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吃完饭她回到住处的时候心里还惦记着这件事。
她们住的地方统一安排在下人房,原先人不多,基本上是两个人住一间,现如今又来了许多人,将来也会来更多的人,便给她们重新安排了房间,五个人住一间房。
她今天出去送东西大家伙儿都看到了,回来的时候同住的小丫头们便都和她打听:“嗳,我听人说他们主院那边打赏人很豪气呢,你今天过去收到什么没有?”
“就是啊,我也听说了,前两天桂枝姐姐去给吴妈妈送了对牌,吴妈妈还赏了她一个玉镯子呢,我们都瞧见了,虽然水头差一些,可怎么也值个二三两银子!”
“二丫,你拿到了什么,给我们也瞧瞧吧!”
顾二丫顿了顿。
刚刚她拿到那个珠子以后在灶间就给方大厨子看过了,他说这是什么玛瑙做的珠子,用的是边角料,不值什么钱。
他从前也是在大户人家当过厨子的,只不过年纪略大了,又实在想家才回了阆中,原先那个府里头赏人的时候就常备一些银叶子,又或者就是类似这样的珠子、首饰,首饰更适合明面上赏人,若是私底下赏,就会给珠子。
不是什么名贵东西,却很适合他们这些下人们,把玩转卖都是便利的。
但再便利再不值钱也讲究一个财不外露,方大厨子也告诉她,上头的那些人给她的东西最好不要给别人看,除非是根本藏不住的那些,其他最好能藏多少就藏多少。
方大厨子语重心长:“这些都是将来你的立身之本,不管你以后要做什么,有了钱才有底气。”
别的话或许太高深顾二丫听不懂,有钱才有底气这句话她是最明白的。
所以此时此刻,面对着那一群殷勤期待看着她的小丫头们,她生平第一次撒了谎,由于不熟练,还有些结结巴巴的:“我才多大点儿?不过是送个东西,怎么就值得人家特意打赏我?我去的时候吴妈妈午睡还没起来呢。”
――撒了谎,但也没有全撒谎,她去的时候确实没起来呀!吴妈妈也不是特意打赏她的。
几个小丫头半信半疑的:“真没有?”
顾二丫摇了摇头:“不信你们自己看,能找到人家赏我的东西吗?”
她这样一说,那些小丫头才意识到,她们还真没看见顾二丫带什么东西回来。
进府的时候他们大多数都是空手进来的,顶了天带点衣服,进府以后恰好碰上常管事没有苛扣,发了衣裳,除了衣裳以外还有一些“首饰”,说是“首饰”,多数也都是布条裁出来的发带,再不然就是扎的绒花,连耳坠子也没有,所有人有什么东西都一清二楚。
从顾二丫回来以后,他们就没见她动过屋子里放东西的柜子,要是真赏了她什么,总不能还带在身上吧?
想明白以后,有人便说:“也是你命不好,不然去的时候碰上吴妈妈醒着,怎么也能得个什么东西。”
顾二丫本来是在整理床铺的,听了这话脾气再好也忍不住回头:“得不着东西就得不着,关我命好不好什么事儿?我命是不好,不然也不会被卖,那我的命不好,你们的命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这不纯纯自损八百,伤敌一千么?
她平常面团似的人,难得发脾气,这会儿突然开口,反倒让那些小丫头愣住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接话:“不过开个玩笑罢了,你急什么?”
如果是换做方大厨子跟她说那些话之前,她大概会想一想是不是他们所说的命真的不好,但听到方大厨子说了那些话以后,她忽然就跟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管他们说什么呢!她要是听了一些话不高兴,也没必要哄着他们,尽管说出来就是了,反正谁也不欠谁的,她对他们也无所求嘛。
顾二丫撇过头:“玩笑也要我觉得好笑才是玩笑。”
那些人彻底说不出话了。
都是年纪小的丫头,最大的也就十岁,最小的就像顾二丫这样的才五岁,小孩子嘛,情绪都摆在脸上,几个人被顾二丫怼了一通,脸上就不高兴了,互相看看对方,收拾收拾睡觉去了。
第二天,顾二丫就发觉自己被排挤了。
她顿了顿,没说什么,自己一个人去了灶间等着吃饭。
下人之间也是有关系的亲疏远近的,有一些关系好的甚至还会互相留饭。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准时回来吃饭,大厨房过了时间就熄火了,要是来的晚了,指不定就得饿上半天了,所以有些人会帮着把当天的好饭菜拣一些出来留着,自己央着师傅们留个火,回头热一热能吃。
小丫头们别的还没学着,这些拉帮结派的东西是学的最快的,以及那些流传在下人们口中的“潜规则”,他们总是最先明白。
说不上好不好,有些“潜规则”确实很实用,能吃上一口热乎的饭,或是多赚点银子,也没什么过错,都是为了自己过得更好罢了。
但也有些不好的。
譬如吴妈妈和常管事掐架,便让这些小丫头们明白,人与人之间是有派系的,你和谁好,就得得罪另一边,倘若哪边人多一些、势重一些,他们便自然而然的偏向过去了。
和顾二丫同屋的四个丫头未必个个都觉得她不好,昨天她说的那些话也没有刻意针对谁,但当其他几个人像商量好的一般不理她、不和她说话,连吃饭也不在一道儿的时候,那个独立在外头的人也很难不加入他们。
一是心理上从众,二就是也怕自己会变成那个样子,被她们联合排挤。
说顾二丫心里不难过是不可能的,她毕竟才五岁大,再懂事能懂个什么?只知道她们不乐意再和自己走一起了,有时候还会背着她窃窃私语,一见了她就立马闭嘴,露出你知我知的微妙表情。
但也因为她只有五岁,烦恼和不高兴还暂且羁绊不住她,就像下大雨的时候会刮风,风吹过她的身体,让她瑟瑟发抖,可等到雨停了风停了,太阳一照,她就什么都忘了。
兴许下次会想起吧,但谁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呢?
顾二丫只难过了一瞬,就高高兴兴吃饭去了。
常管事昨天才采购的新鲜食材,再经由方大厨子的精妙烹饪,今天的饭她吃着都觉得格外的香――明明只是普通的鸡蛋炒黄瓜,再配一份酱肉丝,就让她埋头吃得香喷喷的了。
她不放在心上,和她同屋的丫头们反倒不自在起来了,她们开始怀疑起自己了。
具体怀疑什么,她们没告诉顾二丫,但顾二丫自己发现了一点――她们开始吵架了。
因为本质上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比较激进的人觉得就不该理她,另一边的人呢,觉得顾二丫根本没做错什么,她自己能跟着激进一些的人不和顾二丫讲话已经是退让了,现在顾二丫表现出来的是根本不受影响,那他们这单方面的冷落孤立有什么意思?
给自己没事儿找事儿干么?
不过两三日,这两方的人就吵起来了,各自都有各自的道理和想法,谁也没办法加入谁、融入谁,干脆一拍两散了。
她们不再像前几天那样看见她就走开,或者顾二丫说话当没听见,而是又来找顾二丫玩了,约着她一起打热水、吃饭,有一回其中一个小丫头还带了一盒点心回来问她吃不吃。
把另一拨人气了个半死。
顾二丫倒也没说什么,她们愿意和她说话,她就搭上两句,不乐意说的时候她也自娱自乐,颇有种“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巍然不动的气魄。
石头来找她玩的时候嫌弃她心眼子太大了。
他比起顾二丫来说要上进得多,也有野心得多,平日里头忙得和陀螺似的,经常奉承常管事,找准机会在他跟前露脸,恨不得当场认干爹――他如今也算有几分脸面了。
日子混得好,也没忘了自己当场认下的这个“妹妹”。
这天就给顾二丫带了一只茅草扎的碧绿的蜻蜓,还有一小包干果,还说:“我觉着就这蜻蜓都很没必要,你眼睛里指定只能看见这点吃的!”
顾二丫能说什么?她只会嗯嗯点头然后往嘴里塞干果子罢了。
倒是石头主动提起她同屋的几个丫头:“她们欺负你没有?要是欺负了你,你尽管来和你石头哥哥说。”
顾二丫从干果里抬起头:“怎么,你还要帮我教训她们不成?”
石头抠了抠脑袋:“这不是怕你委屈吗?我虽然教训不了她们,但总能安慰安慰你吧?”
口头的安慰能值个什么?不过是废废嘴皮子罢了。
石头觉得这代价还可以。
顾二丫翻了个白眼:“可拉倒吧,你能多给我带两碟点心吃就不错了!”
“你就知道吃!”石头嘀嘀咕咕的,“你还不知道吧?常管事说了,中京城那边的主子们前不久已经出发了,兴许过段时间就到了呢!凭方师傅和你的关系,到时候还能少了你的吃的?”
顾二丫睁大了眼:“这么快啊?”
这还没入春呢!姜老爷这么着急啊?
第11章
姜老爷估摸着是真着急,从中京城到阆中怎么也要一个多月接近两个月的,结果姜老爷一路车马不停,不过一个月出头就来了。
顾二丫听人说,那天好大的阵仗,到底是京官,当地的县令虽然也不知道京里头是什么情况才让姜老爷到了阆中,到底还是带了人去接了。
前院的事情也和顾二丫无关。
后院的太太来得可比姜老爷早,一大早常管事就盯着下人们把主院扫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亲自动手把院子里的花叶都给捋顺了。
他叫小丫头们呆在下人房里不许乱跑。
顾二丫到底呆不住,溜去了厨房。
厨房里的气氛相当紧张,方大厨子见了她话也没细说,只叫她跟着自己。
他有心想让顾二丫跟着自己学一学,好让她也有个立身之本,却又说不出口,只模模糊糊地叫她跟在自己边上,能学多少就看她自己的悟性。
顾二丫不知道他的想法,他让自己跟着她就老老实实跟着,看着方大厨子站在灶房中间指挥几个帮工洗菜切菜。
过了一会儿,主院的竹香过来了,径直找到方大厨子:“我们太太每回坐马车都晕,食欲下降,还请你细心备菜。”
方大厨子想了想,问:“只太太晕么?几个少爷姑娘、姨娘们那里要不要?”
竹香便说:“常姨娘那里也备。”
她旁的话都没说,叫方大厨自己领悟。
等她走了,方大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扭头发现顾二丫老老实实呆在自己身边,忍不住也笑了一下,拍拍她的胳膊:“走,教你个别的。”
顾二丫一头雾水。
却见方大厨找了张纸笔,在上头写写画画。
顾二丫小声问:“您认字啊?”
方大厨嗨一声:“我能认得几个字?打小儿我就不爱念书,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跟着我师傅学做菜了。”
他在纸上写的也根本不是字,不过是一些旁人看不懂的符号罢了,一边写,他一边说:“才刚竹香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顾二丫说听见了。
方大厨便说:“太太晕马车,其他人那里指定也都差不多,可竹香只交代了给太太和常姨娘备东西,你知道为什么吗?”
顾二丫想了想自己最近听到的八卦:“因为大少爷?”
姜府的少爷们都从玉,姑娘们都从云,大少爷叫姜玉琅,养在太太膝下,却不是太太的亲生儿子,而是抱的常姨娘的庶长子,为着这个,太太对常姨娘相当不错,一向自己有什么都会给常姨娘安排一份一样的。
方大厨便问:“那咱们一共要备几份?”
顾二丫本来想说两份的,可话到嘴边终于动了一回脑子:“太太和常姨娘各自还有孩子,太太那里还有个大姑娘,常姨娘也有个姑娘,五份?”
方大厨摇了摇头:“你说得不对,要备十六份。”
顾二丫啊了一声:“这么多?”
方大厨笑笑:“等会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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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院里,吴妈妈领着人把椅子上都铺了厚厚的软垫子,茶水温了又温,才终于等到了太太安氏。
安氏年过三十,却保养得很好,只是脸上常年没什么表情,显得整个人有些苦相。
丫头们簇拥着她坐下,又去捧了热水请她洗漱,等洗了脸重新上了妆,吴妈妈才亲自捧了茶水上来。
安氏喝了一口,先问各处都安顿好没有。
吴妈妈早就组织好语言了:“常姨娘安排在清风苑了,离咱们最近的院子,地方也大一些,柳姨娘和孟姨娘安排在西院,两个人住在一起,谭姨娘在东南小院。”
安氏喝了一口茶,脸色淡淡的:“知道了。”
吴妈妈瞧不出她到底是什么情绪,只能小心翼翼:“太太用饭么?”
安氏点了点头:“今天叫姑娘们不必过来请安了,就在各自院子里用饭吧。”
吴妈妈就叫赶紧上菜,瞧见桌上有一道樱桃萝卜,赶忙往安氏那边端近了一点:“太太长途跋涉,恐怕胃口不好,我叫厨房备的都是些清淡饭食,这道樱桃萝卜酸甜可口,您尝一尝,也好缓一缓胃里的恶心。”
安氏并不亲自动筷,等丫头们挟进碟子里才吃了一口。
樱桃萝卜本身就小一些,此刻每个被切成了四份,刚刚好一口就能吃下也不至于鼓起腮帮子太失礼,萝卜是方大厨子之前腌泡过的,他原想着等夏天的时候正好天热,吃这东西解腻又清爽。
现在提前拿出来了,没有完全泡好,但也有优点那就是没有特别酸,是清清淡淡的恰好的口味,正适合。
安氏一连吃了三瓣,拿帕子擦擦嘴,点头:“不错,叫大厨房给常姨娘那边也备一份,她一向体弱,少爷姑娘们那儿送了没有?”
吴妈妈说都送了。
太太嘴里的少爷姑娘一向只有大少爷和大姑娘,其余人那里她都是不冷不热地处着,不过分亲近,也不会缺吃少喝。
她问过一遍就算了,底下人却要去厨房传达消息。
顾二丫一边帮方大厨从泡缸里捞萝卜,一边问:“这是五份呀?”
她觉得自己想得很周到了,大姑娘一份,大少爷一份,常姨娘一份,再有常姨娘生的二姑娘一份,没错吧。
方大厨子却摇头:“你且再等等吧!”
顾二丫很听话,一边烧火,一边等着。
果然,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有个打扮十分俏丽的丫头进了灶间,她年纪不大,头上却簪了一朵金芙蓉,耳坠子都是红宝石的,插着的两只手上叠戴着掐金丝的镯子。
顾二丫眼睛都直了。
她早上已经见过了太太院里的丫头们,穿戴得比她们这些小丫头要好得多,但这个才进来的丫头更甚。
她自称叫珍珠,是谭姨娘屋里的丫头。
顾二丫之前听八卦,说谭姨娘是姜老爷姜逢年的亲表妹,姜老太太和谭姨娘的娘是打小一块长大的姐妹,俩人开始的时候嫁得差不多,后来姜老太太的丈夫考了科举,当上了官,谭姨娘的爹却没考上,且屡试不第,后来干脆放弃了,老老实实回家种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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