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紧,你受了伤,先休息吧。”尹娘子道,“反正我白日里也要帮工,你就在屋子里睡会儿,没人会进来的。等天暗了,绣坊关门了,咱们再合计合计怎么办。”
卫云章:“好,那就多谢了。”
尹娘子朝他笑了笑,又匆匆出去了。
卫云章藏在屋里,将窗户悄悄打开一条缝。
正如尹娘子所言,天色渐亮,绣娘们三三两两,陆续上工,而不远处时不时传来掌柜痛骂负心汉的声音,还伴随着几句旁人的安慰。
没什么可看的了,就算再这看一天,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卫云章关上窗户,躺在了地上。
他确实是困乏极了,也很想睡一觉,但无论是作为“卫云章”,还是作为“崔大哥”,他但凡是个正常男人,就不可能去躺人家未婚娘子的床。
他闭上眼睛,想着这名尹娘子。
长相标致,不会武功,却在他需要的时候,恰好出现。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若是巧合,那便是他疑心病太重;可若是故意,又是什么人,会知道他与崔令宜的身份,特意埋伏在此处呢?救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还有这名尹娘子,说了很多话,可问的余地也很多,但他偏偏不问。他不问她为什么孤身一人要上路,不问她来自何方、去往何处,也不问她的亲戚到底是什么人。
若是她真的只是个普通人,那他问那么多私隐之事,实无必要。若她不是,那他更不会问,她等急了,自然会主动开口。
第78章 第 78 章
崔令宜依旧在山寨的柴房里关着, 只不过今日的待遇好了些,有人给她抬来了一架简易的木板床,和一些被褥,至少不用睡地上了。也有人送饭送水, 不必再忍饥挨渴。
她耐心地又等了半日, 等来了那位当家的。
她警惕地看着他进来, 并不动作。当家的对她这个反应并不介意, 而是关上门, 在她面前坐下。
此人看上去约莫三十岁, 体型虽不如那些山匪高大健硕, 但看上去稳重沉着得多。他蓄着青黑短髯,一身灰色长袍, 漆黑的眼珠细细地打量着崔令宜。
“手下人不懂事, 昨日让娘子受了惊,我替他们向娘子赔个不是。”当家的朝她拱了拱手。
崔令宜:“既然要赔不是, 那便把我放了!”
对方却摇了摇头,道:“这恐怕不行。”
崔令宜冷笑一声:“那你装什么好人!”
“请娘子听我一言。”当家的语速不疾不徐,“娘子被我手下劫掠至此, 是我管教不力, 娘子情绪激动,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请娘子不要害怕, 我们并非是真的山匪,绝不会让娘子有性命之忧。”
崔令宜盯着他:“昨夜那个叫赵老五的, 说再过几日,你们就会离开这个地方, 还要带我一起走,是什么意思?”
当家的悠悠叹了口气:“实不相瞒, 我们其实是奉了一位贵人的令,驻扎在此,只求钱财,无意伤人性命。只是手下的兄弟们在山里待了好几个月,昨日见娘子落了单,这才一时失态,将娘子劫了上来。本来是可以放了娘子的,可如今情势有变,无法放了娘子,还望娘子见谅。”
“你们连我兄长都放了,为什么不能放了我?”崔令宜瞪大眼睛。
“放了你兄长,只是为了向你证明我们的诚意,证明我们不是那种会害人的山匪。”顿了一下,当家的又道,“当然,可能由于我管束不力,手下人办事的时候多有冒犯,望娘子见谅。但无论如何,我们现在恰好缺一个普通百姓身份的人,而你一个弱女子,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崔令宜在心里大翻白眼。可不就是欺负她是个弱女子吗?嘴上说着放兄长回去,让她安心,实际上还不是半路杀人灭口?
“你们究竟是想让我干什么?”她显得有些害怕,“我……我什么也不会,也不想参与你们那什么贵人的事。我只是来投奔亲戚的!”
她故意提起寻亲一事,那当家的果然上钩:“你投奔亲戚,却找不到人,想必本来也不是经常联系的亲戚吧?既然如此,你兄妹二人去投奔,反而容易讨人不喜。你投奔亲戚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一个庇护之所、落脚之地,最好还能找到个生计吗?可若是这些你都能靠自己得到,还要亲戚干
什么呢?”
崔令宜怔住:“什么意思?”
“你可知,为什么会有贵人安排我们在此处当山匪?”
崔令宜摇了摇头。
“自然是为了政绩。”见她一脸迷茫,当家的耐心解答道,“打个比方,一个郡县,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听上去感觉治理得很不错,可真要让县衙证明自己的政绩,难道能这么往上写吗?谁会信呢?只有找人演戏,假装盗贼偷盗民宅,然后又被官兵抓住,这样一来,县衙不就有政绩了吗?”
崔令宜张大嘴:“可是这……这不是……你的意思是,曹刺史他……”
当家的举起手指,轻嘘一声:“我可没这么说,你也别乱猜。”
崔令宜垂下眼睛,抓着裙子的手微微颤抖,仿若正在艰难消化这个信息。
普通人听到当家的这话,肯定以为就是曹刺史干的了,但崔令宜却不这么想。之前这帮人分明提到过“老曹”,如果这个“老曹”就是曹刺史或者与曹刺史有关的人,而曹刺史就是他们口中的“贵人”,他们怎么敢这样称呼对方?
这当家的故意误导她,让她往曹刺史的方向猜,是为了不暴露那位贵人的真实身份?
但是……
崔令宜想,她可能猜到那位贵人是谁了。
“我昨夜刚收到消息,再过几天,官府会再一次前来剿匪,届时,我们兄弟只需作出被新来的官兵打得落花流水的样子即可。”当家的观察着她的反应,慢慢道,“而你,只要作为被劫走的普通女子,被官兵救下就好。到时候,随你怎么跟官兵哭诉都行,把我们说得越坏越好。”
崔令宜轻声:“我把你们说得越坏,就越能体现出官府的好,是这样吗?”
“正是。”
“可是,如果你们不告诉我这些,就让我认为你们是真的山匪,那如果有官兵来救我,我也一定会向他们哭诉的,你们又何必多此一举,告诉我这个秘密呢?”
“那还不是因为,上面的贵人不想真的牵扯出人命,一旦牵扯到人命,总是有些麻烦。”当家的又叹了一口气,“也正是如此,我们这些人只劫财,不杀生――你可有听说过哪个老百姓死在了我们山匪刀下?”
崔令宜:“……”
我啊!
她嘴角微微抽搐,险些绷不住脸色。
当家的继续道:“也是我疏忽了,没想到手底下的人憋闷久了,竟然敢背着我乱来。虽然他们并无杀心,但确实是冒犯了你,像你这样的良家女子,就怕一个想不开,寻死觅活了去,若是被贵人知道,岂不是要问我们的罪?所以,我便想着,干脆把事情都告诉你,让你安心。而贵人事成之后,必有厚赏,你到时候拿着厚赏,自然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只是有一点得拜托你,你向官兵哭诉自己的遭遇,是一回事,但倘若贵人亲自召见你,那便是另一回事,在贵人那里,你不是我们劫来的女子,而是我们专门找来配合的良民,你明白么?”
崔令宜:“……”
她听得叹为观止,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脸皮比她还厚?
他们今日杀了“兄长”,来日也必定会杀了她这个“良家女子”,只不过现在贵人局中缺一个“依靠官兵得救的百姓”,所以正好让她顶上罢了。等贵人事成,岂有她活着的道理?他们之所以敢杀了“兄长”,不就是仗着他们是孤苦无依的外地人,死了也不会有人寻找么!
仔细想想,这群人啊,也真是有意思得很。
一个赵老五,耐不住寂寞,演个山匪还真爽上了,横行霸道、肆无忌惮,敢瞒着上面强抢民女;一个栓子,人前唯唯诺诺,人后精打细算,只想借她的口告赵老五的状,好让自己上位;一个当家的,御下不严,办事不力,心狠手辣,还好意思花言巧语欺瞒无知女子……
最有意思的,莫过于这个“贵人”,为了所谓政绩,强行造出这么一窝山匪来,给自己添上一笔剿匪的英绩,但又怕真的出什么大事,超出自己的控制范围,所以不允许杀生,只允许劫掠,既要又要,令人发笑。
崔令宜:“能有多少钱?”
“总之,一定比你这辈子见过的钱都多。”当家的见她这么问,便知她是动摇了,不由露出了了然的微笑,“你放心,贵人事办成了,大家都高兴,没人会为难你的。”
崔令宜:“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
“上一次官府剿匪,不是都被你们打跑了吗?我听说是因为久不操练、军库空虚所致,如果这么快就能清剿成功,那不会很奇怪吗?”
当家的道:“第一次剿匪,自然是要不成功的,否则要我们这些山匪做什么?至于第二次为何能成功,你就不必多问了,总之,上面人办事,咱们照做就行。”
崔令宜蹙眉,半晌才道:“真的会给我钱吗?你们要是反悔了怎么办?”
当家的朗声大笑:“何必反悔?难道贵人还心疼给你的那点赏赐?你且在这儿住着吧,为表诚意,近日就不锁你的门了,赵老五我也敲打过了,让他离你远点,你冷了饿了,就喊那个叫栓子的给你送东西。只是你还是得住在这柴房里,等到了官兵来攻打山寨那日,我们还得重新把你锁上,让官兵来救你。”
崔令宜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终于是点了头。
当家的对她的审时度势很是满意:“你好好配合,总不会亏待你的。最晚七日,官兵就会来了。”
“我怕我见着了贵人,不会说话。”
“那有什么关系,你越是不会说话,越说明你就是个真的普通老百姓。”
说罢,又交代了她几句,这才离去。
柴房门关上,这一次,果然没有再上锁。
不一会儿,栓子推门进来。
崔令宜坐在床上,看了他一眼:“方才当家的来跟我说了,他说过几天你们就要离开,留我在这里被官兵解救。但是他怕被贵人责罚,让我不要告诉贵人,我真的是被你们掳掠来的。”
栓子道:“难道你甘心咽下这口气?”
崔令宜:“我有的选吗?”
“当家的不让你告诉贵人,是因为他怕受连累,但倘若他不会被连累,他又怎么会在乎一个赵老五的死活呢?”栓子指点她,“你只要在跟贵人告状的同时,撇清当家的关系,不就行了吗?事实也确实如此啊,若不是当家的拦了一把,你就要真的被赵老五玷污了。”
崔令宜咬牙。
栓子道:“我知道,你觉得我们都不是好人,都不想帮我们,但,这世道就是如此,你如果不跟我们合作,你就拿不到贵人的赏赐。何必要跟钱过不去呢?你现在最需要的,不就是钱吗?”
崔令宜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我听你的。”
第79章 第 79 章
今日天气晴好, 大中午的暖阳融融,消解了不少冬日的寒意。
然而,一声绣娘的惊叫,却打破了绣坊里的寂静。
――卫云章离开了尹娘子的房间, 结果被人当场撞见。
他被扭送到绣坊掌柜面前, 掌柜阴沉着脸, 看了看他, 又看了看尹娘子。
尹娘子低垂着头, 老老实实地认错:“掌柜的, 都是我的错, 我是早上出门,瞧见这位郎君在路边孤身一人, 可怜得很, 便把他带回了绣坊,想着暂时收留他一顿饭也行。您别怪罪他, 他很老实的。”
掌柜冷笑一声:“老实?老实的话躲在女人房里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尹娘子道:“他是来营州投奔亲戚的,只是……只是路上碰到了山匪,所以身上钱都没
了, 我原本是想早上跟您说一声, 看看能不能留他在坊中当个帮工,可是早上您正在气头上, 我就没敢说……”
“什么?还惹到山匪了?”掌柜大惊,“那还留在坊里干什么, 赶紧逐出去!”
“掌柜息怒,我正是要离开的。”卫云章端端正正地抱了抱拳, 道,“尹娘子心善, 收留了我半日,只是绣坊里都是女子,我瞧着,我留下也不太方便,便想着趁大家午歇之时悄悄离开,没想到还是撞见了其他娘子,造成了误会,还请掌柜和各位娘子见谅。”
他今天在尹娘子房中躺了半日,终究觉得此人可疑。这绣坊里处处都是针线,令他想起崔令宜的那些暗器。他本打算悄悄离开,暗中观察尹娘子的反应,若她真的只是个普通人,发现他不在后,找一会儿应该就不会再找了。只是运气不好,他从尹娘子房中悄悄出来时,却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个绣娘,瞧见个陌生男人,便吓得叫了一声。
掌柜拧眉道:“既然你自己也要走,那便赶紧走!”
尹娘子还想求一求:“掌柜的,他……”
谁知掌柜却把脸一偏,望向她,眼风凌厉:“你说你早上出门?你早上出门去干什么?坊里是缺你吃穿了?我留你在坊中守夜,你却一大早出门?那谁来看门?若是坊中财物有损失,谁来负责?”
有个围观的绣娘小声道:“她肯定不是第一次偷偷出门了。”
还有人嘀咕:“她明明知道坊中都是女子,还偷偷带男人回来,若是我们举止不慎,岂不都被男人看去了?”
“她与这男人也是萍水相逢,怎么就敢直接带到自己房中?”
“谁知道是不是真的萍水相逢?我瞧这男的长相也过得去,怕不是早就……”
“怪不得今日我们来早了,她看起来慌慌张张的!”
尹娘子脸色涨红,却不知如何辩解。
闲言碎语落进掌柜耳朵里,她脸色愈发难看。
“当初是我欠了位朋友人情,才收留你在坊中。可如今你玩忽职守,还未经我允许,让男人在坊中留宿,让坊中姐妹不知如何自处,你如何对得起大家?”掌柜冷声道,“既然你这么好心,又这么相信这位郎君,那我便看你同他一起走吧,不必再留在坊中了。”
尹娘子顿时瞪大了眼睛:“掌柜的,我……”
卫云章:“请掌柜三思!这都是――”
“你先给我出去!你不是自己本来就要走吗,还留在这里作甚?想搞什么英雄救美?”掌柜怒道。
绣娘们道:“出去呀,出去呀……”
卫云章抿了抿唇,终究拱了拱手,退了出去。
他一走出绣坊大门,大门便被其他绣娘关上了。
他双手抄在袖子里,立在门口的石阶前,微微皱眉。
太快了。这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就好像故意想演这么一出戏,把他与那位尹娘子扫地出门似的。
可尹娘子的房门是他自己要打开的,她们难道还会提前预判他的选择不成?又或者,即使他没出房门,她们也会想办法让他暴露?
他站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儿,未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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