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点头:“等回去找个书画匣子,这么贵重的东西,明日我送一趟。”
朝华颔首,隔着纱帘看向车窗外,他缺钱花了?
佣书经生虽不是贱业,亦有许多识字的女子以此养家,譬如吴彩鸾,硬是抄经抄成名家。但沈聿若少了笔墨钱,分明可以开口的。
就算没有两人私下谈定的婚事,父亲也早就说过会资助他读书考举。
但他宁肯佣书抄经,自己设法周全也不肯开口要钱。
贸然去问,恐怕会伤了他颜面。
到底是有刚骨的,有骨头总比没骨头要强得多。
芸苓见姑娘一时蹙眉又一时展眉,弄不明白姑娘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正好马车停了下来,她悄悄看向甘棠,想看看甘棠是怎么想的。
谁知甘棠掀起她们这半边帘子,正摸钱给沉璧,芸苓探头去看,沉璧的脚步停在榆钱蒸糕摊子上拔不动了。
她眼巴巴的瞧着,甘棠隔窗瞧见,问她:“饿了罢?”
沉璧点头,她身量高饿得快,在余家就饿了,一直忍着。
甘棠探头一看,路上有卖榆钱蒸糕的,有卖瓜丝煎饼子的,还没到初八就已经有卖不落夹的。
糯米裹着红枣蜜枣和糖一起蒸出来,包在碧绿的苇叶里,光闻着就香甜。
甘棠笑着摸出二十文钱来:“给,想吃什么就买罢发,那个榆钱糕多撒些糖才好吃。”
这么多零嘴,足够沉璧一路吃回家。
朝华听见动静也转过脸来:“多买些来你们分了罢。”
她这一说就不是用甘棠的钱,是她请丫头们吃零嘴了。
甘棠怕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她们吃了没事,不敢让朝华吃:“这……总不能我们吃着,姑娘看着。”
朝华莞尔:“刚才不也是我吃着,你们看着,站了半日都松快些罢。”在家的时候茶水点心总有她们几个的份,在外作客当然不能分给丫头。
朝华一开口,甘棠芸苓相视笑了,芸苓叽叽喳喳要这个要那个,除了煎饼有油味不拿进车里,回去这一路,马车里外都是榆钱米糕的香甜味。
直到初七那天,发船去三天竺,朝华也没想到办法不让沈聿再抄经书。
她给令舒送了信,又让令舒问两个弟弟,打听沈聿抄一卷经大约能得多少钱。
容五容六两个已经同沈聿混得极熟,他们俩有这个意思,沈聿自然也是如此,双方都有意,熟得很快。
容六接着信就说:“这还绕什么弯子?也别送信给四姐姐了,咱们干脆把信送到别苑就是。”
容五直摇头:“你是省事了,四姐姐要是知道,咱俩回去她能放过?”
朝华就这么收到了两个弟弟的信,容五毫无保留,把他知道的全告诉姐姐。
沈聿先是替王掌书抄书,要抄五千字才得一千文。
沈聿字写好落笔还快,同窗徐年见了道:“你字写得这样好,还在学里抄什么,干脆抄经去。”
寺院有田又有钱,和尚们给的都是不是银子,而是丝缣丝绢。
全是富户太太们舍幡捐香火布施的,压在寺中根本用不完,和尚按律不能穿绫罗,这些都拿出来折成银子。
“得了丝绢绸缎再拿出去换钱,比学里挣得多!”
连门路都是现成的,沈聿写信给做过法事的灵感寺,拿到了抄经的活。
五弟在信中说沈聿时常抄经抄到半夜,人人都知道他接这活是要赚一笔快钱。
楚六看见他抄经便道:“沈兄是不是缺钱了?”
不应当啊,沈聿虽住二人间的学舍,但他课业德业都名列前茅。万松书院为这样学生免除食宿杂费,宋直学还亲自到他们学舍来,问沈聿还需要些什么。
楚六就问:“可是家中有事需要钱?沈兄只管跟我说,朋友有通财之谊。”
他娘想过要断了他的月例银子逼他回家去,这法子一提出来,他大伯母便道:“也不能太苦了孩子,小六如今已是辛苦了。”
书僮回家换被褥的时候听说的,母亲受了祖母好一顿排揎。
他离家出走到书院,月例银子不但没少,祖母还偷偷塞给他许多。他的钱匣子就在柜子里,一二百两都不必回家支,开了匣子就有。
沈聿不能明说,但他感谢楚六这份情义:“楚兄,不是我故作清高,这个钱不能是别人手中来。”
“你这样抄经,当真不影响学业?”真影响了功课那就得不偿失了。
沈聿摇头:“我心中有数,抄完这卷就好。”
定钱已经给了,还差个尾款。
珍宝阁的掌柜看他穿着万松书院的院服,竟肯直接将东西给他:“秀才公,我也不怕你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沈聿拟定了契约交给掌柜,才拿走了绿玉环。
形制颜色都容姑娘那枚十分相似,是他特意托掌柜定制的。
他拒绝楚六通财的好意,他赶在浴佛节那日抄完了最后一卷经。
朝华坐船去三天竺,望着云外远山微微出神,他到底要那笔急钱干什么用?
到了荐福寺,朝华没空再想这些了。
寺前已经等着好些来求医看诊的妇人,还有些一看就已经病入膏肓,用门板抬到寺门前。
沙门尼告诉朝华:“这些是来求一口佛水的。”
指望着喝一口佛水就能水到病除,沙门尼道:“已经回天无力,寺中的佛水也分两种,给这样的病人喝的,其实是甜糖水。”
朝华依旧回禅房换过一身素衣,摘下簪环,与女尼们一起分发药丸药膏。
沉璧提着个桶跟在朝华身后,一碗一碗给病人们分药汤。
有求医的妇人抱着儿子来瞧病,看着模样大些的,净尘师太都不收治。
朝华第一年来舍药时就问过,净尘师太说:“非是我不救治男子,只是小庙量小力微,救了男子,便把女子的生门给关上了。”
因荐福寺只救女子,抱着女孩儿来看病的妇人一年比一年多。
那些抱着儿子来求医的妇人们,女尼便道:“吕祖殿的仁济堂开义诊,家中男子生病可去仁济堂医治。”
上月起,荐福寺收拾出了一间偏殿,在殿中设下十几张草床,中间隔挂着布帘,里面躺满了妇人女童。
沙门尼双手合什:“阿弥陀佛,殷施主布施的银子,都花用在这儿了。”
朝华轻笑,要是告诉娘,娘一定高兴。
她倏地想到,能不能带娘来亲眼看看呢?
从中午忙到晚上,才来得及吃上一口素面,面汤寡淡,甘棠带来的菌酱连瓶子都被刮得干干净净。
芸苓说:“我在家就没这么饿过。”
朝华也是一样,她在这里连没油的素面都吃得极香,该找机会带娘过来!
第二日是正日子,来的人更多,从天明忙到黄昏。
山间暮色微染,朝华刚绞了帕子要擦脸擦身时,甘棠进屋来:“姑娘,外头有人送信进来。”
朝华眉梢微抬,总不会又是楚六哥罢?
拆开信看,脸上不由自主露出笑意,也顾不得换衣洗漱,叫了声沉璧,就这么出了后寺门。
沈聿正在落日下等着,他一身佛青色衣袍,头戴冠巾,背着手站着。
看见朝华时先是一异,而后笑起来。
朝华忙了一天,长辫微散,衣衫也起了褶皱,襟前衣袖上更不知何时沾上了药汁,整个人一股草药味。
她提裙迈了两步:“你怎么来了?”
沈聿张口:“今日是浴佛节。”
浴佛节又怎么了?朝华眼中疑惑,但他来得正好。
既然来了,她得问问他怎么这时候接抄经这样费时费力又耗神的活。
沈聿那只背着手举到身前来,一张绿苇叶叠成小碗,小碗中盛满了黄豆。
朝华脸上刹时绯红一片,这是只有浴佛节才有的,结缘豆。
念一篇经文投一颗黄豆,满山佛寺在今日取豆煮豆赠豆。
与佛结缘,与人结缘。
沈聿也是一样耳尖通红,他托着苇叶碗,口唇微动:“我……”
朝华伸出手,轻轻捻起一颗,送到口中。
盐水煮的黄豆,只有咸味豆味,她却在舌间齿间细细碾磨。
沈聿见她吃了,自己也捻起一颗送到口中。
沉璧看着沈公子和姑娘相对吃豆,盐水煮黄豆倒像是极美味的样子,等会她也要去拿一碗,跟甘棠分着吃。
等朝华将豆子咽下,沈聿取出个小绸袋:“我拿了你的东西,还你这个。”
朝华解开绸袋系绳,摊开掌心,一只绿玉环从袋中掉到她手掌上。
她这才看见沈聿小指上套着她的那只绿玉环,朝华心口骤跳,拿起掌上这只,试着套在指上,当顶针都还有些松。
两人相对脉脉,半晌沈聿开口:“以后……”
“好。”
第46章 红蛋
华枝春/怀愫
沈聿手上那只绿玉环是朝华的尺寸, 他送给朝华这只则是他的尺寸。
等……等以后,再互换过来。
朝华终于知道沈聿为何在省闱之前还要接抄经这样细碎耗神的活, 他想赶在今天把指环送给她。
指环松松套在朝华大指上,她本就生得白,碧绿的玉环戴在指间,更衬得肌肤如雪。
“以后不可,”面颊染上烟霞色,语气微微涩然,“省闱之前不管你再送什么, 我都不收。”
沈聿讶然片刻, 她怎知道?跟着想到时常在自己身边打转的容五容六, 明白过来。
原来她还会问她的弟弟们, 他在书院中除了读书都做些什么。
朝华看他脸色就知他在想什么, 她耳尖微红, 但正色道:“我并没想窥探你的行踪。”
沈聿却笑了:“书院中, 有堂录负责记录出勤,掌德业负责考查德行,你稽查我, 也是应当的。”
他其实还有余银, 书院里几乎没有花费, 但那些是卖家中田地得来的钱, 田地也不是他自己挣下的。
他想用自己挣的钱来买这件礼物, 随身佩戴千百个日夜, 而后再互相交换。
在沈聿中秀才之前, 乡间人也偶尔嚼舌, 说沈家这儿郎是不是命太硬了,所以才克父克母?
放在以前沈聿听见连嗤之以鼻都觉得费功夫, 如今他却有了一丝犹疑。
每抄一字经文便多祈一点福祉,用这个换来的钱买礼物,戴在她指上才能安心。
朝华指尖紧扣,玉环凉意沁入掌心:“别的到省闱之后再说。”
沈聿扬眉:“好。”别的省闱之后再说。
朝华又伸手捻起颗豆子,因低着视线,看见沈聿鞋面上俱是泥土灰尘。三天竺水路陆路都难通,他不会是赶路过来的罢?
沈聿也捻起颗黄豆,他也没想到朝华的舍药赠医竟会真的亲历而为,心中敬意更甚。
沉璧又想去拿前面寺庙赠的结缘豆,又不能离开姑娘半步。
站在原地看姑娘和沈公子吃了一颗又一颗。
眼看那两个人的缘越结越深,沉璧又忍不住想,这么多盐煮黄豆吃下去,晚上会不会放屁?
荐福寺敲了晚鼓,白日用钟声示意信众们寺门已开,暮鼓告诉病人们今日舍药结束。
鼓声透过黄墙翠壁,“咚咚”传到人心头。
“我要回寺中去了。”
沈聿一点头:“我也要回书院去。”
话虽是如此说,可谁也没先动步子。
最后是朝华先动,她怕沈聿再晚些下山,回不去书院。
走到寺前,转身进小门内,回头望去,沈聿还站在原地。
甘棠已经备下了一盆热水,寺中人多,如今药师殿还辟出半间住着重病患,吃晚饭前要热水洗澡实在太难为寺中女尼。
但天这么热,出了一身汗,总得先擦洗。
甘棠等了许久才等来热水,对朝华道:“要沐浴还等再等等,我让咱们的人在灶下等着,等到大家吃了饭煎了药再给姑娘烧热水,先擦一擦罢。”
不费寺里的人力,也不费寺中的柴火。
朝华取下指间的绿玉环,对甘棠道:“我记得我那个金打的香丸荷包上有根金链子。”
甘棠看了眼绿玉环,一瞧尺寸就知不是姑娘那一枚,这是……沈公子送的?
“是有,怎么了?”荷包是纯金打造的,镶嵌着露珠大小的各色碧玺石,专搁香丸用,夏日里生津生香,因为贵重有一截金链能缠在腰带上。
“把那截链子取下来。”
朝华擦洗过颈项手臂,甘棠取下金链交到她手上:“姑娘要这个干什么用?”
朝华并不答话,拿着金链坐到禅房窗口,将那枚玉环套在链上,又将链子两头的金扣牢牢扣上。
甘棠转出门去找沉璧,找了一圈才找到沉璧的人。
沉璧在外面溜达了一圈,也托了个苇叶叠的小碗回来,看见甘棠把碗托到她面前。
“你去讨结缘豆了?”甘棠看了眼碗,拿一颗嚼吃了,“你不是不爱吃这些么?”
这东西淡津津的,不过有一点咸味而已,几乎就是白水煮豆子。沉璧爱吃肉爱吃甜,从来也不爱吃这没味的。
沉璧讷讷:“我还以为今年的豆子煮得好吃。”
每家寺院门前都搭起草棚,个个都打黄幡,每张黄幡上都写着“普结良缘”。她吃了第一家不好吃,又去了第二家,还是不好吃。
被姑娘和沈公子给骗了。
沈聿从三天竺回到万松书院时,天已全黑,今日放假,书院中的学生们都去凑城中浴佛节的热闹。
楚六也随同窗们出去散玩,回来时看见沈聿又坐在书桌前,以为他还在抄经:“沈兄,这种日子也在……”
话还未完,就见沈聿面前不是经卷,而是在看《大业律》中的《名例律》。
楚六微抽口气:“沈兄,你已经在预备京闱了?”
大业科举选士,省闱取中之后,京闱除了基础要考的文章外另有三科可选,每位举子可以选考两科。
大多数人会主攻一科,再将另一科作为备选。
沈聿在看的是三科之中最难考的明法科。
“今日放假,看看这些散散神。”
……
楚六无话可说,谁看《名例律》散神?
“你就没往外头走走?”刚说就瞧见沈聿的书桌上搁着个苇叶做的小碗,一看就是佛寺里舍的结缘豆。
“这是沈兄从圣果寺求来的罢?没想到沈兄你还相信这些。”
圣果寺因有取胜果之意,离万松书院又近,今日有很多书生学子上山讨一点豆子,把这看作胜果,讨个好彩头。
沈聿不好解释,只得默认了。
楚六又看了看那已经吃空的苇叶碗,奇道:“沈兄,这淡津津的盐水豆子,你全都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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