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氏赶紧把和离书收起来,又去拿水盂递给丈夫,防着他要吐,解下厚衣,调来蜜水送到他嘴边。
直到全部忙完,岳氏才想将和离书拿给真娘。
身子一转,那两张纸竟找不见了,岳氏急出一额汗,还是殷慎勉强睁开眼睛:“褥子底下压着。”
岳氏害怕风把纸吹飞,特意压在褥下的。
她自己都笑起来,拢进袖中,吩咐吴妈妈照顾老爷,往真娘房中去。
真娘屋里点起了兔子花灯,她给保哥儿做了一盏,又给阿容也做了盏,五彩纸罩着灯烛,满屋都是红黄暖光。
她就坐在灯下给哥哥缝八宝荷包,这是京里的风俗,开印上衙时百官都要戴的。
看见嫂嫂来,真娘收了针:“嫂嫂怎么这会儿来了?”
岳氏脸上是既欢喜又忧虑的神色,她一路来都捂着袖管,生怕又找不到那两张“救命纸”,进了屋却不敢立时就取出来:“真娘……”
真娘应声,看到岳氏满面踌躇,疑惑道:“怎么?嫂嫂有什么话不能同我说?”
她一把乌发散在脑后,目如含波,岳氏将心一横:“容家点头了。”
岳氏说完,就见真娘方才还红扑扑的面颊微微泛白,明波双眸似起涟漪,一字一字念着那句:“容家点头了?”
“是。”岳氏将袖中和离书取出,“你哥哥跑了一趟,连官印都盖上了,就只等你盖上印信了!”
再送回官府去,这事就算坐实了!
真娘是下定了决心要和离的,但她以为和离之前,容寅怎么也该上殷家来。
她甚至还想过,三哥会求她原谅,说不准她还会有些心软,若真是心软了怎办?这一步都迈了出去,不能回头的。
就算她心软了,一年二年他能改,以后呢?他还是会跑出去,也还是会把她留在家中,她不能心软。
谁知容寅根本没回来,就连和离他也只是送信来。
他们俩的情分,竟不值得他赶回来。
真娘接过和离书,方才醒过神:“他还在外头。”
岳氏不知如何接话,却见小姑子眸中那点涟漪归于平静,下颔微微一点:“也好。”说着真娘取出私印,又拿出印泥。
在和离书上印上了手印。
要说这其中完全没有赌气的成份,岳氏是不信的,但好在这一切到此刻都了结了。
……
这封和离书几日之后送到容家府上。
容老太太看了眼前直发花,她上回动怒还是小儿子想过继,此时发怒比那时更盛!
“和离?亲族不出面点头,谁准他们和离!”
仆从赶紧去祠堂请容寅,容老夫人又看了一眼和离书,只觉额上青筋直跳,连带着眼皮都在跳。
“混帐东西!”她吸得口气,目光看向楚氏,“去,快叫人把老大叫过来!”
容老太太虽怒,但心里还是明白的,问也没问楚氏知不知道这事,过继的事楚氏能帮忙,和离的她绝不敢伸手。
楚氏满面惊色,吩咐下人赶紧到前面书房请人,又走到老太太身边:“娘别着急,这事……这事会不会弄错了?三弟不敢做这种事。”
楚氏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觉得这正是容寅能做出来的事。
前些日子容寅请家中的帐房把三房这些年有多少资财全都盘点了一遍,这本也是件寻常事,年前盘帐都是盘好的。
容寅想看,只用把算好的账目拿给他就是。
如今想来,那会儿他就已经打定了主意,把三房所有的东西都给朝朝。
老太太还在怒中:“他一个大男人,心灰之下缩进龟壳万事不管便罢,把一房的事全交给女儿也就罢了,如今连过继的养子也不管了?”
跟着又骂真娘:“殷氏糊涂软弱,嫁到容家来,她是上事过宗庙,还是下继了后嗣?当丈夫的不像丈夫,当妻子的不像妻子。”
“这些统统罢了!佳偶怨偶我也都认了!如今朝朝婚事就在眼前,他们俩又发的什么疯?”
竟连殷家也跟着发疯,原来只以为殷家爱重女儿,如今看来若没殷家哪养得出殷氏这样的女儿?!
朝华得到信报来上房时,正与大伯撞上。
她垂首恭立,给大伯行礼请安,大伯却只摆手,看了她一眼,眼中多是惋惜不忍,嘱咐她道:“别在雪底下站着,莫怕,这些事交给大伯。”
朝华自小到大,与大伯都没见过几回,哪曾想到大伯待她这样亲厚。
一时忍不住红了眼眶:“多谢大伯。”
容辰对侄女和颜悦色,对弟弟却一点也不客气,冲进祠堂要拉人,刚进门就见弟弟花白着头发,只看背影哪像是四十岁不到的人。
容辰的性格更像母亲,他是听妻子说过三弟的情状,但没想到一个男人竟能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一肚子训斥的话说不出口,话到嘴边,变成:“老三,你……你当真要跟殷氏和离?”
容辰现在还能想起来,三弟进京春闱时意气奋发的模样。
那样年轻,那样俊秀,大步迈进门来,不先告诉他省闱考了几名,而是大声向他报喜:“大哥!殷家大哥肯把真娘嫁给我了!”
容辰自小到大就担着宗族重任,一心扑在官场上,不说如履薄冰,也是事事小心,少有弟弟这样恣意快活的时候。
他看弟弟欢喜无状,还老成着脸喝斥他:“端正些,像什么样子。”
容寅笑着跑到大哥身边:“大哥,你娶嫂嫂的时候不高兴?”
容辰那时只是摇头,笑骂一句“不成体统”,恍然回神看弟弟头上的白发竟比他还多,责备的话说不出口。
容寅低声央求:“请大哥看顾朝朝。”
容辰回到顾恩堂,跪在容老夫人面前:“母亲,事已至此,就顺了他们的心愿罢。”
容老夫人满面寒霜,眼看连大儿子都赞同此事,她只说了一句:“他们俩如何,我想管也不管不了,但保哥儿是三房嗣子,不能留在殷家。”
“既已和离,那往后也不用常来常往。”容老太太说着,目光投向窗外,看着站在廊下的朝华。
容老夫人说完这些气还难消,见朝华恭立在顾恩堂廊檐下,攥住楚氏替她抚心口的手道:“我简直没面目去跟孩子张这个口!”
说这话时,她搁在炕桌上的手重重拍了一下,腕间翠镯发出一声脆响。
楚氏赶紧去看老太太的手磕没磕破,自嫁进容家,三十多年也未曾见过婆母如此生气:“娘再生气,也得顾念自个儿的身子骨。”
容老太太又锤了下钿螺花桌:“我要怎么跟孩子说,你那父母不管你的死活,只由着自己的性子和离去了。”
“既想着和离,那还为何过继?”
“他们俩倒是出脱了,朝朝怎办?”
骂完了小儿子,老太太又骂大儿子:“他不肯来,你押他也得押来,叫他来看看他自己造下的孽!”
容辰跪定了不动,双手执平拜倒:“母亲息怒。殷家偏自家女儿,咱们家也是偏向老三,人之常情而已。”
“只要咱们自家不声张,外头无人知道两家已经和离,朝朝的婚事,两家也不会不管,各自多出些力。”
“实在不成,就把朝朝记在我与岚娘名下。”
他的官位越高,朝朝能选的人就越好。
楚氏终于捞着机会开口,丈夫一说完,她便接上:“娘,殷家除了求和离,并没想让朝朝拿走三房全部的资财。”
楚氏一个眼色,珊瑚赶忙将红匣递上,楚氏从匣中取出嫁妆单递到老太太面前。
归给三房的容家祖产,老太太自不会允许外嫁女带走。
朝华听到消息时,正在簌爽斋拆看舅妈的信,信中说事情已经办妥,委屈她在容家多留些时日,舅家会想办法将她接出来小住。
冬青跑来报信,朝华披上件斗篷就赶来了,此时一身素装立在廊下。
甘棠芸苓陪在她身后,屋里时不时传来发怒声,大小丫头缩着脖子站在院中不敢动弹,一院的人都噤若寒蝉。
可她耳畔却是轻风吹过松梢的声响。
顾恩堂前的罗汉松上结着细细的冰晶,冰晶被风吹动,好像夏日窗前挂的银制风铃,发出细碎的,晶莹的脆响声。
隔墙种着的一排腊梅花树也正是花时,与寻常黄色腊梅不同,那是一排磬口腊梅。
花黄心紫,香味比素心腊梅更浓,隔墙吹来,只觉香气沾衣。
自小到大,她未曾像此刻这般,由心到身觉得轻松。
仿佛卸下重担般,身心俱清。
堂屋两侧小门通廊道后院,有个花房的小丫头捧着一盆牡丹花正迈过石阶,想将花送到顾恩堂。
这时节的牡丹是暖洞子里催开的,算得贵重。
小丫头的眼睛直直盯着盆中两枝牡丹花,双臂不住发颤,眼看就快要捧不动了。
可她不过是花房的丫头,上院的丫头都无人动作,她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就在她憋得双颊涨红,忍不住快要哭时,听见个声音对她说。
“放下罢。”
小丫头抬起头张皇四顾,是谁在对她说话?
就见三姑娘长眉舒展,目中满是恬静:“把花放下罢。”
朝华说完掀帘迈进顾恩堂内,屋中人人都抬眉转身看向她,她下拜行礼,又直起身道:“祖母不必为孙女忧虑,孙女觉着,如此甚好。”
屋内霎时一静,晴光透过玻璃投在朝华面上,容老太太看她言平气和的模样,胸中那团怒火似被风吹散。
屋中久无人言,容老太太身子往后一靠:“除了祖产,你爹说给你的全给你,保哥儿上族谱是族中长辈见证过的……”
她欲说什么,却只是长出口气:“罢了,由他们去。”
第114章 风头
华枝春/怀愫
老太太说管, 就当真不再过问。
朝华的日子一下子安闲起来。
暂时不能出门,也不用她来管家, 连祖母那里都不必她们姐妹日日去请安。习惯了每日早起问药、看帐、习针,一时间竟不知该干些什么。
干脆先将屋子收拾出来。
簌爽斋内外还都是过年的陈设,朝华看过一遍就吩咐甘棠:“把里里外外都成芽绿宫粉梅花给予的,帐子用荷色,摆设就留下珊瑚盆景,不要屏风,把纱里的雪景图换成西湖春晓。”
她话音一落, 屋里甘棠芸苓齐齐动作起来, 没一会儿就从库房把引枕、坐褥、绣帷、地毯都找了出来。
一盅热茶还没品过半, 屋里就换过了陈设。
绿色铺开, 只留红珊瑚盆景和帐上挂的大红八宝荷包做年景点缀, 一派初春意趣。
跟着又找出笔墨、棋盘、琴书, 铺设在房中四处。
芸苓还从箱子里翻出一个用包袱皮包着的针线箩儿, 里头全是朝华做了一半的荷包,红的是年前做的,绿的是夏天起的针。
有的刚起了针, 有的才描出花样子就没功夫再做, 就这么一直放着。
一屋子丫头干脆一人分了一个, 一上午的功夫, 几个荷包袋全做了出来。
令舒来串门时, 就见簌爽斋里外都换了铺陈, 三姐姐靠在明窗边在给绣花荷包袋收口, 她身前炕桌上的绣箩里还放着三四只已经做完的。
令舒瞪圆了眼看:“你……你怎么做起这些来了?”
朝华不是不会, 是没功夫用在这上头。
容家的女孩能写一笔好字的多,能做一手好针线的少, 容老太太自己年轻时都不爱在针线上下功夫,也不计较家里的女孩们做的好不好。
令舒知道三姐姐自来少做这些,如今都已经闲到把针线拿出来了,她凑过去瞧了一眼,忍俊不禁:“这怎么是荷花的?不会是去年的罢?”
朝华收完这针,才抬头:“甘棠,上茶,让厨房送些新鲜点心来。”
令舒啧啧出声:“三姐姐这可算是过上闺阁日子了。”
朝华听她打趣,并不生气:“我慢慢来罢。”一面说一面给令舒倒了杯梨汁饮,问她,“你今儿怎么得空过来?大伯母那里忙完了?”
令舒每天跟着大伯母管家,管完家还得料理自己的嫁妆,理完嫁妆的事,还要跟着这边的嬷嬷学规矩。
她还以为朝华回来了,也要一同学,谁知大伯母对她和令惜说:“放你们三姐姐的假,叫她舒服几日。”
令舒拿出张单子:“你看,这是今天嬷嬷们教的。”
单子上列了一长串的日子。
“宫里逢到忌辰日,女官宫眷都不准戴红花,只许穿素色衣裳,内廷当差更不许穿红,玉佩荷包上也不许结花穗。”
这嬷嬷是大姐姐派来的,怕她们在外交际时犯了忌讳,特意派来指点,还把能穿的颜色列了出来。
“还有怎么行礼怎么请安,南北不同处都要重新学。”有些北省人的忌讳还真是她从小就没听过的。
甘棠送上奶卷子蜜三刀,令舒咬了口奶卷道:“我不如写封信,让四呆子以后光在南边当官罢。”
因不想学北边的规矩,就让未来丈夫只谋南边的官,从根子上解决这个问题。
朝华一口梨汁差点咳出来:“超过四品的官员每三年上京述职一次,要不你在信里添一句,请他万万不要升上四品?”
从此楚四能当的最大的官儿,就是从四品。
令舒明明知道朝华在说笑,竟重重点头:“有道理,差点儿就把这个给忘了。”
两姐妹笑作一团,令舒拢了拢笑散的鬓发,对朝华道:“正月十三,全家要去灵光寺点顺星,我……”
她倏地不好意思起来,红着面颊道:“大伯母说,楚四也去。”
朝华笑盈盈看着她:“成啊,到时你们俩要见面要说话,只管打我的幌子。”去岁令舒帮她跟沈聿在石舫中见面时,她就答应过会还这份人情。
石舫中人已经散了,人情还得还。
令舒嘴角一抿,又笑又嗔:“说不准那呆子就来请个安。”
双方都已经订了婚,楚四呆子来拜年也是恭恭敬敬,她明明就在上房,他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令舒往日再俏皮些,也是十五六的女孩儿,未婚夫这个死样子,她又气又急,再一这个呆子是个真呆子,那可怎么办?
心事转了一轮,令舒挨到朝华身边,轻轻说:“太平观那儿,我已经把东西送去了。”
朝华手上翻着荷包的串珠穗子,依旧是言和气定的模样:“下回你再送东西就告诉她,过些日子我会请大伯母替她作主的。”
令舒良久无言,好半晌才叹道:“我原来服你,如今也还是服你。”
……
正月十三那天,靠近宫城的这一片功勋府前,马车仪仗络绎不绝,都是出门去佛寺点顺星的。
容老夫人与楚氏坐在前车,朝华领头带着妹妹们坐在后车,令惜问:“我听徐妈妈说家中供灯烛都供了好几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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