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是卫家上门求的亲,结果从自己家嫁出去的却不是真正的崔家女儿,他实在无颜面对卫相夫妻。
“也不是非得和离。”卫云章连忙道,“当初崔卫二家结亲,令整个京城瞩目,若是公然和离,只怕流言蜚语更甚。冒名替嫁一事,我父母并未动怒,只想着如何尽量降低影响。依我之见,其实不和离也可以。”
崔伦惊异:“不和离?不和离,你将来如何再娶?”
“实不相瞒,我……说句崔公可能不愿听到的话,我虽早已知道妻子身份作假,但……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我依旧……心悦于她。”卫云章忐忑地说道,“我……其实不愿同她和离,但她自觉无法再待在京城,我也愿意许她自由,只是我已不想再娶别人。不和离的话,其实面子上对大家都好,至于如何解释她不在京城,可以说她又出去养病了。崔公……您看呢?”
崔伦愣住,没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
“那……怎么跟老夫人解释呢?老夫人知道的,所谓养病根本是无稽之谈啊。”崔伦皱眉。
崔令宜叹息:“那还是我自己去跟她解释吧,只是得提前把药备上。”
崔伦看向她:“你既然已决定回头是岸,有自己的打算,父女一场,我也不想再跟你纠结些什么。只是老夫人年纪大了,最好还是不要受到刺激。你不是说,你在拂衣楼里还学习了伪装之术吗?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别人伪装成你的模样,偶尔去哄哄老夫人?”
“没……没这样的办法。”她为难道,“伪装之术,只能对面部略作修改,无法变成另一个一模一样的人。”
“没有办法吗?”崔伦眉头皱得愈深,“那你现在是如何变得这么像瑛娘的?”
“什、什么?”轮到崔令宜愣住,“我哪里像?”
“你的眼睛啊,分明与瑛娘一模一样!”崔伦道,“你不是说,当时在船上,为了引起老夫人的注意,故意化妆化得像瑛娘吗?现在你再让人化妆成你,也不行吗?”
崔令宜愕然:“我就那一天化了妆,而且还是很淡的妆,只求有一点点相似……”
她今日是来谢罪的,打扮得素净,脸上更是一点脂粉都没有。
她与崔伦四目相对,心头突然涌起莫名的恐惧。
崔伦亦是惊愕。
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入书房,而杂乱的书房内,气氛却陷入了诡异的凝滞。
卫云章忽然想起一事,猛地低头,一把攥住了崔令宜的胳膊,语声急切:“拂衣楼当初让你冒充崔四娘,除了给你画胎记,和交代崔家的背景外,可有再教你什么?”
“没、没有……”崔令宜愣愣道,“他们说,教得多了,就太刻意了……”
“没有让你模仿崔公的忌口,像他一样,不食胡荽?”
“没有……我、我从小就不吃胡荽……”
“也没有逼你去学丹青?”
“他们让我学琴棋书画,说总得学一样,才好接近老夫人……”
“然后呢?你怎么不学琴棋书?”
“时间太短,别的我学不好……只有、只有、只有……”
只有什么,她忽然不敢再说了。
她想起自己刚到崔家的时候,崔伦总喜欢拉着她,回忆童年点滴,回忆早逝的发妻。提到那个女子,他总是面色温柔,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们相识的故事:“你娘亲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会女扮男装出去玩儿,被我压了风头,她还生气……她也是个很善良的人,中秋灯会,她会替贫苦人画灯笼纸,帮他们把灯笼卖出去,她画得灯笼纸特别好看,大家都抢着买……”
见她没什么反应,崔伦有些失落,想努力唤醒她关于娘亲的记忆,便悄悄带她去了家中的书房,给她看陈瑛的旧作。
“这是你一岁时候的样子,是不是特别可爱?这是你两岁时候的样子,和大郎二郎在一起玩……”翻到后面,“这……这是你娘画的寻人启事。”
他仓促合上泛黄的画纸,努力转移话题,勉强笑着道:“怎么样,你娘画得不错吧?”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可以画得更好。”她说,“我在画坊学过。”
崔伦不想她再提流落画坊的事情,可耐不住她硬要显摆,便由她临时画了一张。
然后他看着那张画沉默了半晌,摸了摸她的头,哽咽道:“不愧是她的女儿。”
她温顺地垂着头,任由这个被她称作爹的男人摸着脑袋,心里窃喜。
她想,真是天助她也。
第102章 第 102 章
“度闲, 你、你问这话的意思是……”崔伦颤抖着问道。
卫云章望向崔伦:“崔公,可有您先妻的画像,可以一观?”
崔伦僵硬地摇了摇头:“她不曾留下画像。”
老夫人下江南的时候,曾想让画师参照自己的样子, 画个女儿以供追思, 但画师还没画完, 老夫人就发现了旁边的崔令宜。
有了突然出现的外孙女, 画像的事情自然不了了之。
“但我不可能忘记瑛娘的模样!你哪怕现在把老夫人和淳安侯喊过来, 他们也一定会说, 瑛娘的眼睛就是长这样!”崔伦忽然坚定说道。
他弯下腰, 伸手想去摸一摸崔令宜的眼睛,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未曾作半点修饰, 却被她下意识躲开了。
“不, 不……”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们跟我说, 老夫人的女儿,是凤眼,让我刚见到老夫人的时候, 把眼睛眯起来一些……等老夫人将我看习惯了, 认下我后,再让我慢慢放开……”
“胡说, 瑛娘哪里是凤眼,老夫人和老侯爷都不是凤眼, 她怎么会是凤眼!你也见过现在的淳安侯,她的兄长, 那也不是凤眼!”崔伦一把攥住她的肩膀,“到底是谁跟你这么跟你说的?是那个稳婆吗?”
崔令宜胡乱地摇着头, 撑着地,连连往后挪。
“孩子,孩子,你再仔细想想,你说你从小在拂衣楼长大,那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记忆的?”崔伦急迫地追问道。
崔令宜跌坐在地上,一把挥开了他的手,脱口而出:“我说了我不是你的女儿!也许我就是因为长得像所以才被选上的!”
“那你之前怎么不知道自己长得像?”崔伦声音嘶哑,“你都不在我身边长大,却和我一样不吃胡荽;你临时抱佛脚学的丹青,天赋却有如此之高;你还长得这么像瑛娘……你怎么知道,你一定就不是我和瑛娘的女儿?!”
一开始,他被突如其来的真相摧毁了神智,几乎要一蹶不起,但方才卫云章问的那几句话,突然又唤醒了他的记忆。
是啊,他当初找了那么多年的女儿,期间也不是没遇到过疑似的对象,可眼前这个女孩,凭什么就能让他与老夫人深信不疑?除了外表以外,自然是因为种种蛛丝马迹,都印证着,她就像是他和瑛娘诞育出来的女儿!他与瑛娘的女儿,就该是这样的啊!
“你疯了!”崔令宜惊恐地看着崔伦,顿了一下才道,“崔公,我知道您不愿相信我是假的,但是若按您这么说,我还擅武,崔家和侯府往上数几代人都没人会武,那我怎么可能是您的女儿!”
卫云章忽然插话:“我们家都是文臣,也从来没人习武,但我……”
“你也疯了!”崔令宜瞪大眼睛,慌乱道,“我都说了,我没有胎记!我的胎记是画上去的!”
崔伦:“你是亲眼看到胎记一笔一笔画上去的吗?”
崔令宜哽住。
“你说那胎记是稳婆说的,可那稳婆只是当年接生的时候见了一回,怎么还会在过了十几年后还记得那么清楚!”崔伦眼角红丝遍布,“可我与老夫人都亲眼核实过,你的胎记,就是长那样的啊!”
“这胎记是能洗掉的!”她忽然尖叫一声,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夺门而出。
卫云章喊了她一声,没喊住,刚拔腿追了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痛呼,是崔伦也追了出来,却不慎被门槛绊了一跤。
卫云章只能再折身回去,想把崔伦扶起,却被崔伦一个劲地往外推:“你去追她!你去追她……度闲,你看住她……”
“来人,来人!”卫云章额上急出汗来,终于喊来了一个路过的杂役,“你照顾好崔公,我先走一步!”
他狂奔出去,却不见她的人影。
路上三三两两走着的是吃完午饭后休憩的学生,他随手捉了一个,问道:“有没有看见我夫人?”
“啊,卫编修!您怎么来了!”学生先是一喜,又是一疑,“您夫人也来了吗?没见着啊?”
他扭头问旁边的同伴:“你看见了吗?”
同伴迷茫地摇头:“没有啊。”
卫云章松开他们,疾步往门外冲去。
门外是他与她乘坐的马车,车辕上还坐着正在望着远方发呆的瑞白。
“瑞白!”他急急叫道,“你有没有看见……她?”
瑞白回过头来,摸了摸脑袋:“那女人吗?她没和郎君您在一起吗?”
“出了点事,她一个人跑出来了!”卫云章道,“你真没看见?她可能不是从正门出来的,她或许是用了轻功!”
“轻功?”瑞白顿时一凛,面露迟疑。
卫云章一把抓住他:“你看见了?”
“小的……刚才好像确实看见一个影子……从那边墙头飞走了……”瑞白道,“小的还在想,那鸟怎么长得那么大,还怀疑是自己看走眼了……”
卫云章:“你现在立刻进书院去,看好崔公,别让他出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许他在面前乱说话!我先去追人,等我消息!”
“郎君?郎君!”瑞白从车辕上跳了下来,对着他的背影弱弱道,“你也……用轻功追吗……这里可是京城,您也不怕被人看见……唉……算了。”
-
昨夜睡了很充足的一觉,崔令宜一路身轻如燕,很快便回到了城门处。
然而,她步伐再快再轻,心头却愈沉愈重。
她又一次闯入了醉香楼的三楼。
纪空明正躺在美人榻上,用一把扇子盖着脸睡觉,听见有人摔门,他微微转了下脸,扇子便啪嗒一声滑落在地,露出他苍白的一张脸来。
“你又来做什么?”纪空明有气无力道,“我中毒很深的知不知道,养病要清静些。”
崔令宜面如寒霜:“我要三钱石松、一钱蜂蜜、一两草木灰、两根云香、十根水蝎草……”
“你什么毛病,上我这开药来了?”纪空明咳着嗽,撑着美人榻缓缓坐了起来,“生了病怎么不去药铺买药?不会是被扫地出门,身上没银子了吧?”
崔令宜冷冷道:“有些东西药铺不卖,但我知道这里有。”
“卯十六,你真是蹬鼻子上脸,看来昨日就不该放过你。”纪空明冷哼一声,“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少跟我废话。”崔令宜拔下头上玉钗,一个闪身出现在纪空明身后,尖尖的钗头抵住他的喉咙,“东西放在哪了?告诉我,我拿完立刻就走。”
纪空明:“你有本事就自己找,但要是不小心触发了什么机关,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纪空明,我现在心情很差,不要惹我。”她阴沉着脸,钗头已经刺破他的咽喉,渗出细碎的血珠来,“我再问一遍,东西放在了哪里?”
“好好好,我现在是个病人,不跟你计较。”纪空明道,“里面暗柜,右数三排格子,自己翻吧。”
崔令宜立刻去翻。
纪空明坐在美人榻上,托着腮,皱眉看她。
她背对着他,飞快而精准地寻找着自己要的东西,然后把它们一一打包,揣在了怀里。
正要走,却被纪空明一把扇子拦住:“你什么态度,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崔令宜:“要么就杀了我,要么就别管我。”
“瞧你今日这打扮,看上去如此贤良淑德,怎么说话如此难听?”纪空明笑道,“你莫非……”
“门主!”一名小二打扮的人忽然跑了上来,“卫云章来了!”
纪空明猛地直起身子:“在哪?”
“就在这条街上,但步速很快,很明显是直接冲着这儿来的!”
纪空明看向崔令宜:“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打算在我这儿闹事?”
崔令宜冷着脸,绕开他,径直下了楼。
纪空明起身,走到窗边,望着下面。
那卫云章明显是动用了内力,步速比寻常人快一大截,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到醉香楼下了。
他看见崔令宜出了醉香楼,立刻迎了上去,然而崔令宜却似乎并不想跟他说话,由着他在旁边亦步亦趋地跟着,只埋头赶路。
“有意思。”纪空明摸着下巴道,“很少看见卯十六这么急躁的样子。”
小二道:“那卯十六昨日刚来过,今日又来,是要干什么?”
“取了些东西走。有些东西在外面买不到,她过来抢也就罢了,像什么草木灰、蜂蜜这种东西都要来问我要,可见是着急得不得了,没工夫一家一家药铺去买了。而且,她拿的那些东西,那个份量……唔,这个配方,就更有意思了。”纪空明笑了一声,“你派人去跟着,看看他们去哪儿。”
……
崔令宜一路疾行,来到了四夷馆前。
四夷馆外有官兵把守,但那日送尹娘子住进来的时候,官兵见过卫云章和崔令宜二人,知晓他们的身份,便直接放了他们进去。
崔令宜敲开了尹娘子的房门。
尹娘子打开门,看见是他二人,十分惊讶,但她还没开口,便听崔令宜道:“我有要事找你。”
然后直接挤进门内,回头对卫云章冷声道:“你不许进来。”说完就啪地关上了门,插上了门闩。
尹娘子一头雾水:“师姐,发生什么事了?”
崔令宜环顾四周。
四夷馆是用来招待使团的,里面的布置自然比寻常客栈好上许多,一切东西应有尽有,供过于需。
茶案上摆着一只大肚水壶,还有一套煮茶用的围炉茶具,她走过去,看见里面还有一点残茶,问道:“我用一下,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尹娘子连忙道,“师姐要喝茶吗?喝什么茶?”
崔令宜在茶案边坐下来,从怀里取出一沓纸包:“我不喝茶,我煮点东西。”
尹娘子愣愣地看着她把残茶倒了,重新烧了一壶开水,趁着烧水的工夫,顺便简单处理了一下那些药草,把枝条上的叶子薅下来,顺着叶脉撕成碎片,再用勺子碾出汁液,碾成碎屑。
“把外衣脱了,趴到床上去。”崔令宜对尹娘子说道。
尹娘子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崔令宜道:“等会儿会有点疼,你忍着些。”
尹娘子隐约明白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是要……把我后面那个胎记洗掉吗?”
崔令宜:“不一定成功,就试试这个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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