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庆生环节,他们四人分道扬镳。
姜既月坐在陆绥的车上。
这段过往生生的被撕裂,连血带肉。
她甚至不敢想象当初的陆绥到底是何种经历,年少时的玩笑话在那时一语成谶, 却给如今重重一击。
记忆回到那个潮湿的夏夜。
“陆绥你同意了!”姜既月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他低头默认了, 两个人正式成为男女朋友了。
她迫不及待地牵住陆绥的手,举起手机, 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拍下属于两个人的第一张合照。
还想马上发朋友圈高调官宣,被他阻止了。
姜既月只好遗憾停手,但她依旧觉得不够。
这件宝物是她好不容易得手的, 自然要不停地炫耀。
拿来拍立得, 让人帮忙拍合照。
一纸相框中的她对镜笑得绚烂, 他却略微含笑低头,只有侧脸。
余光中净是她。
陆绥快要开学了, 姜既月的素描基础也快学完了。
两个人不经常见面。
【将尽月:今天的晚饭是木桶饭,学校的饭好难吃, 你吃了吗?】
【登陆月球:没吃, 家教刚结束。】
【姜既月:我给你送晚饭。】
【登陆月球:不用,太晚了。】
她看了眼时间,已经晚上十点了。
宿舍的门禁时间是十一点半,宿管阿姨查寝不是很严格, 毕竟美院的学生熬起夜来没个限度。
她裹了件毛衣开衫就下楼。
一边还给他打字发消息。
【将尽月:炒面吃吗?】
学校附近专门有条路是卖这个的, 凌晨都还热火朝天。
陆绥无可奈何发道。
【登陆月球:你站在门口别动,我来找你。】
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子走夜路他实在放心不下, 便加快了脚步。
姜既月听话地站在校门口,数着马路上飞驰而过的一辆辆车。
不知过了多久,等累了,她便蹲在一棵树的边上,无聊的玩起了手指。
路灯下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还毛茸茸的。
被斑驳陆离的枝桠给分割着。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的声音里还带着喘息,像是带着夜晚的雾气。
姜既月抬头,对上他月光下盈润清俊的脸,莞尔一笑:“你来了呀。”
此时距她下楼已经超过了一小时。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他的抱歉还是一如既往地客气。
姜既月并不觉得久,只不过腿有些麻了。
他已经向前走了几步,没注意到老树边蹲着的小小一团还纹丝不动。
“陆绥,我腿麻了。”等她开口他才意识到。
单手像是拎书包一样,把她拉了起来,像折叠小椅子。
他无奈的摇头,嘴角还有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站稳了。”
他的身量很高,姜既月单脚站立着也搭不到他的肩。
蓦得他蹲了下去,给她可以支撑的肩膀,单手按摩着她抽筋的那条小腿。
她的脸上闪过诧异,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做。
腿上的酸胀已经有所缓减,脸上的红晕却轻易难消。
“好了。”等到她开口,陆绥才慢慢停止了动作。
他看着姜既月的眼,认真说道:“以后可以不用等我,太晚了。”
他从家教的地方赶到这儿需要坐一个小时的地铁。
姜既月抬头问他:“你教什么?”
“教高中生书法。”
“厉害。”
她没想到陆绥不仅油画画得好,就连书法都精通。
那不过是两个人在一起之后众多约会之一。
之后的每次他都迟到,不是在做家教就是在兼职,姜既月都忍不住骂他:“要不我包养你好了。”
陆绥听到先是一愣,然后再好好安抚她,这样一直到异国恋的开始。
他总在疲于奔命,毫无怨言,似乎从来不会向她抱怨生活重担的倾斜。
哪怕是如今。
姜既月坐在副驾驶,隐而不发,不想让他开车时分心。
等车开到她家的楼下,她才慢慢开口:“陆绥,我需要一个解释。”
他关切地注视着她神情的变化,酝酿着开口。
“其实,那天我不是故意的。”
他的话就像是慢慢揭开了陈旧腐烂的布条,让伤口与空气接触;结上得痂被剥脱,露出粉色的肉血。
“暴风雪把通讯设施破坏了,我被困在家里,醒来已经是三天后。你就不要我了。”
前面的痛苦一笔带过,几乎是哽咽地说出了那句“你不要我了。”
她看着他沁红的双眼,心如刀绞。
她把那只最乖最可爱最不挑食的流浪狗给扔在了零下几十度的大雪天。
这只狗多年后看到她居然还摇尾巴,只能眼含热泪地骂上一句:“真是不长记性。”
“你为什么不和我解释,哪怕一句。”姜既月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啜泣着。
纤细的肩膀随着喘气轻微的颤抖,像被雨打湿蝴蝶的羽翼,坠落在废墟,如此破碎。
他的大手扶住了她振颤的肩,语气温柔,那是安抚的剂量:“我没告诉你就是不想让你如此难受,对当初的自己生出讨厌。”
“不想你因为我而后悔自己的决定。”他的眼神如此坚定。
这是她没有设想过的答案,确实在听到这件事时有一个瞬间她唾弃自己。甚至有些记恨,那时的她薄情寡义,对待感情也如此随意。
“都过去了。”
他双手环抱住姜既月,慢慢轻抚她的后背。
姜既月被眼泪糊住了视线,她捶打着陆绥的后背,埋冤他:“下次不管什么事,都必须告诉我,不要委屈自己。”
她势必要改改陆绥什么都往肚子里咽的坏毛病。
双手用力缠紧他的脖子,柔软的身体靠近这堵墙。
“答应我。”
语气强硬,还带着哭腔。
身前突然的触感让他举手投降。
“我答应你。”
他只好缴械,对她所说的一切无条件盲从。
尽管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
姜既月哑着声音说道:“我走了。”
她一时半会儿还难以从如此跌宕的情绪中抽离,需要自我消化一段时间。
两个人离得很近,柔和又有厚度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晚安。”他的嗓音里带着诱哄和轻笑。
姜既月回头,一把拽住他的领带,胡乱地把鼻涕和眼泪全部擦在上面,惩戒他的笑。
做完这些就甩开。
头也不回地走了,想象着他看自己的背影,是否决绝。
等自己消失在他视线的瞬间,快步跑回家,打开阳台,检查他还在不在。
不出所料,他在。
她仰头先是笑,随后眼泪也顺着脖子落到锁骨处。
等到眼泪流干,就去洗澡了。
这些天她流了太多眼泪。
这是很久都不曾有过的情绪外放,但好像在他面前总能如此肆无忌惮。
洗完头,黑色的发梢还淌着水,说来奇怪,她自己的头发是天然的棕色,不是纯正传统的黑。
吹干发根就没管发尾,任由它散乱地铺在床上。
当肌肤触碰到沙沙作响的纯棉床单时,她便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安慰,连接着梦境与现实。
“你怎么不把头发吹干就睡啊,会着凉的。”一双温柔的手慢慢地穿过发丝,轻抚着她的脸。
她好像从身体抽离。
看着如此温馨地一幕,暖意流经全身。
但随后乌黑的秀发不断的繁衍、迭代,慢慢将这个人吞噬,变成浓黑的深渊。
浑身上下都被莫名地压着,生出绝望。
她从噩梦中醒来,大口地喘着气。
冷汗一点点从身体渗出。
但她并不觉得害怕,甚至希望噩梦可以久一点,因为很久都没有做到和妈妈有关的梦了,她都快忘记妈妈的脸了。
重新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梦也无法延续。
或许冥冥之中都有预兆。
她点开了那个置顶的微信,一遍遍听着那曾经厌烦的长语音。
“芽芽,你一定要好好吃饭,不要再节食减肥了,现在已经够漂亮了,要好好睡觉不要熬夜,熬夜会长痘,到时候不要跟我哭。”
“芽芽,这款护肤品刚好适合你的肤质,早晚各用一次。”
“芽芽,趁年轻多谈几段恋爱,不要像我一样,相亲完就草草结婚,就算你想玩一辈子都没关系,前提是要好好照顾身体。”
“芽芽……”
一字一句她都吸烟刻肺。
只是呆呆地坐在床沿,四肢都在逐渐变得冰冷。
一坐便到了天明。
她收到了一个电话,姜且之小心翼翼地问她:“姐,今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吗?曲奇我准备好了。”
姜既月想了一夜。
面无表情地回答:“你在家等我,我回来的,你放心。”
姜且之没有表现出太过开心,说道:“妈妈一定很想你。”
―
冬的尾羽,春的绒毛。
细雨从空中的河往下落,灰暗昏黄,的一个世界。
天空是混沌的死寂。
让人生出一种荒谬有绝妙的窒息感,远处还不时传来鸟叫声,它们乐此不疲地歌颂着。
石碑前站定着一个撑伞的女人。
第43章 伊凡雷帝杀子
陆绥回到家洗澡时, 发现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红痕。
那是她用力一拽留下的。
笑容逐渐散去,望向镜中的自己。
一手拭去水雾,热气使得部分毛细血管扩张, 皮肤充血,在锁骨处,红痕扩散,白皙的肩头尤为明显。
“下手真重。”嘴上虽是这么说, 压抑不住内心微微发烫的愉悦。
他回忆着刚刚的场景, 紧咬下唇。
这种暴烈的快乐,
不亚于火焰和炸药的亲吻, 在最得意的刹那间烟消云散。
他想自己始终都渴望着这样的爱
粗暴、专横、野蛮。
到死也要将骨灰混在一起,难舍难分。
今晚下雨转暴雨,向窗外望去, 被细雨笼罩得深幽的天色, 讳莫如深。
还没把黑发吹干, 许久未剪,湿漉漉硬质的发梢, 会戳到眼睛。
他不紧不慢地喂起了鱼。
浴巾松松垮垮地系着,灯光下水珠带着晶莹的闪。
说来奇怪, 他对野外钓的鱼不惜用上十八般武艺, 对自己家鱼缸里的这两条倒是格外仁慈。
看两尾鱼嬉戏时脸上还会不时流露出微笑。
走进了房间,床头柜上放着的那本书,重新打开细细地看。这次的他没有了过往的烦躁郁闷,只是带着不深的酒窝。
雨一直下到了第二天清晨。
细雨如丝, 密集的毫无顾忌地下着, 黑雨伞承受着没有节奏变化的敲打,风的肆虐使地这些雨丝成了害人的尖刀。
这份伤残, 难以摆脱冬天。
她把伞扔下了,强劲的风吹烂了这座牢笼,这副枷锁,这处炼狱。
那块石碑上是简简单单的五个字「江春雪之墓」。
不是谁人之妻,未写何人之母。
她干干净净的来,也孑然一身地走。
姜既月慢慢地蹲下,因为这样可以仔细地看清妈妈的脸。
是她放在员工手册上的那张笑脸。
还没有变得瘦削,面容盈润,笑眼盈盈,就和昨夜梦中的那般温柔恬静,眉眼带着机敏和锐利,正目视前方仿佛在说:“加油吧我的女儿,在努力一点就能赶上妈妈了。”
膝盖跪在那块大理石上,眼神空洞,雨滴在地面绽开的烟花,冰冷刺骨。
也许她应该害怕,这样阴冷潮湿的墓地。
但她此刻只觉得温暖,轻轻擦拭着石碑上的雨水。
“妈妈,我很听话,一直在好好吃饭、锻炼,就是偶尔熬夜,你会原谅我的吧。”她的脸是冰冷的,还像往常那样撒娇。
生生地忍住了眼泪:“可是你没遵守约定。”
洁白的床单,蓝色的帘子,消毒水的味道,杂乱的导管,诡异的电扇,吵闹的人。
她的眼睛就这么轻轻地闭上,唇边有浅浅的笑,像是做了一个好梦。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梦不会醒,就像是水消失在水里。
暮色慢慢的跌落,从此她不再如期而至,结束了薄如蝉翼的生命。
妈妈是个胆小的人,但她同样很勇敢,胰腺癌晚期她能忍受吃什么吐什么的痛苦,能忍受形销骨立和脱落的头发,但她不想自己被限制在这小小一方病床,不想做一个什么都干不了的人。
在姜既月的印象里,妈妈很能干很聪明,一手创办了引以为傲的公司,培养了骄傲的她。
囚不住她的,哪怕是这一方小小的盒子。
他们都站在后面。
姜且之撑着伞,他的脸上是少见的沉稳。
姜既月想到:那时的他还是个刚初中毕业的小毛孩,眼神中确实坚定,因为世界上只有自己能保护姐姐了。
姜汝城未曾抬头,将自己隔绝雨伞这一方净土之内,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崔艳琳脸上却是带着极大的痛苦,隐没在黑色墨镜之下。
姜既月看着他们两人,眼神中只剩下嘲讽。
放在两年前,她可能不会让他们靠近半步,现在看着这些戴面具的人也别有一番滋味。
“你们不应该愧疚吗?”话冷冷地掷在地上。
没有一个人敢回答,只是默默地承受着。
她黑色的高跟鞋已经被雨水泡发,鼓胀的麻木的。
对上了姜且之的眼神,脸上已经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总归是黏腻的。
“妈妈,我和姐姐先走了,等哪天天晴就来看你。”姜且之把那个曲奇端端正正地摆在石碑前,饼干吸水会变得胀大,碎渣成了糊状物。
她还在的时候就经常偷吃,那是化疗结束后的奖励,吐出来的也是糊状的。
姜既月把盖子盖上,起身时站不稳晃了晃,被姜且之扶住,送上了车。
汽车灯后的雨丝,坠落的轨迹分明。
姜汝城早早就坐车走了,没有半分留恋,甚至对那个曾经的枕边人也没多说一句话,全程就只是一个需要他穿黑西装打领带的仪式。
大雨天只剩下崔艳琳一人,她没有和姜汝城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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