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二丫可想不到这么长远。
六姑分到她碗里的是一块烧鹅胸脯肉,鹅皮灼烧过,透着油亮的光泽,里面的鹅肉粉嫩细致,散发着诱人的肉香。
她吸了吸鼻子,却又舍不得吃,只夹了两筷子青菜配杂粮饭,眼巴巴地盯着那块碗里的肉。
石头和巧儿不管这些,他们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流油。
等碗里的饭见了底,顾二丫才郑重地把那块肉放进嘴里。
浓郁的肉香侵袭口腔,鹅肉并不软烂,反而很有韧劲,一口下去还有微微的汁水流淌到嘴里,鲜香扑鼻。
顾二丫的口水流了又流,把那块骨头都嚼碎了含在嘴里吸吮着,直到没有味道了才舍得吐出来――可惜啦,太硬了,不然她连骨头都要吃进去哩!
第4章
吃了一顿饱饭,顾二丫彻底放下了新,她是真没见过谁家临死前还给人吃顿这么好的饭的。
夜里睡觉的时候顾二丫和石头在一个屋,本来巧儿也睡这里,可入夜前她抱着枕头说想和春杏说说话,出去了就没回来了。
偏屋里头基本放的都是杂物,又用木板架了一张大铺床,上头放着两卷蓄了棉花的薄被子,这已经是相当不错的配置了,至少还是个像模像样的正经被子。
原先顾二丫在家的时候盖的是用旧衣服缝在一起的“被褥”,里头没有棉花,就算有,衣服都已经穿烂了,早就不保暖了,等到了三年大旱的时候,家里能卖的东西早就卖了,那真是家徒四壁,连个破袄子都没有,身上盖的也早就变成柳絮花了。
顾二丫把自己埋在被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甚至隐约觉得自己闻到了阳光的味道,很快就昏昏欲睡了。
旁边的石头倒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借着窗户透进来的月光偷偷打量着顾二丫。
这年头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儿,全都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似的,顾二丫也不例外,她瘦骨伶仃的,脖子也细长,但她头小,眼睛也大,虽然常在乡下干活,皮肤却并不怎么黑,怎么都算得上清秀。
可石头总觉得她那双格外大而明亮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清澈的愚蠢――小孩儿们懂事都早,很早就受过了家长里短的浸染熏陶,对于自己的处境也相当敏.感,至少石头觉得自己的未来会相当可怕。
所以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顾二丫还能笑得那么毫无防备?就好像所有不确定的未来都与她无关一般。
不知道是装的,还是心大。
他默默盯着顾二丫看了一会儿,刚准备闭眼睡觉,却见顾二丫忽然翻了个身。
两个人对视了个正着。
石头结巴了一瞬:“你……你没睡着?”
顾二丫才被他吓了一跳:“我都要睡着了,你不睡着盯着我看做什么?”
石头:“我睡不着。”
他虽然早熟,却也有限,此刻两个人挨在一起,多少生出一点倾诉的欲.望:“你说,他们要把咱们俩卖去哪儿?”
顾二丫说:“我怎么知道呢?倒是吃饭的时候依稀听见他们聊起城里的一个什么老爷。”
石头也记得。
晚间吃完饭的时候六姑的丈夫刘大嘴回来了,说是去打听消息去了,他们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原来六姑不是随便买人回来的,她虽然靠着做牙婆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却也没有过分富裕,很多时候都是人家跟她定了货,说了要收什么样的人,她才去看货买货回来,偶尔碰见还算不错的,她自己看中了也会挑一两个,大多数时候都是以物易物,总归是不会花钱买的,怕砸在自己手里头亏本。
之前在回来的路上被送走的那几个就是提前预定好的,顾二丫、巧儿还有石头就是六姑自己买的了,本来是还没找好下家的,可刘大嘴不是打听消息了么,那会儿他很高兴,说:
“我先去问了城里富户的管家们府上还缺不缺人,他们都说不要人了,年景不好,卖人的多了去了,他们恨不得把府里头的人都发卖几个出来呢。”刘大嘴叹口气,“倒是天香楼的老鸨子说还要些人,可我想着你这回带回来的人不定是年纪多大的,咱也不做那太黑心的人,那些脏地方还是少送人去。”
“后来她见我不说话,倒是给我递了个消息,说是中京城里有贵人要来,就住在庄子上,如今那边庄子上正要买些使唤用的丫头小厮。”
旁的他也没多说了,可石头和顾二丫这会儿盘了一下,觉着那里多半就是他们的去路了,若是一直呆在庄子里也算不错,可要是能被选上带回中京城,说不定还有更好的机遇。
至少石头是想被带回去的。
他也问顾二丫想不想。
顾二丫迟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在他的诧异的目光里道:“我……我不想离家太远。”她心里对自己那个家还有念想。
石头瞪大了眼:“他们都把你卖了,你难不成还想着回家不成?”
顾二丫觉得自己的想法可能不会被别人认同,但她还是说:“可是我爹卖我是有原因的呀,不卖了我,他们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呢?”
她一向乖巧,就连被卖了,也会替家里人考虑。
可石头不会,他就像一块真正的石头一般坚硬:“可为什么一定要卖掉你?你家里若是能省下两口口粮,或是他们再多用用劲,不也不需要卖掉你么?”
顾二丫一下子哑口无言了。
她是知道外头的人怎么评价自己亲爹顾大山的,懒汉闲汉,顾二丫偶尔也会想,若是顾大山能多找个工上,是不是他们家里的钱就能多一些,能多熬上一段时间?等到今年的稻种种下去,熬到秋天,兴许就不用卖掉她了。
可也只是她的想象罢了。
石头还说:“再说了,为什么先被卖掉的是你?”
这句质问让顾二丫慌了神。
她张了张嘴还想解释,却深刻地明白,她之所以被卖掉,不过是因为于那个家里来说,她已经是个外人。
李奶奶、梅氏、她的弟弟还有顾大山才是一家人。
她不被其中的任何一个人所接纳。
她是外人。
这个认知让她血气上涌,脸颊通红,唇色却唰得苍白下来。
连石头都能听出她语气里的恼羞成怒:“你还说我,那你怎么也被卖了?”
石头也说不出话了,半晌才道:“我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
他和顾二丫家里还不太一样,他爹是猎户,且相当勤劳,早些年也是能攒下来不少钱的,可他们家实在命不好,先是石头的爷爷病了,给他治病就掏空了家底,后来还是没治好,石头的阿奶也病了,还是痨症,本就不甚富裕,如今更是雪上加霜了。
石头声音低沉:“你知道没钱的滋味儿么?”他们家里借遍了能借的钱,弄到后来人家看到他们家里人都躲得远远的,恨不得隔着几里地都闭着大门。
他爹拼了命地上山打猎换钱,刚能喘一口气,旱灾来了。
人都要饿死了,更何况山上的畜生?有些没被饿死的,也早就被饿极了的人深入到山林里逮住杀了。
没了猎物也没了收入,家里还背着债,石头他爹娘眼睛都要哭瞎了。
月光如练,照亮了石头眼里的沉痛,他轻声说:“前些日子,我爹去买了一包砒霜下进了饭里。”
日子过不下去了,眼见着以后也没希望了,他们走投无路,只能让自己死得更痛快一些。
顾二丫缓慢地眨了眨眼:“后来呢?”
石头从侧躺换了个平躺的姿势,盯着房梁,试图让眼泪重新流回去:“我看见那包砒霜的纸了,我把自己卖了。”
他把自己卖给了六姑,六姑本来不愿意收的,他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求着她买了自己,好给家里的爹娘换一线生机。
他不过是个孩子,哪怕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也无法完全遮掩,话说到一半,已然带了哭腔。
他抬手去擦自己的眼泪,下一瞬却被顾二丫抓住了手。
她那双格外清澈的、半个时辰前还被他形容成愚蠢的眼睛怜悯地盯着他:“那你比我还可怜呢,不过你别难过,六姑说了,中京城里那些老爷太太们可有钱了,咱们好好上工,人家便是随便打赏一点什么,都够我们过上好日子的了,更别说你家里的债,说不定很快就能还清了!”
她笨拙地将自己的袖管卷起来替他擦拭着眼角的泪:“别担心啦!”
石头一下子就别扭起来了。
他刚刚还觉得顾二丫笨呢!这会儿忽然就被安慰了,这叫他脸往哪儿搁?
家里光景好的时候,他还央求过爹娘或许能不能给他生个妹妹呢。
他想过自己的妹妹会是什么样的,可也只是想象,然而此刻,他的想象突然就落到了实处――他想有个和顾二丫一样的妹妹,心肠好一点的,善良一点的,嗯……最好能粘他一些。
哪怕有些笨笨的、呆呆的也没关系,他会照顾好她的。
可惜他没有妹妹。
也不好和顾二丫说他可以把她当妹妹。
万一六姑没能把他们送到那个什么中京城的贵人的庄子上,反而流落到别的地方去了呢?
他是想要挣钱还债的,不会为了任何人停留,更何况只是还没见过多久的顾二丫,倘若去不了庄子上,他是没有时间去照顾她的。
顾二丫不知道他的心思转了又转,也不知道他的惋惜和惆怅,她安慰完人也自觉安慰到了自己,又高高兴兴地躺下了,脑袋里开始回味着今晚的饭菜,也期待着明天会有什么吃的。
俩人心思各异,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大早,顾二丫就醒了。昨天巧儿和春杏睡在了一块儿,兴许夜里也聊了天,迟迟没有起来。
灶屋的门没锁,顾二丫进去点了柴烧了热水,看见门檐下有六姑他们换下来的衣裳,便打了一盆水坐在院里井边搓衣服。
等衣服快洗好了,她背后的门吱呀一声响,春杏揉着眼走了出来,顺手递给她几枚铜钱:“你去巷口那个饼铺子里买两张油饼回来,再要一份煎菜馄饨。”
顾二丫眼前一亮。
第5章
她还是头一回摸到铜钱呢!
以前她家里的钱都是归林阿奶收着的,顾二丫偶然听林阿奶说起过,说家里的钱不可能给后娘梅氏管,因为怕她把钱拿回娘家去贴补兄弟,更不可能给她爹顾大山管,他手里兜不住钱,手里捏两个子儿恨不得一天就花完了。
那会儿林阿奶倒是难得拿正眼看了一眼她,在她跟前提起她娘,说她娘倒还勉强算是个好儿媳妇,管得住男人也收的好钱。
顾二丫还是第一次听她夸起自己亲娘呢。
不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这会儿她捏着手里的钱,使劲摩挲了一把铜钱的手感,等出了门以后又把那几枚铜钱凑到脸颊边上闻了闻它的铁锈味,而后就紧紧握在了手里,生怕掉出去一两个。
六姑家离巷口并不算远,走几步路就到了,饼铺的存在也相当鲜明,因为顾二丫已经闻到了那里传来的浓浓的香味,面粉的香气,还有馅的味道。
她揣着铜钱走到铺子边上,那铺里的老板就招呼她:“买饼?肉馅的两文一个,菜馅的一文一个,光面饼没馅的一文钱两个。”
顾二丫还没来过城里,六姑带着他们坐车坐了好几天才到这儿,她也不懂这里的价格,春杏只说要两个饼,却没说要不要有馅的。
她犹豫纠结了一下,问:“我是帮巷子里六姑买,他们家常买什么样的?”
那老板哟了一声,细细打量她两眼,转身挑了两张光面的饼,每个好大一张,也厚得很,递给她:“就这个,一文钱。”
顾二丫接过饼,心里却在想,春杏说得果然没错,这周围住着的人果然都和他们家相熟呢,要是她真想跑,估计还没出城就被抓回来了。
得亏她没想着跑。
她后怕地又去买了煎菜馄饨。
煎菜馄饨里头有馅,又用了油,价钱要比光面饼更贵一些,五文钱一份,足有十二个。
买完了东西她就乖乖回去了。
春杏正坐在廊檐下嗑瓜子,见她回来便点头笑:“行了,准备吃早饭吧。”
顾二丫咂舌――他们这些乡下种田人谁吃早饭啊,除了农忙的时候一日三顿,其余时候都是过午才吃一顿,有时候晚上也不吃,勒紧裤腰带或者灌上一碗水早点睡也就挺过去了。
这些城里人果然和他们不一样。
这回顾二丫他们吃的就和六姑自家人吃的不是一样的饭菜了。
春杏把买的两块饼子切了小块,又一人给了一碗烂糊面――面是绿豆和小麦粉混合以后做出来的,这会儿麦粉价高,绿豆面便加得多一些,揉出来的面团很硬,春杏揉了一会儿就懒得揉了,是叫石头帮着揉好的。
发好的绿豆面用刀切成细条,下水滚熟,再掰两片白菜叶子,扯上两根蒜叶绘成一锅,方便又顶饿。
本来绿豆面是有些硬的,可用柴火锅煮了许久,早就烂透了,顾二丫捧着碗边吹边喝面汤,被烫得直吸气也舍不得放下,唏哩呼噜地灌进肚子里,又得了一小块买回来的饼,也被她捻着沾着碗边的面汤送进肚子里了。
一只碗吃得滴溜光滑,活像是被舔干净了。
顾二丫满足地放下碗,一抬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她。
她懵了一瞬间,不知所措。
倒是六姑笑了,她得了消息心情好,鲜少说刻薄的话:“能吃是福,旁的不说,那些富贵乡里的老爷太太们就爱看你这样的,吃什么都香。”下人吃得香、吃得胖才显出自家的宽仁厚道来。
顾二丫似懂非懂,但她能听出来是好话,咧着嘴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吃完饭照例是顾二丫和石头把碗筷都洗了。
六姑晚些时候要出门,这会正和春杏交代事情,从开着的门里看见他们俩干活,反倒说了几句:“这俩倒是勤快的好苗子,不拘是卖到哪儿,都有的是人要,倒是那个巧儿,你别和她走太近。”
春杏摆摆手:“嗨,哪能走那么近呢?往年这样的人也不少了,她愿意和我谈谈心也就随她去吧。”
他们经手的人也不少了,多的是打主意想留在他们家里当个洒扫丫头的,也有希望和她关系好些,六姑能替她们找个好去处的,这事儿谁能说得准?六姑是个生意人,心里头装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她也一清二楚,萍水相逢来的情谊当不得真。
利益当头才是真。
巧儿当真拿春杏当朋友才和她同吃同住么?必不可能的。
春杏心里也明明白白的,她也不图能找个真朋友,不过是多个人解闷罢了。
六姑见她心中明白也不多说什么,只道:“不过心眼子多未必不好,勤快爱干活的也未必能好,各人有各人的命罢了!”
她从前卖过一对双胞姐妹,便和如今的巧儿和顾二丫一般无二,姐姐勤快,妹妹嘴甜会哄人,两人一块儿卖进了一家富商那里,后来妹妹靠着嘴甜爬了富商的床,当上了姨太太,姐姐还在下人堆里打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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