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卫云章一滞,“你们楼主……等一下,你什么时候和他见的面?”
“就在刚才。”崔令宜定定地注视着他,捧着汤婆子的手上,青筋绷起,一字一顿道,“楼主也来了营州,而你手里的那些纸,就是他让我交给你的。”
卫云章豁然站起。
“你说
什么!”他急忙握住她的手臂,一把拉开她的衣袖,检查她里面有没有受伤的痕迹,“他有没有对你……”
“没有。”她轻轻按住他的手,抬起纤长的眼睫,“但他确实对我很生气,很失望。他觉得是我爱上了你,才会背叛拂衣楼。”
卫云章刚想说话,却又被她打断:“但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就是,让我杀了你。”
卫云章怔怔地看着她。
崔令宜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仰着脸,与他对视:“今夜过后,你本该在我的哄骗下把证据寄给你父亲,让他知道这一切的来龙去脉,而你,在寄完信后,就会被我悄悄杀死在营州。康王从始至终都不知道我们参与了此事,高高兴兴风光回京,而你的父亲,久等你未归,派人来查,最终发现你惨遭杀害――以你父亲的作风,不会悲痛到失去理智,而是会选择正式与康王结盟,然后再伺机报复。可是这之后的事情与拂衣楼何干呢?只要到结盟那一步,拂衣楼的任务便完成了,我也不必顾及崔家的死活,可以全身而退了。”
她抱着膝上的汤婆子,里面装着他刚烧开的热水,其实很烫,但她只觉得久违的暖和。
她笑了笑:“但是你也知道,我不可能杀了你的。所以我请求楼主,放你一条性命,可他却觉得是我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于是带着我来这里,看你和别的女人搂搂抱抱。”
“我不是!”卫云章急迫地握住她的手,手心里传来他灼热的温度,覆盖在她还未暖和的手背上,“说难听点,在京城里我见过的把戏多了,我不至于这么容易就上当!她自从说了以前家住康乐坊,我就在想,倘若她是为了冒充崔四娘,那必是冲着嫁给我去的,我若不回应一下她,又怎么能让她暴露……”
“我知道,我没有在责怪你,你不是那种轻浮的人。”她仍旧是笑了笑,“但倘若,她真的是崔四娘呢?”
“她怎么可能是?”卫云章脱口而出,“这明显就是你们楼主安排过来的人,一边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诱导我与她走近,一边又故意让你看见!他能造出你第一个‘崔四娘’,就能造出第二个!”
“可她不是习武之人。”
“那又如何?你连门主都不是,难道知道你们拂衣楼里的所有事情?也许就是有这么一批不会武功的细作呢?”他顿了一下,又道,“你既然怀疑她是真的崔四娘,那你就再去检查一下她的胎记,是不是跟你一样有染色的痕迹?能不能卸除?”
崔令宜低下了头。
这一次,她终于不再看他的眼睛,而是在虚无地望着地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汤婆子上的纹路。
“卫云章,我且问你,倘若她也是个假冒的崔四娘,你当如何?”
“你想如何便如何!她是你们拂衣楼的人,难道还轮得着我处置?”
“那我处置完了呢,是不是又变成了我为了一个男人,迫害同门?”崔令宜低低地说道,“我若是跟她动手,便是坐实了我是拂衣楼的叛徒,而我又杀不了你,便只剩下我伏诛这一条路。我若伏诛,那你呢,卫云章,你怎么办?难道我为了保住我俩的性命,从此就要亡命天涯?”
烛影在她脸上跃动,卫云章说不出话来。
“我再问你,倘若她是真的崔四娘呢,你当如何?”
第86章 第 86 章
崔令宜等了一会儿, 没有等到卫云章的回答,便也轻笑一声:“她若是真的崔四娘,今日站在这里,只有两种原因。第一, 她早就被楼主收入囊中, 什么找来当年的稳婆问明胎记, 都是谎言, 不过是照着她的样子, 打造了一个我罢了, 等到关键时候, 我这个替身被放弃,而她因为听话, 便能继续替楼主做事。第二, 楼主是后来才发现的她,但出于某种原因, 并未惊动她,只是一直暗中观察,她以为自己人生中无法预知的事件, 实则早已是他人操控的手笔――比如, 她说她自己没钱了,只能跟着商队来营州, 有没有一种可能,偷她钱的是拂衣楼的人, 而那好心的商队队长也是拂衣楼的人呢?楼主,与康王, 各怀心思,各自布棋, 而我们,只不过都是可怜的棋子罢了。”
卫云章抿紧了嘴唇。
“最重要的是,若她真是崔四娘,你是不是……就该娶她了?”
“我不会娶她!”卫云章深吸一口气,“就算她真的是崔四娘,我也不会娶她!京城里见过你的人不少,大家都知道我的夫人长什么样!突然换了一个人,让我如何解释?而若是与你和离再娶,娶的人又是崔氏女,天下人将如何看我?”
崔令宜:“也许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已经知道我是个假冒的崔令宜,而卫家和崔家,都是可怜的受害者。你与她再次成婚,不过是金玉良缘,回到正路罢了。”
“卯十六,你清醒一点!”卫云章蹲下身子,几乎是半跪在她面前,恳切道,“你不要想这些庸人自扰的事情,不要被困住了!我和你都不是第一天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以前不是还总是叫我跟你和离,让我再去娶一个吗?你现在为什么要这么害怕?”
她扭过脸,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微哽:“因为以前……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出现过。”
她知道自己与卫云章隔着天堑,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她从来没有妄想过彻底占据崔四娘的身份,也从来不敢奢求自己能有什么光明的未来。
但那个样子,她还能洋洋自得地自欺一句,她真是光风霁月,头脑清醒,知道见好就收,急流勇退。
她是主动放弃的,没有要死皮赖脸地留下。
但一旦真正的崔四娘出现,一切就变了。
如当头棒喝,敲醒了一直在自我欺骗、自我满足的她。这个人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的卑劣与无耻。她占据了别人的父亲,占据了别人的外祖母,还占据了别人的丈夫。她在崔家岁月静好当千金大小姐的时候,真正的大小姐却流落街头,为了生计发愁;她在卫家吃香喝辣当探花夫人的时候,原本的探花夫人却得小心翼翼,避免被恶霸之流盯上。
她现在再退,已经迟了。
所有人都会觉得,如果不是正主的出现,她还能一直鸠占鹊巢下去。
如果崔四娘早就死了就好了……
她脑海中短暂地冒出过这个念头,然后为自己的恶毒而感到深深的羞愧。
“你还不明白吗,卫云章,我已经无路可走了。”她的喉咙发紧,几乎是靠着意志力才说出这些话来,“即使这个人不是崔四娘,但她的出现,就已经摧毁了我的所有妄想,让我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从今往后每一天,我都会忍不住去想,人群中擦肩而过的某个人会不会就是真正的崔四娘。我占据的不是一个死人的位置,不是给她的家人重新带来希望的善意谎言;而是一个活人的位置,一个原本可以物归原主的位置,如果我不曾出现,那崔伦还会继续每年花钱寻亲,也许再坚持几年,就真的找到了呢……”
“不要再说了!”卫云章直起身子,再也顾不上别的,一把将她按进怀里,声音又重又急,“你那些都是胡思乱想,当务之急就是查清楚这个人的身份,等查清楚了,我们才能定下一步的计划!”
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肩上,她睁着眼睛,感受着影绰的黑暗。
“怎么查?”她问他,“我身上的胎记,乃是秘药涂制,这么多年用皂角洗下来,都未曾褪色。她若是跟我用的一样的药,又怎么能轻易洗掉?”
“你不知道当初秘药的配方吗?”
“我不知道。”崔令宜缓慢道,“虽然我也知道用一些草药或许能起到洗色的
作用,但,你真要我去尝试吗?当初染色时那么痛,洗色时只会更痛,倘若她真是崔四娘,岂不是白受一场罪?你要我――一个冒充她的人――去做这样的事?还是说,你打算自己去脱她的衣服?”
卫云章沉默了。
“又或者,不去管那所谓的胎记真假,只问她话,找出可疑漏洞来。但是,如果她是被楼主指派,那她便不会轻易松口,而对付不轻易松口的人,我们往往会严刑拷打。”崔令宜道,“你要我去做这样的事吗?还是你也能做呢?”
卫云章无法回答,只能更用力地抱紧她。
她单薄的身躯,十几年来,却背负了数不清的人命。她冰凉的手指,十几年来,却浸染了无数滚热的鲜血。
她不是个好人。
可她也不是自愿当坏人的。
“你看,你也害怕了。”她伏在他肩上,低低地笑起来,“你也在害怕,害怕赌上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万一她真的是崔四娘,你这般对她,如何能对得起她?”
“我们明早就回程。”卫云章开口,声音低哑而坚定,“就算那楼主在暗中监视,我们两个人,难道还打不过他一个人吗?反正我们两个人命格相系,同生共死,那还不如搏这一回!若是死了,那便是命不好,早晚都是要死的,还不如早死早超生!若是活着,那我们便可回到京城,等到了京城,我自然会想办法保住你!”
“那她怎么办?”
“带她一起走,若我们死了,她原来怎么活,以后就继续怎么活;若我们还活着,就回京城验证她是不是崔四娘!你不敢验,我不能验,京城里自有的是人可以验!”卫云章飞快道,“卯十六,你要清楚,你虽然占了崔四娘的位置,但崔四娘并不是你害的!她当初走丢不是因为你,没被崔伦找回也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你们楼主!他才是故意为之,才是罪魁祸首!你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负担!真正的崔四娘就算要报复,也该报复在他头上。”
崔令宜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能感受到衣袍下他剧烈的心跳,也能感受到耳畔他急促的呼吸。
“卫云章……”良久,她才轻声道,“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我了?”
卫云章动作蓦地一顿。
“你刚发现我的身份的时候,还会跟我阴阳怪气,跟我吵架,可你现在说的这些话,全都是为我开脱,真是枉读圣贤书。”她说道,“我是个杀手,是个细作,是见不得光的人,你身为翰林编修,未来前途无量,不该保我。”
“不保你还能怎样?”卫云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都说了你我同生共死,就当我自私,保你也是保我。”
崔令宜眨了一下眼睛。
卫云章又道:“更何况……我确实喜欢你,那怎么办呢?你装崔四娘也好,当卯十六也罢,我总是……会喜欢你的。”
崔令宜眼中滚下泪来。
她一直都知道,卫云章是个好人。
哪怕是被她骗了婚,恼怒之余,却还不忘劝诫她,让她改邪归正,不要再自暴自弃了。
她记得过年时他送给她的那一串压祟钱,记得营州路上他任凭她打扮时的无可奈何,记得他给她烤的鱼和猎的兔,记得他们一起演戏骗人时的心照不宣。
她都记得。
但她只敢记得,并不敢再往前多走一步。
因为他是个好人,所以他一定会对她好,一定会喜欢当一个救人于水火的好官。所以她愿意与他嬉笑打闹,却不愿意自作多情。
毕竟,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现在他也被她带坏了。
她觉得前方像是一道深渊,一潭泥泞,无穷无尽,深不见底。她深陷其中,不仅无法自救,还会把别人一起拖入黑暗。
他的喜欢,有什么用呢?
哪怕他不喜欢她,为了自己的性命考虑,也多少得照顾一下她。他的喜欢,并不会给他们的关系带来实质性的变化。
可现在,楼主给了她两条路选择,一条生一条死,而命运让她无法选择那条生路,唯有一死。
她宁愿他不喜欢她,怀着被牵连的怨恨跟她一起去死,也不希望他说出愿意陪她一起死这样的话来。
而若是真的老天有眼,让他们活了下来,他却得因为喜欢她,而承受各方压力,她难道能无动于衷?
她有时候真恨卫云章是个好人。
因为她不是好人,所以才会一边嘴上嘲讽着大少爷真是不食人间烟火,一边又情不自禁地想靠近这样的好人,仗着好人宽宏大量,屡次做出冒犯行为。
如果没有她,他可以一直当个好人。有着和睦的家,当着清贵的官,去完成他的远大抱负。
而不是在这里考虑如何帮她脱罪――虽然,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她并没有犯什么大罪。以前是江湖恩怨,错综复杂,默认规矩,难以定论;而现在,她顶多也就是犯了个冒名顶替的罪罢了,而这个罪名,如果崔家卫家都不追究,朝廷自然也不会追究。
可她还是忍不住去想,如果不是她的出现,他是不是就不用去冒那些风险了呢?
就像当年,如果不是她拉着卯十二一起出任务,卯十二是不是也不会为了救她而死呢?
卫云章感觉到肩膀的潮湿,惊愕地扳过崔令宜的脸,才发现她满眼潮红。
他不是第一次看见她哭,可此前的哭,都是作戏,唯有这一次,是真情实意。
“不要哭,为什么要哭……我说句喜欢你,让你这么伤心吗?”他伸出袖子h她的泪。
她摇了摇头,可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其实除了演戏之外,她上一次掉眼泪,也许还得追溯到进拂衣楼之前了。
一开始见到尸体,她也是会哭的。后来习惯了,就不哭了。
“你不应该喜欢我的。”她哽咽道。
卫云章却道:“这种事情,难道是知道应不应该,就能控制的吗?”
“会连累你……”
“那也是我自愿的。总比我们不自愿的互换要好吧?”顿了一下,他又温声道,“你不是说,以前有个叫卯十二的同门,为了救你而死吗?他愿意这么做,就说明你值得他这么做――这么想来,卯十六,你就是容易讨人喜欢啊。”
崔令宜怔住。
“他当初救下你,一定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我不知道你现在为什么一副天塌了的样子,在我看来,这一切并不是全无出路。你们那个楼主,我从来没见过他,所以我也不会畏惧他,我与你时时刻刻待在一块,再写信给父亲,告诉他如果我死了那就一定是拂衣楼干的,我不相信拂衣楼就敢这样挑衅一国之相?”他说着,“再说这个尹娘子,她若也是假冒的,那是最好;她若是真的,那我愿意补偿她和崔家。”
崔令宜嗫嚅:“倘若她是真的,她又真的喜欢你呢?”
卫云章一噎:“那……那都是我的错。总之,我会去解决,你不必操心。”
崔令宜扭过脸,望着床上仍旧昏睡的女子。
巨大的心虚填满了她的胸腔,她觉得能问出刚才那个问题的自己愈发像一个卑劣小人,她变得焦虑无措,甚至不敢接近对方――哪怕对方未必是真正的崔四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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