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令宜看了栓子一眼, 栓子朝她微微颔首。
看反应,他似乎并不知道她已经跟当家的告了他的状。
“是。”她乖巧回答。
早就叮嘱过几遍的事情, 已经没什么可再强调的了。当家的假仁假义地安抚了她几句,便摆了摆手, 让她退下了。
崔令宜一个人回到柴房,关上门, 盘腿坐在床上,默默地思考着。
很显然,当家的明天是在逃跑的其中一路里,她若要带走那些纸卷证据,只有今晚这个下手的机会。
只是,她怎么才能不引起康王怀疑的前提下,得手呢?
-
夜幕终于降临。
崔令宜打开柴房的门,站在屋里,看着外面来去匆匆的山匪们――哪怕知道这不过是一场做戏,他们也得把道具备足了。
栓子忙里抽闲,来看了她一眼:“别紧张,时间还早,你可以先睡会儿。”
崔令宜抿了抿唇:“你们确实还有人留下的吧?”
“那是当然,你放心,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栓子道,“那我给你把门锁上了?”
崔令宜点了点头,退回了床边。
按照计划,康王会率队夜袭,她既然是扮演的被掳掠的民女角色,那么自然应该被锁在房里,等着被人破门救出。
柴房的门被栓子关上,再度响起落锁之声。
崔令宜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了。
她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约莫一个时辰后,外面忽然传来隐隐约约大批量的马嘶声和脚步声,紧接着,山寨里也迅速嘈杂起来,该跑的跑,该散的散,该迎敌的迎敌,看似一片混乱,实则各司其职。
这个时候,没有人会停留在柴房附近。
崔令宜睁开眼,起身下床,轻车熟路地从里面撬开了外面的锁。
山寨里的照明火把熊熊燃烧,她回首望去,只见留下的十几名山匪正守在下方隘口,与一群人对峙。
她眯眼观望了一会儿,感觉怪怪的。
这群人里似乎没看到康王的身影,而且领头者虽骑着高头大马,执枪姿势颇具威严,然而他身后跟着的那群士兵,却好像并不怎么有纪律……不,更准确地来说,他们看上去,并不像训练有素的士兵。
康王从京城带过来的人马,必然是精锐,绝无可能出现高矮错落、胖瘦不一的情况,而且这些人虽排了队列,可其中不少人竟东倒西歪,连一杆枪也拿不稳。
她不禁皱了皱眉。
而且,她在柴房里的时候,分明听到了许多马的声音,如今官府来的人中却只有一匹骑马的,其他都是步兵,那她听见的声音,来自何处?
“杀了这些逆贼!”领头的军士举起长枪,高声喝道,“能否抓住机会,出人头地,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山匪这里领头的则是栓子,他冷哼一声:“不过是些官府的酒囊饭袋,兄弟们随我冲!”便提刀冲进了对面的人群。
崔令宜突然瞪大了眼睛。
不对!完全不对!
那些士兵,完全不是山匪们的对手!他们甚至根本不会用手中的长枪,就在他们还在试图稳住枪尖,朝着袭来的山匪刺去的时候,对面的山匪已然手起刀落,如砍瓜切菜一般,夺下了他们的人头!
康王就算再有自己的小算盘,也不可能让自己麾下的人来送死!
这群人,根本就不是京城的人马!甚至连营州本地的官兵都不是!
也许有些人有一点功夫底子,但哪里会是这些深藏不露的山匪的对手?不消一刻钟,地上已经躺满了身着盔甲的死尸。
空气中飘来浓重的血腥味儿,崔令宜往后退了几步,将自己藏得深了些。
山匪一人未损,而军士那边,也只剩下了原先领头的一人。
那人仍旧坐在马上,分毫未动,只垂眼看着满身溅血的山匪们,道:“行了,把他们衣服都换上吧。”
栓子收了刀,朝他抱了抱拳:“问军爷安。敢问军爷,贵人可来了?小的们是否该跟贵人请个安?”
那军士笑了一声:“贵人自是有贵人的去处,你们做好分内之事便好,其他的不必多问。”
栓子道:“是。”
便蹲下/身,去解死尸身上的盔甲。
军士瞧了他们一会儿,啧了一声:“动作真慢。”
有人道:“这盔甲不好解。”
还有人道:“这里衣都被划破了,怎么穿?”
军士立刻横眉怒目:“嗦嗦的,想干什么?现在他们是山匪,你们才是当兵的,破了的里衣,那也是官兵的制式衣裳,你们身上的衣裳再完整,那也是山匪才穿的粗布麻衣!”
栓子也随即呵斥一声:“听军爷的便是了,哪来那么多话?”
“把你们的衣服给他们穿上之后,记得也划上几刀,不然不好验尸结案。”军士补充了一句,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给贵人办事,也算是他们死得其所了。否则,还不知道要在牢里被关多久呢。”
树影之后,崔令宜无声冷笑,足尖一个点地,掠身离去。
事已至此,情况再明朗不过。
山匪兵分三路,两路逃跑,一路留下,而康王的人马也至少分成了三路,有马的追击而去,没马的,留下与这些山匪作战。只不过,被迫留下的这批人,不是什么官兵,而是营州牢房里的囚犯。
他们究竟是死刑犯还是小案犯,是受人蛊惑,自愿搏命混出路,还是别无选择,被迫拿起武器,此间种种,崔令宜都不得而知。但显而易见,他们死在此处,无人会过问。
牢房里的囚犯,死了就死了,谁还能追究什么?
崔令宜将轻功用到极致,如一枚叶刃,从深夜的风中穿梭而过。
为了弄明白留在山寨的这群官兵究竟是什么情况,她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按照她本来的计划,她一离开柴房,就应该追着当家的那路去的。
现在栓子那群人还在忙着换衣服和处理尸体,她得抓紧时间了。但愿她能在康王的人马与当家的碰头之前,把双方往来的纸卷截取到手。
好在山道上马蹄印记清晰易辨,让她在黑夜里的追踪轻松许多。
然而她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等她抵达马蹄印记的终点之时,她看到的,却是同样倒在地上,横七竖
八的尸体。
只不过这一次,倒下的,确确实实是那些山匪本人。
崔令宜站在浸满鲜血的凌乱土地上,望着死不瞑目的当家的,面色愕然。
不久前,她还和这个人说过话,她一直觉得这个人有点小聪明,还有点狡诈的心机,需要费一些功夫才能拿下,没想到,再见之时,他已经如此轻易地死去。
现场明显经过一场鏖战,不似先前那场山匪与囚犯的碾压性决斗,几乎没留下什么激烈的痕迹。
而此处,却有许多杂乱的马蹄印与脚印,还混杂了一些不属于山匪身上的布料。而那些山匪身上都满是或轻或重的伤口,由此可见,他们死得并不甘心。
崔令宜紧紧抿着唇,心头沉沉。
她蹲在地上,飞快地摸过当家的尸体。可哪怕她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她还是没有找到那些纸卷。
难道还留在了山寨里?
绝无此种可能。那不是相当于把证据送到康王眼皮底下,跟他说我有二心?
她皱着眉,正想再在附近搜搜线索,却忽然听得身后幽幽一声:“卯十六。”
她遽然转身。
清冷月色下,男人一身玄衣,负手而立,站在离她五尺外的树影下,淡淡地望着她。
如一道利箭洞穿了她的肺腑,她脑中嗡地一声,还未能仔细思考,双腿便已经跪了下去。
“……楼主。”她垂下头,声音微颤。
人到中年,楼主的气息愈发内敛沉着,她竟未有一丝察觉。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是跟着康王过来的,还是跟着自己过来的?
但……无论是为什么,此时此刻,有问题的是她,而不是他。
她不该出现在这里。她没有任何狡辩的余地。
男人踩着枯叶缓步上前,簌簌的破碎声音,在黑夜里格外清晰。
崔令宜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你找的,可是这个?”他弯下腰,将一叠纸卷递到她的眼前。
她怔住,紧紧地抿住了唇,没有出声。
楼主叹息一声,将那叠纸卷收进掌心,直起身子,道:“卯十六,我对你很失望。”
第83章 第 83 章
崔令宜僵着身子。
“你给纪空明留信, 说是说服了卫云章,要跟他一起走,好监视他。可你实际上做了什么呢?”楼主声音里微带嘲弄,“他分明就是跟皇帝一起演了一出声东击西的戏, 跑到营州查案来了。他若是真的疼你爱你, 怎么舍得让你与他一同涉险?更遑论此时此刻, 他在城中, 而你, 却在这里――卯十六, 你竟然为了一个男人, 交了自己的底,背叛了拂衣楼。”
崔令宜闭上了眼, 只觉自己大限将至――不, 也许还有更恐怖的事情,楼主本要处死她, 却意外发现她死不了……
“当初我是怎么告诫你的?像卫云章这样的世家弟子,你玩玩便罢了,万不可动了真心。没想到, 你还是入了歧途。”
崔令宜身子伏得更低, 额头几乎嵌进泥地里去。
她背叛拂衣楼,是命运捉弄, 不是因为喜欢卫云章,可是, 除了这个原因,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能解释她这一切所作所为。
“你不是不知道背叛拂衣楼的下场, 可你还这样心甘情愿为他做事,他究竟给了你什么承诺?”楼主扯起嘴角, “总不至于是他答应你,要护你一辈子周全吧?你信了?”
崔令宜深吸一口气,终于哑声开口:“楼主,容属下斗胆问一句,这营州山匪幕后的主使,以及当初给拂衣楼下单的那位主顾,可都是康王殿下?”
楼主眯了眯眼:“你猜出来了?”
崔令宜鼓起勇气道:“属下只是觉得……康王成不了大器,拂衣楼不该为他办事,受他所累。”
似乎是怕楼主发怒,她的语速又急又快:“不敢欺瞒楼主,自从属下嫁入卫家,卫家便屡次三番出事,不止是卫云章,连卫相也已经开始怀疑属下。属下别无选择,只能向卫云章坦白。但好在他不是绝情之人,对属下余情未了,加上属下把自己的身世说得格外凄惨,惹他动容,他这才没有告发属下,并把属下一起带来了营州,让属下将功补过。楼主!卫云章此行是奉了皇帝密旨,若不是已经对康王殿下起疑,他何须下此密旨啊!康王圣心已失,万一日后皇帝彻查,查到拂衣楼头上来,我们难道还能与皇帝抗争吗?”
楼主定定地看着她。
崔令宜只觉得四周连风都凝固了,她紧紧咬着牙,抵着地面的手上青筋微凸。
一阵漫长的安静后,安静到崔令宜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走了神,错过了什么,前方才终于传来楼主的一声轻笑。
他说:“你说得对。”
崔令宜愣住。
“所以,你把这东西拿走吧。”
崔令宜抬起头,看见楼主朝她丢来了什么,下意识双手接过,定睛一看,发现正是自己要找的纸卷――方才楼主问过她找的是不是这个,她没敢应,万不曾想到,楼主竟是真心发问。
她呆呆地看着手心里皱成一团的纸卷,嘴唇微颤。
“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楼主幽幽道,“但连你都能猜到向拂衣楼下单的人是康王,又知道他是营州匪患的罪魁祸首,那么你便应该明白,我也能掌握康王在营州的动作。而你和卫云章一起出现在了这里,便说明皇帝已经看穿了此事,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跟皇帝作对呢?反正与康王的合作,不过是金钱交易,我还犯不着为了一个他,搭上自己的命途。”
崔令宜将双手合拢,垂头跪在地上,静静聆训。
“我可以把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也省得你和卫云章大费周章地查案。”楼主负手,慢慢地在她周围踱着步,语气闲散,“你从山寨方向来,按你的能力,应该早就追到了这里,可你却姗姗来迟,应该是在山寨那里发现了什么问题吧?”
崔令宜没有隐瞒:“按属下之前得到的消息,山匪会兵分三路,两路向外逃窜,一路留在山寨,做足与官兵对抗的场面。然而属下却发现,被留在山寨里的那批官兵,分明就是营州大狱里的囚犯,送死来了。”
楼主点了点头:“你可知这是为何?”
“属下不知。”
“营州作乱的这批山匪,其实也就几十个人,按理来说根本不足以出动一个亲王来剿匪,但营州刺史的奏折里并未陈明山匪人数,朝廷也不知其具体人数,只知这批山匪悍勇,将营州官兵打得落花流水,需要朝廷驰援,再加上康王主动请缨,便也就这么办了。”楼主道,“但若是康王剿匪还朝,最终的山匪尸体记录却只有几十具,岂不是叫朝廷震怒?是以,在营州刺史的里应外合之下,便从监狱里拉了一批囚犯出来送死。除了你在山寨里见到的那批,还有其他几批,已经或即将被处死在不同的路上。”
崔令宜眼睫微颤:“但属下瞧见,有一批山匪与扮作官兵的囚犯互换了衣裳,应该是之后会顶替官兵的位置。为何不直接让官兵前来,还省得多事?””
“因为营州刺史当初是冒着风险替康王办事,帮康王在
营州安排山匪。尽管他也是因为仕途无望,才想着放手一搏,但万一事情暴露,他必死无疑,所以康王总得给他一点补偿。皇帝已经因为营州军不敌山匪而不满了,若这一次真的只靠康王从京城带来的那点人手,而营州军没有半分长进的话,只怕曹刺史连营州任期都坐不满,就要打包走人了。所以康王才特意先让囚犯扮作营州官兵进山剿匪,再让那些山匪杀死囚犯,换上官兵的衣服回到营州城中,这便是走了明路,让营州军在众目睽睽下出了力,将功补过,营州刺史的罪过也得以减轻。至于为什么不让真的营州军上场,那自然是因为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可为什么留在山寨的那些山匪还活着,而当家的这些人却先死了?”
“不是说了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楼主含笑,伸出脚,轻轻踢了踢地上当家的脸,“何况这人还保留着往来证据没有销毁,可见对康王也算不得忠心,康王灭了他的口,也不算冤枉了他。”
“那扮作官兵的那些山匪,以后会如何?”
“不过是晚一点死罢了。”楼主轻飘飘地说道,“从京城带来的人马是一个也不能少的,那与曹刺史息息相关的营州军也总得一起凯旋。他们的作用,就是让城中百姓亲眼目睹康王率队的风姿,顺便也重振一下对营州军的信心――毕竟在康王眼中,这以后都是他的江山,他的子民,子民对官府失去信任,可不是什么好事。至于回城之后那些人如何……呵,有的是办法处理。这些人本就不是什么正规军出身,万一哪天喝醉说漏嘴,岂不是要给康王惹麻烦?”
80/118 首页 上一页 78 79 80 81 82 8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