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一长串的话,絮絮叨叨,声音越来越微弱。
“子义……”她闭上眼睛,“送我回去吧。”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这是她最喜欢的一句诗。她为了这一句诗,来到了陌生的江南。
厚厚一叠启事从她怀中滑落,顺着她的裙摆飘落一地,被洒进来的雨丝打湿。
她的身躯在怀中慢慢地变冷,而他脸上的雨水,则陡然变得滚烫。
……
十日后,崔伦扶灵回京。
他给陈瑛发了丧,在家中大醉了一个月,最后是被自己的父亲一盆水浇醒的。
而他的兄长则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再离开了,你根本没有一点线索,还想要找到什么时候?现在瑛娘已经去世了,你还要一个人上路,是想让爹娘夜不能寐吗?就当是兄长求求你,我们可以再花钱托人出去寻找四娘,但是你留下吧,留在京城,留在家里,不要再出去了。”
崔伦携妻带女离家的时候,父母还满头乌黑,如今鬓已星星。
他最终没有再离开京城。
他被安排进了书院,和崔保一起教书,和书院里的其他先生们同吃同住。白天黑夜都有人在旁边,就不用担心他哪天又不见了。
崔伦丧妻之事人尽皆知,大家安慰他的同时,也不禁奇怪他女儿去了哪里。
――崔家和侯府虽然托了关系办事,但孩子走失一事毕竟是人家的私事,经手的官员也就那么几个,不会闲得没事嚼这种舌根,是以绝大多数人对崔伦女儿的印象还停留在容易生病上面,还以为他们是去江南找什么神医治病了。
崔伦说:“她身体不好,不适应京城的气候,留在那边养病了。”
这话传进崔家其他人耳朵里,都默认了,毕竟谁也不敢再刺激崔伦。而侯府上下还在为陈瑛去世而伤心,也还在寻找她唯一的血脉下落,自然更不会出来反驳崔伦。
又是一年半载过去,眼看崔伦似乎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甚至偶尔还会与书院同僚或学生们说几句笑了,崔父将他叫到身边,想要给他说门亲事。
结果遭到了崔伦激烈的反抗。
“我绝不会再娶!”崔伦愤怒道,“家规上不是说崔氏男儿一生只能娶一妻,亦不可纳妾吗?我与瑛娘两情相悦,就她这么一个妻子!不可能再娶别人!”
崔父也怒:“你难道要为她守一辈子吗?四娘至今下落不明,你难道想断子绝孙不成!”
崔伦梗着脖子:“断子绝孙又怎么了,我崔家又不是没有香火!兄长家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也不缺我这一个!”
崔父厉声:“那你可知,你兄长已经时日无多!”
崔伦愣住。
崔保一直断断续续有咳嗽之症,教书育人又费心神,总记不起及时服药。近来身体愈发不好,在妻子的催促下去瞧了大夫,谁知大夫说他拖得太久,已是积劳成疾,得了痨病,没多久可活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要这么自私,才能想起你除了妻女,还有你的父母、你的兄嫂?”崔父老泪纵横,“你不在家的时候,都是他们夫妻两头奔忙,你回到家里,也没有分担他们什么,还要让你兄长反过来看住你,怕你做了傻事。如今他得了痨病,时日无多,膝下还有二子一女,而我与你娘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若你不早日挑起这个家的担子,你让你嫂嫂他们娘仨怎么办呢?”
崔伦呆了许久,才喃喃道:“我……若兄长真的……我必将好好守住书院,将他的孩子们视如己出……”
“你糊涂啊!”崔父拍着桌,“届时若你兄长不在了,我和你娘也不在了,你一个鳏夫小叔子,和一个寡嫂住在一起,你让别人怎么想!”
崔伦神思涣散:“那……那我可以搬出去……”
“你不是说要将孩子们视如己出吗?你搬出去了,是打算再也不和他们来往,还是打算时常上门照顾?”崔父问他,“你有想过怎么办吗?”
崔伦答不出来。
“就当是为了我和你娘,为了你的兄嫂,续弦吧。”崔父闭了闭眼,“然后再生个孩子,也不要委屈了人家。”
崔伦跪在地上,久久未曾抬头。
……
成婚前一夜,崔伦去了一趟陈瑛的墓。
尽管是深夜,但他并不觉得害怕。然而走到墓前,他才发现墓前竟然还安安静静坐着一个人。
他顿住脚步,不敢再前进。
“没关系,过来吧,她应该不会介意的。”说话的是他曾经的岳母,如今的侯府老夫人。
崔伦还是没敢动。
老夫人拨着面前一堆烧成灰烬的纸钱,淡淡地说:“听说你要娶妻了,是谁家的娘子?”
“回老夫人的话,是我一位同僚的妹妹,那位同僚曾是我父亲的学生。”崔伦小心翼翼地回答。
“哦,知根知底的人,娶起来也放心。”老夫人说。
崔伦沉默。
“不用紧张,我不会为难你,也不会苛责你,毕竟你还年轻,又没有了孩子,总不能一直不娶。”老夫人看了他一眼,“我只是在想,等你又有了妻子,又有了孩子,还会记得来给瑛娘扫墓吗?你若来给她扫墓,你那位新妇会生气吗?”
崔伦低声道:“若您不介意,我会常来看她的。”
“我介不介意不重要,我只希望我的女儿能高兴。”老夫人抚摸着陈瑛的墓碑,“她有点被我惯坏了,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她不是一个特别大度的人,但我想,她也不是一个记仇的人。她寂寞的时候,也会希望有人能来
看看她。你活得比我久就行。”
崔伦的继室姓赵名月青,有一次来书院给自己的兄长送东西,认识了崔伦,便一心想要嫁给他。她知道他有个深爱的亡妻,亦知道他还有个在江南养病的女儿,但她不在乎。
婚后第二年,她给他生下了一对双胞胎。
同年,崔保病逝,崔父心力交瘁,无暇再管书院事务,将院长一职交给了崔伦。
崔伦变得愈发忙碌,但偶尔回家时,看到跌跌撞撞朝他走来的一双儿女,也会流露出一些真心的笑容。
“五郎,六娘,快喊爹爹!”赵月青鼓励他们。
“爹爹,爹爹!”孩子们伸手要抱,崔伦一边一个将孩子们抱了起来。
赵月青笑道:“看你们爹爹力气多大呀,这么抱都不累的。”
崔伦却突然僵住,慢慢地、慢慢地将孩子放了下去。
“其实也会累的。”他勉强笑了一下,“我还有点事,先去找父亲了。”
赵月青有些茫然,还但是贤惠地让他先去忙了。
过了几年,崔父崔母相继病逝。
崔伦一大半的时间都在书院里待着,赵月青则和大嫂住在一起,相处得也算愉快。只有一次,大嫂悄悄告诉崔伦:“五郎和六娘问我们家大郎,说为什么他们中间少了个行四的同辈。”
崔伦愣了一下:“大郎如何回的?”
“大郎按照我说的回的,就说他们还有个姐姐。”大嫂说,“月青这么久都没告诉他们,他们还有过一个姐姐吗?”
崔伦垂眼:“我回去说。”
当晚,五郎和六娘果然问起他,那个行四的姐姐去了哪里。
崔伦答:“在江南养病。”
五郎和六娘天真地问:“那要养到什么时候啊?她会回来吗?”
崔伦没有去看赵月青的表情,只是说:“会回来的,总会回来的。”
等孩子们睡觉后,赵月青翻来覆去,终于鼓足勇气问他:“子义,那位四娘……真的在江南养病吗?”
崔伦躺在床上,没有动,只背对着她嗯了一声。
赵月青又问:“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她的消息呢?小姑娘住在江南,会不会想家呀?你一个大男人平时那么忙,肯定想不起来给她添置东西,要不你把她的住址告诉我,我派人给她去采买点东西吧?”
崔伦仍旧没有动:“不用了,你忙你的,她那边我都有安排。”
“哦……好。”赵月青没有再说话。
很久之后,崔伦听到背后传来低低的抽泣。
赵月青偷偷地哭了。
崔伦不知道她是猜到了什么,还是胡思乱想了什么更严重的东西,但他始终没有转身,因为他没有办法去安慰她。
崔伦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屋子,觉得自己活得实在失败。
“我其实早已不抱希望了。”崔伦看着卫云章,眼角渗出一丝湿意,“我每年都在花钱寻人,可每年都没有消息。我有时候安慰自己,女孩子被拐走,多半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与其痛苦地活着,还不如早早离开,还能与你娘团聚。”
卫云章抿着唇,攥紧衣角,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我没想到,原来天底下真的会有奇迹发生。”崔伦哽咽,“我记得那天我正在上课,外面突然来了人,一定要见我。我本来上课的时候是不见外人的,但那个人我认得,是侯府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她看上去特别着急,不停地向我挥手,连我的学生都忍不住往外看,于是我便走了出去。”
丫鬟开门见山,只跟他说了一句话,“令宜姑娘找到了”。
“我都想不起来当时什么感觉了,我也不记得那些上课上了一半的学生后来怎么样了,我只记得,等我赶到侯府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你。”崔伦眼含泪水,唇角却压着笑意,伸手比划道,“你那时候还比现在矮不少,穿着簇新的衣裳,梳着漂亮的辫子,明明和其他人家的小娘子打扮得一样贵气,可你却低着头,看上去却畏畏缩缩的,好像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我喊了你一声令宜,又喊了你一声四娘,你都没有反应,直到老夫人拍了拍你,你才反应过来我喊的是你。”
崔伦抹了把眼泪:“来的路上,丫鬟跟我说,老夫人是在江南的画舫上发现的你,那时你跪在她脚边,穿得很少,在努力地擦地上的污水。我光是听着,心便要碎了,等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想,以后无论如何弥补你,都是应该的。至少等我死后到了地底下,也算是有脸再见你娘。”
崔伦又哭又笑,跟他细数着他们父女重逢后的喜悦,跟他说她回家后当夜,他就去给瑛娘坟头烧了一夜的纸,说了一夜的话。
卫云章看在眼里,只觉得心头愈发沉重。
他握住崔伦的手,道:“爹,能回到家中,已是我极大的幸运。往者不可谏,接下来,我们都要好好地过日子才是。”
崔伦深吸一口气,含泪笑道:“你总是这么懂事。有时候爹真希望你不要这么懂事。”
……
崔伦在卫府待到了傍晚,直到卫相回来。
卫夫人已经提前跟卫相通过气,是以卫相见到崔伦后,先是一番寒暄加道歉,再说留他一起用饭。
席上崔伦问卫三郎怎么还没回来,卫相说他还有点事要去处理,崔伦并未怀疑。
卫相又说,已经查到了贼人的踪迹,有了幕后黑手的头绪,还请崔公放心。对方是相爷,崔伦自然也深信不疑,只说着请卫家多多照顾四娘,卫相当然也满口应允。
等送走了崔伦,卫相才揉着额角,重新瘫坐回椅子里。
“事情怎么样了?”卫夫人迫不及待地问道。
关起门来,便只有卫相、卫夫人,连同卫定鸿三个人。
卫相饮了一口浓茶,疲惫道:“去查过了,那绘月轩确实颇为可疑。”
他按照“卫云章”所说,安排了人去跟掌柜传了话,说要订一盒颜料送去出事的院子,但当掌柜亲自提着颜料上门,却发现那是一座贴了封条的院子时,只在门口徘徊了一小会儿,便回到了绘月轩。过后不久,绘月轩关门打烊。
卫定鸿:“所以那里真的是拂衣楼的暗哨?他们派人去收尸了吗?”
卫相摇了摇头:“还没有,也许到了晚上才会出动。”
“这还让人怎么睡觉。”卫夫人拧眉,“老爷,即使拂衣楼真的不知道那名杀手是选在昨夜劫走四娘,还以为是他们内部斗争厮杀,与我们无关,但这个杀手死了,任务却没有结束,以后肯定还会派新的杀手过来,这可如何是好?”
“他们刚刚死了人,交接任务还得一段时间,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出手。”卫相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比起这个,我更在意另外一件事。”
“什么?”
“那名杀手的伤口。”
卫定鸿:“伤口?”
卫相扯了一下嘴角:“据查验,杀手喉咙处有一道致命伤,是死于割喉,但此外身上还有其他细碎伤口,其中最明显的,便是有人砍断了他的锁骨。”
卫夫人倒吸一口冷气:“砍断锁骨?”
“是啊,现场还发现了一些其他乱七八糟的武器,也不知是不是那名杀手所用。”卫相道,“但怎么想,应该都不能是他自己砍断了自己的锁骨吧。”
卫夫人和卫定鸿面面相觑。
半晌,卫夫人才艰难开口:“你的意思是……”
“这不可能!”卫定鸿霍然起身,“三弟所用的是软剑,那割喉或许是三弟为之,但软剑再如何锋利,也不可能砍断人的锁骨!”
“我没说是三郎干的。”卫相沉声,“砍人锁骨,明显就是为了虐杀,这不可能是三郎所为。”
卫夫人:“那是
谁呢?总不能是四娘吧!”
“是啊,所以是谁呢?”卫相望着家人,烛火晃动在他幽深的眼底,“三郎和四娘,真的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们了吗?”
第49章 第 49 章
次日早上醒来, 崔令宜便听说了拂衣楼昨夜已经派人去收了尸的消息。
卫夫人端着碗,坐在崔令宜床边,看着她把药喝了,露出一丝笑容:“今日感觉如何?”
崔令宜:“好多了。”
睡了一个饱饱的觉, 身上疼痛缓解了不少。看来确实是服用解药及时, 比上次康复得快多了。
卫夫人:“家里替你跟翰林院告了假, 你若是明日还觉得不舒服, 千万不要强撑, 再告一日便是。”
崔令宜笑道:“总是告假, 同僚们该怀疑我到底干什么去了。”
卫夫人:“再怎么怀疑, 他们也不可能猜到真相。对了,前天事发突然, 昨夜你又要养病, 很多细节我都没来得及问你。”
崔令宜直了直身子:“母亲想问什么?”
“那拂衣楼不是挺有名的吗?里面的杀手应该也很厉害,你当真能直接把人杀了?”卫夫人一脸好奇与后怕, “你连只鸡都没杀过!”
崔令宜:“这……情急之下,哪能想那么多,全凭本能。对方大约也没想到我会抽出一把软剑来, 自然就失了先机。”
卫夫人:“真的没人帮你吗?”
“谁帮我?四娘吗?她没被吓晕就不错了!”崔令宜道, “您这是不相信我的武艺吗?还是您觉得我太残忍了?”
卫夫人道:“都不是,唉, 为人父母总是操心的多,怎么说呢, 既为你学有所成而感到欣慰,又有点担心你的以后。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 可要慎重慎重再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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