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令宜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并未说话。
“也许你要说,卫云章在京城炙手可热,那么多名门贵女他都看不上眼,如何会看中一个营州城里的小娘子?可是,卯十六,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未必就非得同地位或容貌挂钩。我已经替你查过了,卫云章被山匪所伤,欲逃回城中,路上被这女子所救,二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天时地利人和,正适合发展感情。”楼主无情道,“我本想给你留个面子,只可惜你太不争气。”
他转过脸,打量着崔令宜的神色,却没有见到他预想中的模样。
“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他问,“至少,伤心、气愤、失落,总得有一个吧?”
崔令宜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您安排的人,自然是该得手。”
楼主:“你觉得是我安插的人,在蓄意勾引卫云章,好让你死心?”
“难道不是么?”
楼主瞧了她片刻,见她始终一副淡淡的表情,眼中终于露出了久违的赞赏之色:“总算还有点脑子,没有彻底昏头。”
崔令宜:“属下已明白楼主的苦心。无论那位女子是否是楼主安排,如今卫云章与她不清不楚,便已是证明了属下先前的自负与荒谬。”
她声音低沉,已不复此前的失态。
“那么,便去杀了这个负心汉。”楼主眯了眯眼,说道,“最迟,我等到后日。到了白日里,你让他把信写了,然后便可以考虑如何处置他的尸体了。”
“属下明白。”
楼主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长袖一拂,转身离去。
崔令宜回过头,看着长风鼓起他的衣袍,他如一只夜枭,在黑夜中转瞬不见。
崔令宜一个人在墙头上站了一会儿,看着屋里的身影迟迟不分开,终于跳下了墙头。
然后,踩在了窗台上,一脚踢开了厨房的窗户。
冷风猛地灌进,尹娘子吓了一跳,连忙松开卫云章,扭头看向窗户。
“什、什么人?”她失声道。
崔令宜半蹲在窗台上,眼神与卫云章有短暂的交汇,却在他眼睛一亮即将开口的时候移了出去。
下一瞬,她如风一样来到了尹娘子的身前,将她抵在了墙上。
她未带武器,唯有五指收拢,掐着面前年轻娘子的脖颈,平静问道:“我没有见过你。你是巳字辈的,还是午字辈的?难道没有听过我卯十六的名号,竟敢踩着我上位?”
“什、什么?”尹娘子惊恐地看着她,喉咙因为挤压而发声困难,“我不认识你!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崔大哥,崔大哥……救我!”
然而卫云章站在原地,并没有动作。
尹娘子惊疑地瞪大了双眼。
她根本不是崔令宜的对手,被她牢牢地困在墙上,动惮不得,连双脚都几乎悬空,唯有徒劳地拍打着崔令宜的胳膊,挣扎着想让她放开她。
崔令宜眉头一锁,空着的另一只手忽而用力按了一下尹娘子的手臂与大腿。
“你不会武!”她震惊道,“怎么可能?”
“放开……放开……咳咳!”窒息一般,尹娘子的眼角流下泪来。
崔令宜扭头看向卫云章,但是卫云章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她却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松开了手,任由尹娘子跌坐在地上,狼狈地哭泣喘息。
崔令宜按住她的后脑,一把扯下了她的衣领。
然后愣在当场。
第85章 第 85 章
崔令宜望着那一块熟悉的胎记, 脑中一片空白。
“你没事吧?”卫云章从后面匆匆走上前,目光飞快地从她身上扫过,看到她无碍后,松了一口气, “这么多日, 我一直没收到你的消息, 很担心你。你今日出来, 是不是出什么变故了?”
崔令宜却没有心情同他闲话。
她望着他, 指着地上还在咳嗽的尹娘子, 语气恍惚:“她是谁?”
卫云章抿了下唇, 看向尹娘子。
尹娘子捂着脖子,瑟缩着与他对视, 脸上满是茫然与恐惧。
“我问你, 她是谁?”崔令宜重复了一遍。
声音很轻,尾音几乎溃不成军。
卫云章一步上前, 果断一个手刀,劈晕了尹娘子。
“我不知道她是谁。”卫云章把歪倒的尹娘子放到墙边靠着,深吸一口气, “我不知道你在外面看了多久, 但我和她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忽地打住。
因为他意识到,她并不是在以“妻子”的身份质问他, 这个插入他们夫妻二人的第三者是谁。
她是在以“崔令宜”,或者说, 以“卯十六”的身份问他,想得到一个答案。
他很少见到她这样的反应, 明明一开始她还在很平静地质问,甚至似乎比他更清楚尹娘子的来历, 但当看到尹娘子后颈的胎记后,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那个胎记,她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独属于崔家四娘的胎记。
“你冷静些,你先听我说!”卫云章一把扶住她踉跄的身子,语气急促,“那日我与你互换后,独自回城疗伤,路上碰到此人搭救,便一起回来了。她自称姓尹……”
他飞快地把二人相处的情况讲了一遍,一五一十,未曾跳过任何一个细节。即便是有些暧昧的相处,他也没有瞒着她。
“她出现得太巧了,我实在怀疑她,但又一直没有确凿证据,也无法联系到你,便只能一直这样,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卫云章殷殷地望着她,道,“直到今夜,她自己突然扑过来……”
在京城,卫云章并不缺女子喜欢,他能很清楚地感觉到那些女子对他若有若无的示好意味。但是在营州这里,卫云章脸上还带着崔令宜留下的伪装,下巴上遍布青色的胡茬,加上衣着朴素,几乎不存在被人一见钟情的可能。
更何况,尹娘子也没对他一见钟情。她对他的“情愫”,是在每日相处中慢慢积累起来的。
此前,卫云章一直在默默观察她,观察她究竟是个普通人,还是别有用心之人,结果,她说她以前家住康乐坊。
卫云章不相信这样的巧合。他试着反推,倘若她真是故意以“崔四娘”的身份接近他,意欲何为?
答案落在了拂衣楼身上。多半是拂衣楼察觉了“崔令宜”的叛逃,所以才决定采取行动。
但或许是他们不确定自己究竟清不清楚“崔令宜”的真实身份,又担心直接揭露的话他不相信,所以才会专门又培养了一个“尹娘子”过来,让他自己挖掘真相。无论他是否知道“崔令宜”的身份,面对眼前这个横空出世的“尹娘子”,他一定会彻查到底。而他一旦彻查,必会与“崔令宜”产生矛盾。
拂衣楼要的就是他们产生矛盾。
――但以上,都只是他毫无凭据的推测。
卫云章想,倘若真是拂衣楼所为,费尽心思把这么个人送到他身边,应该就是为了坐实她真正的“崔四娘”身份,否则,以自己的性格,是不可能与萍水
相逢的女子走得太近的,除非这个女子身上有引起他注意的特殊地方。
如何坐实“崔四娘”的身份?口说无凭,她身上的胎记,才是最有力的证明。一旦看到她的胎记,自己必然坐不住。
但他总不能直接扒人家衣服吧?
万一,万一她真的只是个好心救他的路人,和拂衣楼一点关系也没有呢?
所以他一直在等,等着看她会不会主动,像告诉他自己的身世一样,顺利成章地给他展现胎记的存在。
今夜,她穿着略显松垮的衣衫出现在了厨房烧水。
然后,他真的看见了那一片胎记。
纵然反复想象过多次,但这一幕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是惊住了。
那一瞬,他真的在惶恐。
手比脑子更快,他一把扣住她的胳膊,眼神仿佛要将她后颈那个位置烫出一个洞来。
尹娘子亦是愣住,在察觉他的目光后,脸色泛红,伸手去捂自己的后颈。
他只是眨了一下眼,那片胎记便又隐没在衣领之中了。
如果不是他早有准备,突然看到这片胎记,他一定会彻夜难眠。
他看着还紧挨着自己的尹娘子,正在思考如何采取下一步行动时,窗户被踢开了。
冷风灌进,多日不见,久违的人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你刚才为什么问她那些话?她为什么会知道你是卯十六?莫非你已经确定,她也是拂衣楼的人?”卫云章急切问道。
崔令宜推开了他,蹲在地上,轻轻掰过尹娘子低垂的脑袋。
几缕长发散乱地搭在尹娘子的额前,她双眼紧闭,如同一尊脆弱柔美的玩偶。
崔令宜又伸出手指,缓慢地抚摸过她皮肤上的红色痕迹。
在看到此人与卫云章相拥的时候,她承认,她确实有一瞬的恼怒。但紧接着,她便意识到,她的恼怒,不过是被人为调动出来的罢了。
在这个替皇帝查案的紧要关头,崔令宜不觉得卫云章有闲情逸致谈情说爱。更何况,以他的教养,就算真的喜欢人家,也不会在人家没名没分的时候,就跟她动手动脚。
最有可能的情况,便是卫云章在逃回城中的过程中遇到了此人,觉得她甚是可疑,所以才会与她走得那么近,而此人听从楼主命令行事,专门掐着点表演给她看,以此摧毁她对卫云章的“痴情”。
只是没想到,此人身上筋肉松散,毫无锻炼痕迹,根本不是习武之人。而在崔令宜的记忆中,拂衣楼里的人,连做饭的厨子都是受了伤不能再动手才退居幕后的习武之人。
可她若不是拂衣楼的人,那楼主又为何露出那样的表情,又为何能笃定,卫云章一定会被这个女子吸引?
崔令宜想到了一个令她遍体生寒的可能。
“你觉得她长得像崔伦吗?”崔令宜轻声问道。
“卯十六!”这是卫云章第一次直呼她的代号,他皱着眉,想要伸手去碰她的肩膀,又悬在半空,最终收回,“可怜的身世谁都可以编,崔宅的地址也是人尽皆知,这不能说明什么!这胎记连你都有,就更算不得什么了!你在崔宅里当了三年的崔令宜,难道她一来,她便是真的了么!”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了一声开门的声音,然后便是一阵脚步声,朝这里靠过来。
卫云章一把提起地上的尹娘子,将她塞到了橱架后面,又拉了崔令宜一把,让还在出神的她藏在了门后。
“谁大晚上不睡觉在这里说话?吵死了。”来人是原本在里屋睡觉的小二,打着哈欠,看到点着灯站在灶台边的卫云章,不由拧起眉头,“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人。”卫云章赔着笑脸回答,“但是窗户没关好,外头吹风,可能有些响动。”
小二啧了一声,走过去想把窗户关上,却发现窗栓开裂了,不由嫌弃道:“怎么这个也坏了?等白天再修吧。”
卫云章:“吵到你了,抱歉。”
小二:“你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儿干嘛?”
“口渴了,烧点水喝。”卫云章揭开锅盖,蒸腾的白汽一下气翻滚出来,“没有干别的事,也没用很多柴火。”
小二撇了撇嘴:“算了,记得熄火。以后动静小一点,别这么笨手笨脚的。”
卫云章:“一定一定。”
小二又打着哈欠回去了。
卫云章站在厨房门口观望了一会儿,确认小二又回到了里屋,也没有其他客人被吵醒,便回来匆匆熄了灶火,举起烛台,低声对崔令宜道:“这里不便说话,你跟我来。”
他握住崔令宜的手,顿了一下,见她没有躲避的意思,才继续牵着她往外走去。
她的手很凉。
她安静地跟着他出了厨房,拐进走廊,进了一间角落里的客房。
他把烛台搁在桌上,对她道:“这里是尹氏住的屋子,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崔令宜在桌边坐下,环顾四周。
客房虽简陋,但被收拾得很整洁。床尾叠着几件女子衣衫,桌上还摆着一套文房用品。
她想起卫云章跟她说的,这尹娘子读过书,背过诗,不由扯了扯嘴角。
卫云章很快回来了。
他一手将昏迷的尹娘子扛在肩上,一手提了只灌好的汤婆,先将汤婆交到了崔令宜手里,再将尹娘子放到了床上,随后回到门口,仔细地栓上门,这才在崔令宜身旁坐下――屋里有两张凳子,本是摆在桌子两侧,是他将对面的凳子拖到了她身边。
崔令宜捂着那只汤婆子,在昏暗的烛光中,忍不住回头看了尹娘子一眼。
卫云章的手却覆在她的脑后,轻轻捋过她被夜风吹得凌乱的头发。
她收回目光,看到他脖子上那条陌生的围脖,伸出手,将它慢慢拽了下来,露出已经结疤的皮肤。
“对不住,当时发生得太突然了,我别无选择。”崔令宜低声道,“这几日应该很疼吧?”
“不要紧,反正死不了。”卫云章说。
“这条疤太明显了,藏不住,回京后你如何解释呢?”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出去修书采风,难免遇到什么流寇恶霸,大家反而会同情我的。”卫云章道,“在谈尹氏之前,先跟我说说你这几日怎么样吧?今夜突然回来,是不是山寨里出事了?”
是该先说正事。崔令宜从怀中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卷,递给卫云章:“你看看这个吧。”
卫云章飞快看过,眉头再次皱起。
“我已查明,这些山匪之所以能在营州劫掠百姓,是因为背后有靠山,这座靠山不是曹刺史,而是康王。”崔令宜语气平静,“康王未有建树,急于求成,因此才联合仕途渺茫的曹刺史,演了这么一出戏。”
“果然是他,那日我看到有京城骁卫营的士兵奔马入城,便怀疑与他有关。”卫云章沉肃道,“只是这纸卷上虽有通信话语,却不曾直呼康王名字,你也是在山寨里看到了骁卫,才确定幕后主使是他的?”
崔令宜摇了摇头:“我在今夜之前,并未见过骁卫。”
卫云章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城中一直传言说朝廷派的兵马在路上了,莫非康王已经抵达,在今夜率军突袭了山寨?”
“我没见到他本人,只见到了一些其他事情。”
崔令宜将囚犯扮作州兵、又被山匪所杀等一系列事情告诉了卫云章,听得卫云章眉头再也没有下来过。
“我原本还想着,他胆量有限,知道万一出了岔子,绝不会被皇帝轻饶,所以才只敢让这些山匪劫掠,未真正打杀行凶。”卫云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收起纸卷,“没想到,他倒是把心思用在了其他地方。只是这些是你所见,非我所见,要如何报给陛下,还需斟酌。”
说罢,他又忽然想起什么,看向崔令宜:“康王如今被陛下猜忌,你们拂衣楼若是再跟他合作,万一被查出来,只怕自身难保。”
崔令宜微微点了下头:“所以,楼主说要趁着他还没倒台,赶紧完成他那一单,然后便再也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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