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开了,崔令宜把药草碾出的汁液和碎屑投入水壶中,又等它煮了一会儿,才把其他东西一起加了进去。
然后,她拎起水壶,把里面浑浊的液体倒进茶缸,浸泡一方雪白的帕子。
她端着茶缸走了过来。
尹娘子其实想问问到底有多疼,偷偷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冰冷,心情很不好的样子,便又把话咽了回去,老老实实地趴在了床上。
崔令宜坐在她身边,捋开她的头发,看着她光洁的后颈,把湿透的帕子按了上去。
第103章 第 103 章
尹娘子痛叫一声――太烫了。
她的皮肤很快变红, 她轻轻地嘶着气,忍不住弓起背来。
崔令宜:“不是我故意为之,而是烫的热的才有效。”
尹娘子:“我、我知道的,没事的, 师姐, 我能忍。”
那帕子在她后颈安安静静地敷了一会儿, 终于从烫转温, 她刚想松一口气, 觉得终于能适应了, 却感觉到崔令宜忽然捏起了那块帕子, 将它团作一团,在她后颈反复揉压起来。
“得把药水揉进你的皮肤里, 不然洗不掉。”崔令宜道。
尹娘子只嗯了一声, 纠着眉,闭着眼, 再难说出一个字来。
之前在卫大人二姐家沐浴的时候,那两个丫鬟用掺了辣蓼草汁的水涂在她身上,她觉得又刺又痛, 还以为那就是洗色。没想到, 真的洗色比那还痛上好几倍,就好像有千万根针扎在她后颈, 顺着她的经络一路抵达她的天灵,令她头皮一阵一阵地发麻, 手脚都仿佛不受控制地战栗。
她咬紧牙关,努力忍耐。
也不知过了多久, 她感觉到身后人的动作渐渐变慢了,帕子也慢慢变凉了, 后颈好像也没那么疼了,终于忍不住问道:“好了吗?”
崔令宜没回答她。
尹娘子有点纳闷地回了下头,崔令宜才仿佛回过神来,捏着湿漉漉的帕子,道:“……还没好。”
尹娘子:“啊,这个方子没用吗?”
“不,有用。”崔令宜慢慢地说道,“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现在这个药水变凉了,效果就差了。”
尹娘子:“那我身上的胎记呢?”
“……褪了点颜色,但还在。”崔令宜望着她身上那块明显淡了不少的胎记,说道。
“能褪就行!”尹娘子喜道,“我已经知道怎么做了,师姐您要不歇歇,我可以给自己揉敷的!”
崔令宜道:“这壶里的药水足够,那你有空就自己处理吧。”
尹娘子点着头,刚坐起来,想从她手里接过帕子,却见她亦起了身,再次走到水壶旁边,倒了一些滚烫的药水在茶缸里,把帕子重新泡上。
崔令宜道:“现在,轮到你给我洗色。”
尹娘子愣了一下。
“没听明白吗?”崔令宜把外衣脱了,走到床边,“你的胎记,之后有空自己处理,现在,你给我把我的胎记洗了。”
尹娘子连忙点头:“听明白了,听明白了!”她迅速穿好衣服,把茶缸端了过来。
崔令宜已经趴在了床上,露出自己的后颈。
这还是尹娘子头一次见到崔令宜的胎记,不禁感叹了一句:“师姐,你这个跟我的真的好像啊。”
崔令宜:“你怎么会见过你的胎记?”
尹娘子道:“这位置太刁钻了,我没自己看过,但我见过那图纸,他们给我画的时候,让我认了一下。”
“画之前还是画之后?”
“画之前呀。”尹娘子说,“我知道画胎记也会痛,所以给我看一眼胎记长什么样,我大概就能知道要痛多久了。那,师姐,我敷了啊?”
后颈一烫,崔令宜猛地抓住了身下床单。
但她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尹娘子悄悄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她只是将脸埋在了被褥之中,后背绷紧,一声都没吭,不由在心里暗暗咋舌。
等帕子慢慢变温,她便拿起帕子,模仿崔令宜刚才的动作,给她反复揉压胎记的位
置。
许是太疼了,崔令宜的呼吸都沉重急促了许多。
揉了一会儿,尹娘子想现在或许没有刚才那么痛了,可以说点话,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便问道:“师姐,你为什么也要洗色啊?你不打算接着当崔家的女儿了吗?”
崔令宜的声音闷闷传来:“不打算了。”
“啊?”尹娘子大吃一惊,“那,那你和卫大人……”
“缘分到头了。”
尹娘子:“可是……如果没有卫大人帮助的话,我们,呃,不是,师姐您怎么对抗拂衣楼呢?您这样明显的背叛,楼主怎么会放过您呢?”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崔令宜道,“我知道你也怕死,没关系,你知道纪空明吗?”
尹娘子:“是白藏门司情报的那位门主吗?”
“对,是他。我和卫云章之后不一定有时间管你,但他有的是时间。他在京城的据点叫醉香楼,是一座酒楼,一楼二楼揽客,三楼是他的地盘。我这次就是从醉香楼过来的,他一定找了人跟踪我,想知道我在做什么,所以等我走后,你可以暂时离开四夷馆,寻求纪空明的庇护――这人心思深沉,楼主给他下了令,让他在京城把我捉住,可他却没这么做,不知道打的什么算盘。但既然他都没有捉我,那就更不可能对你下手,你可以把你的经历告诉他,他一定很感兴趣,觉得你特别有价值。”
尹娘子讷讷道:“好……”
她自己心里想着事情,手下的动作便有些放松。
崔令宜问她:“帕子是不是凉了?”
“啊?哦,哦,是的。”尹娘子回神,“我再去重新泡一次,给师姐洗色。”
“回来!”崔令宜喝住她,“我身上的颜色,褪了没有?”
尹娘子定睛一看,眨了眨眼,再定睛一看,好半天,才迟疑着道:“我怎么觉得……好像没有呢?”
崔令宜猛地抬起头,双眼锐利如剑,直直刺向了她。
尹娘子慌乱道:“可能、可能是我手法不对,对不住师姐,浪费了你这么久时间,我再试一次……”
崔令宜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抿住了唇。
尹娘子重新倒了药水,把帕子烫了一遍,又给崔令宜揉压起来。
这次她不敢再分心了,仔仔细细、用尽全力地揉压着,可是,她越揉越慌乱,每揉几下,就要停一下,看看手底下那块胎记的颜色。
崔令宜:“怎么了?”
尹娘子如坐针毡:“师姐……要不,要不你再教我一下吧,我怎么、怎么揉,这个颜色,它都没有变化呢……”
“胡说,这怎么可能!”崔令宜蓦地坐了起来,从她手里夺下帕子,“我自己来!”
她连鞋子也未穿,赤脚走到茶案边,把帕子往茶缸里一丢,拎起还在小炉上微微沸腾的水壶,就往里面倒水――
“师姐!”尹娘子尖叫一声。
水壶翻倒在地,滚烫的药水泼溅在二人裙角,崔令宜猛地缩回了手,被烫过的手指迅速变红。
一直被关在门外的卫云章听到动静,直接踹断了门闩,闯了进来。
“怎么了,怎么了?”他冲到崔令宜面前,捧过她的手指,“发生什么事了?”
她上半身没有穿外袍,只穿了一件诃子,暴露的肩颈和双臂在初春的空气里颤得厉害。
尹娘子磕磕绊绊地说道:“师姐她……调制了能洗掉胎记的药水,让我给她用,但是,但是我可能手法不对,洗不掉她身上的胎记,师姐她就要自己来……但这个药水是热的才有用,师姐她把帕子放在茶缸里,不知怎么的手没拿出来,就这么把开水倒了进去……”
卫云章急道:“还不去找冷水!”
尹娘子如梦初醒,赶紧把放在地上的铜盆端了过来――幸亏一开始烧水的时候,崔令宜说多备点水,免得烧着烧着水干了,她才用铜盆接了这么多清水放着。
卫云章舀起盆里的凉水,不断地冲洗着崔令宜的手指。好在那水壶壶口较小,只烫着了几根手指,其他地方都无大碍。
崔令宜的双眼缓缓聚焦,停留在卫云章身上片刻,然后忽然挣扎起来:“放开我,我要去把胎记洗了!”
“洗什么洗!差这一时半会吗!”卫云章低斥道,“再说了,药水现在都没了!”
他看向旁边不知所措的尹娘子:“去问问四夷馆的人,有没有治烫伤的药膏。”
尹娘子点头:“我这就去!”
她跑了出去,而崔令宜却看着一地流淌的药水失神。
卫云章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许是觉得自己方才说话重了些,又放柔了声音:“这药水很难调制吗?”
崔令宜摇了摇头,喃喃道:“不难……”
“那就再问纪空明去要。”卫云章说,“反正他会给你的,不是吗?”
崔令宜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尹娘子很快拿回来了烫伤药膏。四夷馆接待贵客,总会备一些常用的药物。
她关上门,站在一旁,看着卫云章把崔令宜的那只手从水里捞出来,用干巾擦了擦,然后给她细细地抹上药膏。
尹娘子忽然有些难过。
在接近卫云章之前,她也曾周旋于许多男人之间,迎来送往,从他们身上获取她想要的消息。也有男人喜欢她,乐意哄着她捧着她,却没有哪个男人会这样细致地对待她。
师姐不是都嫁给他了吗?就算身份是假的,可人眼中的情意却是真的,怎么就叫缘分尽了呢?
“你们在里面待了这么久,就是在洗胎记吗?”卫云章一边给崔令宜抹药膏,一边问尹娘子。
尹娘子点头:“师姐说这个方子可以试试,就先给我洗色,她见有效,便让我也给她用。”
卫云章手下动作一顿,扭头盯住了尹娘子:“这方子在你身上有效?”
尹娘子踌躇道:“师姐说……确实褪了点颜色,不过要想彻底洗掉,可能还要多来几遍。”
卫云章:“你过来,我看一眼。”
这种时候就没必要再讲什么男女有别了,尹娘子走上前来,略略拉了下后面的领子,给他看了一眼。
卫云章没有说话,又转头看了一眼崔令宜的后颈。
他还记得在营州那天夜里,看见尹娘子后颈胎记时的震惊。那时光线虽昏暗,但确实很明显地看到了那块颜色。今日白天再看,不仅颜色淡了许多,甚至连边缘都模糊了,若是粗粗一眼扫过去,几乎以为只是块泛红的皮肤。
不像崔令宜身上这块,还是如此清晰,与她之前,并无半点分别。
卫云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稳住了自己的情绪,问尹娘子:“你洗了几遍,她洗了几遍?”
尹娘子很愧疚:“师姐给我洗了一遍,我给师姐洗了两遍……但应该是我手法的问题吧,明明很努力了,但是……师姐这个颜色,怎么一点儿都不褪呢……”
“不是的,不是的。”崔令宜缩在卫云章的外袍里,颤抖得愈发厉害,“我的胎记是能洗掉的,我要自己洗,我要给自己洗。”
卫云章咬了咬牙,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掰过她的脸,逼她直视着自己:“倘若就是洗不掉呢?”
第104章 第 104 章
崔令宜怔怔地看着他。
卫云章又对尹娘子道:“当初是谁给你画的胎记, 如何画的,一一道来!”
尹娘子有些茫然,但还是回答:“当初,是另一个师姐给我画的胎记, 她给我看了胎记图案, 跟我比划了大小, 然后让我趴下, 大约花了半个时辰反复上色, 上完色还跟我说, 三天内不要碰水, 否则颜色还没完全吸收,就容易被洗掉。”
卫云章又问崔令宜:“那你呢?”
崔令宜面露惶然:“给我画胎记的师姐, 并未提前给我看过图案……画完了我才知道长什么样, 而且、而且很快就画完了,也许只有一盏茶的工夫……”
卫云章:“有没有跟你说不要碰水?”
“说是说了, 但是……但是有一日正好下了雨,我出门没带伞,淋了雨, 害怕胎记受影响, 便去找那师姐,师姐看了一下, 跟我说没关系,我的胎记还好好的……”
一旁听了半天的尹娘子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啊――难道,难道师姐这个胎记, 不是假的吗?!”
卫云章拧眉,继续问崔令宜:“你确定在画胎记之前, 你的这里是干干净净的吗?你亲眼见过吗?”
崔令宜低着头,死死地
攥住了裙面。
她不确定。她没见过。
小时候,一群参与拂衣楼选拔的小孩吃喝拉撒都住在一起,无论长相美丑,因为习武厮杀的缘故,每个人身上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伤疤,大家对彼此偶尔露出的皮肤上的痕迹都不以为意,不会像外面吃饱了撑的闲汉那样,对别人的身体评头论足。
在这里,值得被注意的只有武力。
后来,她赢到了最后,成为了拂衣楼的正式一员。她有了独立的房间,还拥有了一些私人物品。她有一面巴掌大的普通小圆镜,常用它来打理自己的外表,但她从来没有想过用镜子去照自己的背面长什么样――谁没事会干这个呢?
直到那次画完胎记,师姐递给她一张纸,说:“你看,这就是崔氏女胎记的样子,淳安侯府老夫人得靠这个认人的。”师姐又带着她站到一面和人一样高的落地镜前,她努力扭着脖子,才能勉强看到一点所谓的胎记颜色。
见她沉默不语,卫云章便知道了答案。
他喉头微动,问尹娘子:“你呢,在画胎记之前,你确定你的后颈上什么都没有吗?”
尹娘子咬了下嘴唇,道:“我没有用镜子照过那里,也没有亲眼见过。但是,但是像我们这些拂衣楼的暗子,不会武功,只靠美□□人,所以对身体的要求会严格一些,我自己肯定是没有胎记的。”
崔令宜面色惨白。
她忽然把卫云章给她披上的外袍丢开,弯腰去捡地上的水壶。那水壶里还剩了一点药水没洒干净,她哆嗦着手提起水壶,把它重新放到了围炉之上,自言自语道:“不可能洗不掉的,也许只是每个人体质不同,我再试一试,再试一试……”
卫云章抓住她的手腕,想要阻止她,然而当她转过脸来望着他时,那双眼睛里写满了哀求,他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终究是松开了她。
水壶里的药水所剩无几,很快就再次沸腾。
崔令宜抿紧嘴唇,把药水倒入茶缸,再一次将帕子浸透。
她说:“我要两面镜子。”
屋子里只有一面镜子,尹娘子只好再去隔壁空房间拿了面镜子过来。
她和卫云章两个人,一前一后,各举着一面镜子,让崔令宜刚好可以从面前的镜子中,看到身后的镜子里倒映出的颈背。
97/118 首页 上一页 95 96 97 98 99 10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