守军奋力厮杀,铁甲光寒,杀声震天,将翻城扑来的人斩于城下。
北幽八万大军压境,黎州守卫不足一万,郡主带的五千精兵与侯府众人投身守城,堪堪凑够一万五千人马。
他们浴血一夜,以一敌十,骸骨成堆,不死不退!
一人满脸是血,握着从门缝中刺进的长刀,手中血肉模糊,大喊道:“快守住,守住城门!”
战火烧灼了一夜,将军带人死守了一夜,未让蛮夷铁骑踏入黎州城半步。
如今将军殉城,我等稳持军幡,死守城门,不死不退!
城外战鼓急促,喊声震天,随着一阵巨大声响落下,城门瞬间被大力撞开一条缝。
“嘭”的几声巨响,离得近的士卒被震飞在地,数个身材魁梧的蛮夷拿着弯刀便要冲进城来。
“咻”的一声,风声呼啸,一柄长枪撕裂长空而来,来着万钧之力,寒光一闪,瞬间将冲进来的蛮夷带出城门。
一红衣小姑娘飞身而至,身姿飒沓,铿锵英勇,接过倒下士卒手中的长枪,枪柄一甩,挥出万丈杀意。
随后冲去城门,不顾一切的和门口守军一起厮杀。
“噗嗤”数声,红缨染血,兵戈铮然,滚烫的鲜血溅在她的脸上。
她神情木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机械的将要冲进来的人毙于枪下。
不能让他们进城,坚决不能让他们进城!
这是她此刻唯一的想法。
战马嘶鸣,重甲逼至城下,突然战鼓大作,犹如滚滚惊雷,响彻天地。
黑云愈演愈烈,压的人喘不过气来,空气中弥漫着带着血的硝烟。
狂风卷起了烧焦的旗帜,目之所及,皆是疮痍。
在鼓声响到顶的那一刻,空中雷雨大起,滂沱着厮杀,冲刷着血色。
北幽首领坐在马上,沐着大雨,看着黎州城门将破,细长的眼睛微眯,抬手摸了摸蜷曲的胡子,大喝一声。
“勇士们,一鼓作气,拿下黎州城,生擒郡主!”
“好!好!好!”
阵阵叫好声刚落,城门口猛然倒下一片,凄厉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漫天金丝铺陈,在九天流火中摇曳,金丝所到之处,尸骸成堆,竟一时将城下铁骑逼退数尺。
雷声大作,骤雨不歇,只见一人踏着尸群走来,墨发飞舞,衣袍猎猎,千军万马之前,霸道巍然,带着几分睥睨万物之势。
随后一红衣小姑娘手持长枪,领着九位少年而来,身后跟着无数守军,长枪直指北幽铁骑,寒眸一抬,厉声下令。
“迎战!”
第210章 无错
“杀!”
数千精锐悍勇之士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冲杀声,不顾一切地朝着如山铁甲冲去。
兵刃既接,鲜血横飞,无数士卒跃马杀敌,护民护城。
四周大雨磅礴,冲刷着万物,叶昭榆长枪一扫,气贯如虹,犹如破军之势,瞬间将冲上前的蛮夷击倒在地。
血水顺着她的发尾滚落,周围厮杀声惨烈,她飞身前去将要倒下的军幡扶起,抬首大喝。
“杀!今日军幡不倒,我等不退!”
漫天血雨中,只见玄色大旗危立,印着“盛”字的旗面踩着鼓点一下又一下的翻腾,带着不甘被禁锢的抗争。
黎州守军看着扶旗而立的女子,满身孤勇与傲气,不惧,不屈。
像是荒原中燃起的一簇野火,带着席卷万物之势,将一切黑暗与颓废烧灼。
他们胸中陡然燃起沸腾的战意,女子尚能做到如此地步,他们大盛的儿郎更当如此!
乌藉手握双刀,飞身将朝他冲来的人斩杀在地,随后一个旋身,将围在叶昭榆身边的人踢翻。
君主有令,让他守在郡主身边。
有他在,谁也别想动她。
他抬眸看着冲杀在最前的人,周身暴戾之气翻涌,杀意大开大合,漫天金丝染血,将半边天都染红。
所到之处,犹如开山裂石,无人可阻,带着千锤百炼而出的锋芒,将战意沸腾至高潮。
鎏金面具覆盖下的双眼,冰冷暴戾,抬手间,将整个战场拉入炼狱,血雨不歇,惨叫不止。
北幽首领坐在马背上,目光透过雨帘,死死盯着将战局扭转的人,咬牙切齿道:
“就算你以一敌百又如何,我有千军万马,你只有一人,我看你能撑到几时!”
他的话音刚落,瞳孔猛然一震,眼中有三支重箭掀翻雨帘而至,裹挟着万丈杀意,像是要瞬间将人贯穿。
他顿时大惊失色,连忙大喊,“布盾,布盾!”
周围士卒飞身而来,叠成人墙,将厚重的盾牌垒好。
下一秒,“嘭”的一声巨响,万钧之力撞来,人墙瞬间倒塌,盾牌炸裂,直直将无数士卒带飞数米。
北幽首领坐下战马一惊,嘶鸣着跃起,蓦然将马背上的人甩飞在地。
“啪嗒”一声,首领身后军旗倒塌,随他一起砸在地上,周围士卒惊叫不已,他满眼惊恐的朝着雨帘那幕看去。
只见那人手握重弓,身姿肃杀,岿然立于血雨泥泞之中,周身散发着撕碎万物的强势。
那浓厚的血煞之气隔着千军万马都能闻到,百战封神的人,怎会轻易败于一场血雨。
他看着那人又拿起重弓,顿时面色一白,高喝一声,“鸣金收兵!鸣金收兵!”
西域君主的箭,常用来万人中取敌将首级,威慑敌军于百里之外,从未出过任何差错。
倒塌的军旗便是警告,再不收兵,下一箭便是他的首级。
摩那娄诘站在血雨之中,墨发飞舞,威仪风华,脚下是累累尸骨筑成的高墙,言说着他的杀伐与铁血。
看着收兵远去的队伍,冷戾嗜血的目光收回,抬眸扫了一眼散乱的人群,目光落在一道纤细的背影上,随后缓步走了过去。
夕阳残照,血雨骤歇,腥风在狼烟四起中低语,将今日功绩传唱。
“哐当”一声,叶昭榆手中的长枪砸在地上,滚出数尺后遇见尸骨停下。
她撑着军幡,脱力的跪在地上,额头紧紧贴着旗杆,满身无措,任由雨水冲刷。
战火骤然一停,一夜的血战,就连周围士卒也无措起来,淋着雨,茫然的看着她。
这一战,他们不知为何而起,不知为何而至,更不知怎般去守。
敌众我寡,将军死殉,前路如何?
“叮呤呤……”
叶昭榆听着金链轻脆的声响,在雨中垂着头,雨水顺着长睫滑落,有气无力的开口,“谢归哥哥,发生了什么?”
她实在不知,发生了什么,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摩那娄诘蹲下,琉璃色的眼眸轻颤,抬起她的头,音色平缓,“北幽大军突袭黎州,守城将领殉城,你带兵迎敌,大退敌军。”
叶昭榆眼睫轻颤,冰冷的雨水砸进眼中,泛着生疼。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被雨水冲刷着的战场,罡风卷着血雨,尸横遍地,流血漂橹。
她眼睛一热,后知后觉的害怕起来,眼泪混着雨水落下,无措的扯着他的衣摆,“我,我什么都没做,只因,只因我是盛安……”
上午听到耳边的尖啸,便不顾一切的冲入了战场,第一次这般身临其境的感受战火的烧灼。
不是不怕,是不敢怕。
怕身前敌军凶猛如虎,她一怯,便被猛扑,怕身后百姓目光如炬,她一退,便被抛弃。
因为敌军与百姓都喊着她的名字,前者带着势在必得的邀约,后者带着声嘶力竭的绝望与痛恨。
她不敢想,她若败了,她与他们会有怎样的结局。
“盛安之意,祈大盛长安,无错。”
摩那娄诘俯身将人抱起,暗纹玄靴踩过尸群,朝着城内走去,抬眸看了一眼四周,肃声开口,“回城!”
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不容置喙的号令感,像是久居高位的将帅,只一眼,便不容忤逆。
士卒收了茫然,立刻将脑子里的弦拉紧,回城布防,等着下一次的作战。
“若累了,就闭上眼睛,我就在这里,不会发生任何事情。”
叶昭榆卸了全身的力,双手无力的垂着,被人抱着往前走,身上微微发抖,闻言,闭着眼睛,喃喃出声。
“谢归哥哥,我想哭。”
城门关闭,摩那娄诘抬脚走在破败的长街上,四周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他琉璃色的眼眸未惊波澜,丝毫未曾触目伤怀,沉声开口。
“你想哭,是因为今日之局面见的太少,若日后,你敢身先士卒,救一人,或一城,你就再也不会哭了。”
叶昭榆鼻尖一酸,将头埋进他的肩窝,音色沙哑,“像你一样,像三叔一样。”
“不用像我们,你比任何人都英勇,你今日那一冲,便超过了许多人。”
四年前她敢孤身守城,今日她敢接起倒下的旗帜,便已配得上“英勇”二字。
第211章 来不及了
月色湿冷,寒风呜咽,整座黎州城被静谧淹没,带着几分死气沉沉。
像是一座平静的村庄突然闯进几名强盗,打破岁月静好,只余无措慌张。
司葵站在城楼一角,朝着背手而立的人禀告,“北幽此次来袭,与大盛三皇子脱不了关系,包括您的踪迹,他也知晓,想让您与郡主,同黎州城一起消亡。”
摩那娄诘寒眸轻抬,看着在城外扎营的军队,嘴角扯出一抹讥诮,“他倒是敢想,敢做,可惜没赶上时候。”
琉璃色的眼眸中汹涌着暗流,知晓了他的身份,依然敢对他出手,胆子倒是不小,想来是有十足的把握将他葬于黎州。
他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腕间护腕,眯了眯眼睛,思索着如今局势。
北幽此次来袭,必与萧如顼有关。
盛安郡主冠绝荣宠,四海皆知,她一人便抵数十城池。
拿下中原边城与中原谈条件,不会获得多少利益,但若拿下中原最尊贵的郡主与中原谈条件,想要什么都有。
萧如顼拿捏着蛮夷贪婪的这一点,便设法与之合作,他能大仇得报,蛮夷能手握最有力的筹码。
共赢之事,一拍即合。
想必南境失守,消息久久未能传至他处,也是他的手笔。
他轻笑一声,眼底染着霜色,千军万马踏碎尸骨,还真是不冤。
蛮夷一路走来,烧杀抢掠,死的都是他的子民,他不是不知这一点,却任由扭曲的仇恨蒙蔽双眼,亲自引狼入室,让外族之人残杀同胞,践踏疆土,当真是罪该万死。
而北幽铁骑从北境绕道入南境,日夜兼程,最快也要两月有余。
怕是阿榆刚说出她要回黎州的想法,萧如顼便与北幽联系上了。
随后北幽便来了个声东击西,故意在北境作祟,引叶问荆前去,实则意指黎州。
绕道而行,不被中原发现,应该未走中原的疆土上,而中原南境之下是…南坻。
他目光瞬间一寒,冷笑一声,“还真是小瞧他了,本以为就在黎州城与我们小打小闹,却未想,野心不小,竟将整个四海拉下了水。”
司葵蹙了蹙眉,音色清冷,“君主这是何意?”
“南坻也与此事有关,想必本君的踪迹也传去了南坻朝堂,过不了多久,北幽与南坻的兵马便又会到。”
眼前的兵马是来擒阿榆的,不久后的兵马便是来杀他的。
想趁机将他除去,随后图谋西域。
他眼眸微敛,弯唇笑了笑。
可惜,因连枝之故,他的命本就是个变数,早早便培养阿坦勒为下一任的君主。
上次政变若他出了差错,阿坦勒便登临君位,他与那迦齐手治理西域,大漠定能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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