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
“我是个弃儿,打小被人捡回拂衣楼,没人知道我的出生年月。”
“你叫什么名字?”
“拂衣楼中,喊我卯十六。”
卫夫人忍不住蹙眉:“怎么没个正经名字?”
卫相追问:“普华寺桥栏坍塌一事,可与你有关?”
“无关。”崔令宜斩钉截铁。
“有一日你在酒楼中毒,是何原因?”
“……是遇到了仇家。”顿了顿,崔令宜补充,“我在拂衣楼的仇家。后来有一日我找了借口住去侯府,实则是为了去找他报仇。”
“所以那天夜里,并不是三郎杀的人,而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
卫定鸿轻轻地嘶了一口气。
他还记得当时父亲的疑问,那名死者死于割喉,还有其余伤若干,其中最瞩目的是锁骨被人砍断,这么说来……
一想到看似人畜无害的弟妹居然是这么一尊杀神,还与自己同住一个屋檐下这么久,卫定鸿不由头皮发麻。
卫相语调微冷:“那当时三郎身上的伤呢?”
“他当时跟踪我,还戴了面具,我没认出他,以为是别有用心之人,便对他动手了。”崔令宜如实以告。
“儿子也对她动手了。”卫云章迅速接话,“当时儿子刚发现她的身份,怒不可遏,便与她缠斗起来。结果如何,父亲母亲也看到了,不过是两败俱伤罢了。那之后,我们便有了合作的约定。”
“你……”看到儿子这么急着给对方说话,卫夫人真是无言以对。
“她的来历、她所行之事,父亲母亲已然知晓,可否先让她回去休息?”卫云章恳切道,“去营州
的路上,儿子受了伤,都是她在护着儿子。她若是真有歹意,完全可以在路上就解决儿子,然后一走了之,谁也找不到她。她如今肯跟着儿子回来,主动坦白这一切,便是有悔过补救之心,何必再苛求其他?一路风尘,她一年轻娘子实属不易,还请容她先去歇息。儿子已说过,她的事情,儿子都清楚。若还想知道什么,问儿子即可,不必再问她了。”
卫相看着崔令宜:“三郎从来没有为了什么人跪过我,如今为你下跪求情,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卫云章拧眉:“父亲,这是我自己……”
卫相瞥了他一眼:“我是在与她说话。”
“卫云章……对我很好。是我对他有所亏欠,对卫家有所亏欠,他原谅我,替我说话,我很感激他。若是卫相有什么能让我将功补过的机会,我愿意前去。”崔令宜睫毛颤了颤,“但跪父母,算不得什么大事,我也并未让他做这些事。”
“听听,人家还不领情。”卫相竟然笑了一下,“什么事了之后放她自由,三郎,人家给你当了几个月的夫人,到头来还是一心想走,是你根本管不住人家吧?”
卫云章垂下眼。
“罢了,你走吧。”卫相对崔令宜说道,“既然三郎说问他也一样,那我便问他。”
崔令宜微愕:“不用我再交代些什么吗?比如拂衣楼……”
“你如此急着想告诉我拂衣楼的事,可见确实被拂衣楼追杀得不浅。”卫相道,“既如此,我姑且相信你的诚意。你回去吧,若有什么三郎说不清楚的地方,我明日再问你便是。”
崔令宜还在踟蹰:“那……卫家的意思是……”
“和离书我收下了,至于用不用,需得与崔公商议。”卫相道,“既然你也只是替人卖命,我不会为难你。”
在这个官位上待久了,什么潜伏的、倒戈的、作戏的、翻脸的,都见得多了。朋友可以是敌人,敌人也可以是朋友――只要有用。
这是一个清醒且慎重的女人,一上来就掏出了和离书,表明自己决不会再与卫云章纠缠不清,令他能够抛却那些复杂的家庭情感,以独立的眼光来审视她的存在。
一看就是在利益堆里拼杀过的,懂得直击要害,这么一想,确实与那些普通闺秀不一样,难怪自己的儿子被她捅了还能如此心甘情愿替她求情。
“快回去吧。”卫云章松了一口气,向崔令宜示意,“你先回我们的院子里歇着,我晚些再回去。”
崔令宜抿了抿唇,朝卫相和卫夫人飞快行了一礼:“那我先回去了。”
她转身快步离开,穿过花园,穿过长廊,月光自夜空洒落,连石子路都镀上一层莹白的光。
她有些不敢置信,就这么结束了?
她脑中纷乱如麻,身体却已经娴熟地回到了她与卫云章同住的院落。
一个娇小的人影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她:“呜呜,夫人,你终于回来了!你知道这些日子奴婢和碧螺是怎么过的吗!奴婢都快要吓死了――”
第100章 第 100 章
是玉钟。看她这个反应, 显然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也对,在事情确认前,卫相不会让这些下人有闲言碎语的机会的。
崔令宜心情复杂地摸了摸她的头:“没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玉钟瘪了瘪嘴, 捏了捏崔令宜的胳膊:“夫人, 你好像瘦了。”
“行了, 玉钟, 别吵吵了, 夫人这一身衣服都没换呢, 快让夫人去――咦?夫人, 你怎么穿成这样?”碧螺从旁边走上前来,提着灯笼仔细照了照崔令宜。
她穿的还是那身骑装。
崔令宜短暂犹豫了一下, 回答道:“这一身方便赶路。”
“哦。”碧螺点了点头, 没有多想,“夫人快回屋歇歇吧, 我和玉钟去准备热水。”
崔令宜拉住她俩:“不着急,我们先聊聊。”
她环顾四周:“瑞白呢?”
“瑞白?瑞白可能在屋里呢――怎么这么没规矩,夫人回来了他也不出来迎接一下, 难道郎君不在他就可以躲懒吗?”玉钟哼了一声。
“算了, 不用管他。”崔令宜拉着玉钟和碧螺进了内室,道, “这些日子,让你们操心了。”
玉钟跺了跺脚:“可不是嘛!哪有夫人你这样的, 一声不吭就跟着郎君跑了,明明是明媒正娶的夫人, 怎么行事像见不得光似的……”
“玉钟!怎么说话的!”碧螺轻斥一声,转头对崔令宜笑道, “夫人也别太怪罪玉钟了,她就是这些日子担心的,嘴上没个把门儿。”
“我知道,确实是我做得不对,不告而别,让你们白白受累。”崔令宜道,“我离京这么久,父亲和外祖母那边什么反应?”
“老爷知道夫人跟着郎君走了,自然也是焦急,上卫家来了两回,看过了夫人留下的手信,后来又收到了崔二郎寄来的书信,才勉强放了心。至于老夫人那里,老爷还瞒着没说呢,生怕老夫人多思多虑。不过好在夫人现在是有了夫家的人,也不能总往娘家跑,老夫人没事不好老叫夫人过去,至多派人过来问问好,两家互相送点时令节礼,便就这么糊弄过去了。”玉钟清脆回答。
崔令宜:“你们知道我今日要回来?”
“知道的,卫相今日收到了郎君的消息,说很快会带着夫人回来,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卫相不许我们四处走动,只许在各自的院子里待着,也不能行庆祝之事。”玉钟好奇地问,“夫人,发生了什么事呀?你都回来了,郎君人呢?”
崔令宜搪塞:“也没什么事,只不过是郎君他进了一趟宫去向陛下复命,可能是因为这个,所以才要低调行事吧。他现在还在他父亲那边说话呢,许是有什么政事要交代。”
玉钟哦了一声,失了兴趣。
碧螺:“那夫人用过饭了吗?”
崔令宜摇了摇头。
碧螺吃惊:“奴婢都用过了,夫人竟还没用吗!奴婢以为你们在前院用过了呢!”
“大约……是政务要紧吧。”
碧螺:“那奴婢去叫厨房传菜。”
“不急,不急,我不饿,不要在……他们之前用饭,且等等吧。”崔令宜道。
玉钟:“夫人,你这一路上过得怎么样呀?别人都说郎君是去岭南潞州了,这路途遥远得很,还得在当地采风修书,没个半年回不来,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
崔令宜:“唔……他厉害,用不了那么久。”
玉钟:“那潞州真如传闻中一样荒僻吗?”
崔令宜也没去过,只能硬着头皮敷衍:“差不多,差不多吧……还是京城好。”
碧螺看出了她的为难,以为她是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不愉快,不愿回忆,便打岔道:“好了,夫人要不还是先沐个浴吧,这风尘仆仆的,赶紧放松一下。”
崔令宜点了点头。
……
这一路上确实很累,今日又见了卫相,半桩重要的心事卸下,她差点在浴桶里睡着。后来出了浴,坐在椅子上,碧螺替她烘发篦发,手法轻柔,她靠着柔软的头枕,又险些睡着。
等她从打盹中惊醒,猛一抬头,望见镜子里替她篦发的人不知何时从碧螺变成了卫云章。
她转过头:“你回来了?”
卫云章嗯了一声,放下梳篦:“都说完了。”
“你们都说些什么了?”
“先吃饭吧。”卫云章道,“我让厨房送了菜过来。”
“你没和他们一起吃吗?”
“我说我回来跟你吃
。”
崔令宜不由蹙眉。
卫云章笑了一下:“反正都要和离了,还差这一顿两顿的吗?他们不会在这种事上跟我过不去的。而且,我问过玉钟了,你还没吃,那不就是在等我吗?”
他牵起她的手,走到外厅,桌上是清淡而鲜美的三菜一汤,很适合夜里暖腹。
二人坐下,开始用饭。
“你父亲当真不追究我了?他跟我说的那些,不会是场面话吧?”崔令宜问道。
卫云章:“当然不是。”
“是因为他觉得你喜欢我,惹怒你不值当,还是觉得我还有利用价值,没必要赶尽杀绝?”
卫云章看了她一眼:“都有。”
这是一个父亲、一个朝臣在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选择。
“她之前那般欺你伤你,你怎么还会喜欢她?我瞧她本人的性格,与她原先装出来的性格,大相径庭。”她走后,父亲曾这样问他。
他的回答是:“正因大相径庭,才让儿子有了真正了解她的机会。她本心不坏,亦未做过大奸大恶之事,只是被拂衣楼逼迫至此罢了。父亲有所不知,那拂衣楼选拔的机制极为残酷,她能活到今天,实在不易。父亲且想想,在她这个年纪时,二姐每天都在愁什么?无非愁哪里的风景好看、哪里的成衣漂亮、哪里的点心好吃,可她却愁的是怎么瞒天过海,怎么保住性命,怎么……”
“你可怜她。”卫相打断他,“但可怜便一定是喜欢,一定是爱么?”
“儿子是可怜她,但儿子也需要她。”卫云章直视着父亲的目光,拉下了脖子上遮掩伤疤的脖巾,“儿子曾与她彼此信赖,生死与共,她是儿子能交付后背的人。”
可怜一个人,会想保护对方。但被保护的那个人,往往没有能力被别人需要,只有被动接受施舍的份。
而他们,却是如此契合,如此恰好。
卫夫人看着卫云章脖子上的伤疤,不由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谁要杀你?”
卫云章摆了摆手:“没事儿,都过去了。”
卫夫人见他不愿多说,只得暂且咽下后怕,转而问道:“那你既然这么喜欢她,她为什么又要离开你?难道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因为她不愿意再继续占用‘崔令宜’的身份,以这个身份继续生活下去,她不会快乐。”卫云章道,“也许,她也想去过一过属于自己的人生。”
卫定鸿忍不住问:“她不是‘崔令宜’,那真正的崔令宜去哪儿了?”
“不知道。”卫云章说,“谁都不知道。”
“那倘若我们两家为了名声不和离,将来有朝一日真的崔令宜出现了怎么办?”卫定鸿担忧道,“难道悄悄娶进来?可这也不对啊,人长得都不一样,外人不会奇怪吗?”
“无论和不和离,我都不会再娶了。”卫云章说道。
卫定鸿睁大眼睛:“什么!”
卫云章:“我心中有人,为什么还要耽误其他女子?”
“这……可是,你不娶……你就无后了呀……”
“这不是还有兄长你和嫂嫂吗。”
卫定鸿:“……”
卫相道:“看来你是铁了心了――也罢,年轻人,自然是劝不动的。”
卫夫人亦是叹了口气,头痛地揉着额角。
卫相:“你既然声称与她彼此信赖,想必对拂衣楼的情况也掌握了不少,你且与我讲讲,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
“我把知道的东西都告诉父亲了。”卫云章对崔令宜说道,“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崔令宜:“没有了,我之前都告诉你了。”
这些信息早已没必要藏着掖着,万一她死了,还能有人替她出头。
“对了,父亲还跟我说了一事。”卫云章面色严肃,“在我们离京后不久,在康王离京之前,太子殿下也离京了。”
“什么?”崔令宜一愣,“他去干什么了?”
“过年的时候北方下雪,闹了一点雪灾,陛下派太子去善后赈灾了。”卫云章道,“我走的时候,只知有雪灾,完全不知太子要去的消息。”
崔令宜:“他与康王前后脚出京,一个往北一个往南,陛下这心思……”
简直昭然若揭。
若论建树,两个人都暂无亮眼功绩,这会儿一个去剿山匪,一个去赈小灾,也算是小试牛刀,一定会被拿出来比较。
“但陛下已经知道康王所作所为,太子这位置,是不是算坐稳了?”她疑问。
“不好说。”卫云章摇了摇头,“关键我到现在也没明白为什么让我去查康王,陛下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心腹。”
崔令宜:“真是……伴君如伴虎。”
二人用完饭,卫云章洗漱一番,便上了床睡觉。
身侧的崔令宜已经熟睡,他偏过头望着她,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角。
像这样两个人同床共枕的日子,还能有几日呢?
过一天,便是少一天。
他唯有珍惜。
-
次日,二人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崔令宜睁开眼,发觉自己正窝在卫云章的胸口,一抬头,便看见他含笑的眼睛。
她默默地往后挪了挪,坐了起来:“怎么没人喊早?”
“都知道你我赶路劳累,所以就不喊了吧。”卫云章道,“连陛下都准了我这段时间的假日。”
崔令宜:“你父亲没什么要再问我的了吗?”
卫云章:“我昨日已经同他说了很多了,剩下的,也许你也不知道,他得自己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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