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家上几代皆在京中,年年都给灵光寺供奉香烛,后来远离京城,但老宅还在,供奉不停。
眼看路程还长,朝华打开食盒,给妹妹们一人拿了一颗玫瑰糖:“是供了许多代。”与容家一样供了几代的已然少有了。
有的是举家获罪,有的则是降袭之后败落了,再添不起一年数百两的灯油。
令惜含着糖,含混问:“我还听说灵光寺后有打鬼可看,那是什么?咱们余杭怎么没有?”
“什么看打鬼,那是观傩!”令舒捏捏妹妹的面颊,“是人穿着衣裳戴着面具扮鬼,大家撒米撒豆除邪秽。”
原来是个正经节庆,圣人还会派散佚大臣主持,越到后来越像是市集庙会上的乐子。
令惜似懂非懂:“那不就是跳大神的?”
上回大姐姐请宴就因她年小没带她去,这回令舒搂住她道:“咱们都没看过,求一求祖母也叫咱们长长见识去。”
容五容六骑着马跟在外面,一时跑在前,一时跑在后,就看祖母姐妹们需要什么,他们骑着马就能办来。
听见车中说观公傩,容六趁着前面停车,从外头掀起车帘子:“市集上吃的玩的都有意思,祖母要是不许你们去,我去给你们买。”
令舒一巴掌把弟弟拍出去了,令惜窝在姐姐怀里笑出声来。
到了灵光寺寺前,还未进山门就听见前面热热闹闹挤满了人。
容老夫人偏居余杭几十年了,还当灵光寺是处贵人们来的僻静寺院,看眼前光景跟余杭的三天竺也不差什么,一时颇有些感慨:“几十年未来,变得这样多。”
容家几代供奉,灵光寺的住持便派了首座弟子空观出来迎接,空观一见容老夫人便双手合什施了一礼。
容老夫人笑道:“空观小师父,咱们得有三十多年不见了。”
当年空观还是个小沙弥,这会儿已经是个气派的大和尚,只看寺前这一派热闹,就知灵光寺十分会经营。
想到容家也是世代降袭,还能在朝中有一席之地愈加感慨世事变幻。
空观面上笑意团团,单手执着礼不曾放下:“容施主经年不见,还是老当益壮。”
容老夫人摆摆手:“老来健如春寒秋后热,如今连风也不敢多吹了。”
空观寒喧着将容家一行人领到寺内,先带他们去了后寺禅房稍做修整,跟着才去正殿烧香,拜过菩萨才去寺中供奉容家牌位的偏殿。
殿内燃灯而照,烛火。
空观道:“到黄昏之后,请以纸蘸油,点上一百零八盏灯,再焚香祭祀,三日之后会由沙弥将灯散出去。”
散灯花,散小人,从此阖家康顺。
这会儿时辰还早,灵光寺预备下了点心清茶,中午晚间还有素斋菜。
“施主们可去前殿听经,或是到寺前去观傩,等队伍经过时,撒上一把炒过的黄豆,也能辟除不祥。”
容老夫人点了点头,她笑着看了眼身后的孙子孙女们:“你们要是想瞧,那就多带些人,令惜么……”
令惜眼巴巴看着祖母。
容五容六赶紧站出来护着妹妹:“祖母,我们在呢,不会让姐姐妹妹们受冲撞的。”
容老夫人点了点头:“成罢,多带些人去。”
七八个健妇和十几个男仆跟着,令惜还年幼不必戴帷帽,朝华和令舒倒是想戴,可头上又是观音兜,又是暖耳,几乎只露出半张脸,根本戴不上帷帽。
一行人往灵光寺前街去。
锣声响到哪儿,就是傩戏跳到了哪儿,路的两边支着各色帐子,有卖线香宝塔香的,有卖古董字画的,还有卖春联闹娥儿的。
看见容家一行人衣饰华贵,叫卖得更加起劲。
甘棠沉璧紧紧跟在朝华身后,沉璧沉着脸,哪个小贩妇人敢越过人群挤进来,她便扭头瞪过去。
才逛了几步路,令舒就买了两个假古董:“拿回去摆着玩的。”
朝华也买了两枝桃木头雕的发簪,木头虽寻常,但胜在雕工精制,摊主还道:“这可是雷击桃木,最是辟邪的!”
雷不雷击不知真假,也是买个新鲜有趣。
容五容六疼爱小妹,指着两边点心店里的糖卷果驴打滚,令惜却只是摇头:“又是糖又是粉,沾在身上怎么好。”
朝华看这些点心都是甜的,很想尝上一尝,可连十岁的妹妹都知道不在外头吃东西,她当然不能说想吃。
目光望过去,就见点心摊子边的女孩正在吃糖卷果,咬得满嘴是糖脆,见朝华看向她,冲朝华举了举手中的糖卷果。
她大眼玲珑,模样可爱,朝华忍不住也冲她笑了笑。
甘棠看姑娘盯着糖点心店笑道:“城中都有,咱们回去的路上样样都买上些。”
朝华道:“就买这家的,这家的好吃。”
甘棠摸出荷包来,走到店门前,把店里各色点心都买了些。
买完点心走出去不远,就见几步开外一群人吵闹起来,几个健妇赶紧护住容家姑娘们,朝华刚要看过去,前面人就嚷嚷起来:“发羊角风了,发羊角风了!”
地上滚过一块吃了一半的糖卷果。
朝华在听到人喊羊角风时,脑中便涌出“百汇,风池,内关,太冲……”这些穴位,她急步想上前去。
被两个健妇拦住:“姑娘别过去。”发羊角风要是咬着人,能把肉都咬下来!
因为停下买点心,令舒已经牵着令惜到前面的店铺去了。
朝华沉声道:“无事,我只是看一眼。”
几个健妇本该拦着,可被朝华目光震住,心中正想这三姑娘不愧是管过家,叫她们怎么拦好呢?
不等几个健妇再拦,沉璧已经拨开了人群。
人群围着的果然是刚才那个买糖卷果的女孩子,那女孩脑袋后仰,浑身抽搐,口中不断吐着白沫,围观的人只敢看,无人敢上前去。
朝华迈出一步,手中拿着雷击桃木发簪,眼疾手快塞到女孩嘴里。
跟着又拔下发间特制的小簪,由沉璧伸手将那女孩按住,一针下去,方才还在地下吐沫的女孩安静下来。
今天容家大队人马出门,夏青只能远远的跟着,见前面闹腾他还怕容三姑娘吃亏,在人群中游来钻去,正巧瞧见了容姑娘那一针。
她衣饰奢华,斗蓬上的金丝银绣光彩夺目,在乌压压的人群间简直如盏明灯。
夏青微张着嘴,主子好不容易在太后那儿把誉王誉王妃送礼的事混了过去,这下可完了,这下容姑娘可真出大风头了。
第115章 不胫
华枝春/怀愫
容五容六逛着逛着不见了三姐姐的踪影, 二人赶紧回头去找,容五择了个高处往前眺望:“三姐姐身边带着人, 也不会往人群里头钻。”
冬日容家的仆从们当值时都穿一身褐绿衣裳,扎着黑色腰带,三五个站在一块就很惹人眼。
容五还在那儿伸着脖子张望呢,他身边的容六倒抽口气,攥住哥哥的胳膊,眼睛直直瞪着前头,叫了声:“五哥……”
容五“啧”一声, 顺着弟弟的目光看过去:“你嚷什么?”
不远处围聚的人群正中间, 蹲身在替人扎针的, 就是他们的三姐姐。
容六还在发怔:“那个是三姐姐罢?三姐姐还懂医?”
甘棠指挥仆从们围过去, 朝华脱掉厚斗蓬, 将小女孩裹起来。
这一针只是让她暂时安静, 还得赶紧找个清净地方施针才行。
“沉璧。”朝华轻唤一声, 沉璧上前抱起女孩,甘棠赶紧指派健妇仆从们将姑娘护送回去。
人群中不知是谁嚷嚷:“你们要把人带到哪去去?”
容家几个男仆将人赶开:“都散开都散开,没什么可看的。”
可人群就是挤头伸脑的不往后退, 容家仆从在赶人, 夏青也在赶紧动脑筋想法子赶人。
干这种事还是他老道得多, 他眼睛一转从怀中钱袋, 将袋中碎银子和金银锞子倒在手上, 大把的撒了出去。
抛给前面正在玩杂耍的彩戏班子, 还拖着长音, 大叫了一声“赏~”。
碎银和金银锞子砸在彩戏班讨赏用的铜盘上, 发一连串“叮叮咚咚”的脆响声,一听就知是有豪客打赏。
得了大赏钱, 彩戏班子的人按规矩要当众谢赏,本来就只有一个小孩子在高杆上接花球,片刻间一班人都从彩布后头跑了出来。
喷火的喷火,打跟头的打跟头,立时就将众人的目光全吸引过去,人群潮水似的涌向彩戏班。
围着朝华的人散了大半,另一半眼见没什么别的热闹可瞧,又有人上前来驱赶,也都慢慢散开。
只是众人依旧好奇,纷纷在问:“是哪一家的姑娘?你瞧没瞧见她衣裳上绣的金线?”还有那风帽中露出来的半张脸。
呼奴使婢,穿金戴银,哪一家贵女竟然会治羊角风?
朝华穿过四散人群,就要人群尽头看见两个弟弟傻站在那儿,容五容六虽不是一个娘生的,这会儿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
瞪着眼,张着嘴,好像他们三姐姐脸上开了花。
朝华鬓发被风吹乱,目光泠泠扫过两个弟弟:“老五老六,你们派人在市集上问问,这女孩的父母应当是摊贩店主之类。”
小女孩衣着体面,虽不是绫罗缎子,却是整块花布做的新暖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耳朵上戴着一对银丁香,父母显然待她极好。
集市上人来人往的,七八岁的小女孩能自个儿蹿来蹿去买点心,父母必然常在集上来往,只要问问别的店主就能知道了。
容五容六咽了口唾沫,点头应声。
等三姐姐带着孩子走远,容六忐忑出声:“这事儿,咱们要不要告诉祖母?”
容五容六年纪虽轻,却也知道这事重大。
容五“呲”一声:“老六,你知不知道三姐姐会医?”
容六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哪儿知道!”他连三婶到底生了什么病都说不明白呢,只知道三婶久病不认识人,所以在余杭时才会住在别苑里。
二人大眼瞪小眼,容六心头直打鼓:“可这么多人瞧见了,咱们瞒得住么?”
容五虽不不比容六大多少,但到底是中了举人的,拍板道:“咱们先瞒着,真到瞒不住了,咱们跟三姐姐一块去认错!”
大家一起摊,还能少挨点罚。
容六觉得哥哥的主意很不错,两人就这么说定了。
……
朝华带着丫头和小女孩一块回到灵光寺后禅房。
楚氏在前面的佛堂听经交际,容老夫人不信这些,寺中今日也无平辈,便在禅房中点香小歇。
沉璧抱着女孩回去时,只有守在屋外的珊瑚看见。
珊瑚放下针线走了过来,甘棠赶紧上前一步把珊瑚拦住,珊瑚虽停下了脚步,却疑惑的看了眼禅房。
“这是怎么了?怎么还抱着女孩?不是六姑娘罢?”
甘棠笑着岔开:“哪能呀,是个可怜孩子,市集上叫人撞昏过去了,就倒在姑娘脚边,姑娘瞧着不忍心就先带回来。”
珊瑚还想迈脚,甘棠继续同她拉扯闲话:“得亏遇上我们姑娘了,要是碰上拍花子的,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可不遭了罪。”
珊瑚听了“哎哟”一声:“那要不要我叫人请大夫去?也得找找她爹娘呀发。”
“已经吩咐人找她父母了,只是忘了请大夫来。”甘棠立时点头,“还是姐姐想得周到。”
禅房中烧着暖盆,芸苓捧来盆,朝华洗过手,解开女孩的衣衫。
除了医馆中那几个病人外,这还是朝华第一次为外人施针,许是练得多了,她下手的时候竟一点也不慌。
好像她身在梅阁,四下无人,眼中只有手,手中只有针。
方才心中默认的那几个穴位一一扎上针,女孩的呼吸越来越平稳。
芸苓是见过姑娘扎针的,她还是大气都不敢喘,直到姑娘收针,她才长出口气:“姑娘,她没事了罢?”
朝华伸手摸摸女孩的脉,她跟萧老大夫刚学不久,不敢拿大:“叫人请个大夫来。”
甘棠就在此时进屋:“已经去请了。”
不一时请的大夫就来了,是寺前街上小医馆的大夫。
老大夫一把花白胡子,知道是权贵人家请他,进门先作揖行礼,待看到床上躺的人,老大夫惊道:“这不是大妞嘛,怎么躺在这儿了?”
甘棠芸苓面面相觑,都还没找到这姑娘的父母呢,反让大夫先认出来了。
朝华先怔后笑,是了,这女孩的父母既是在集市上走动做小生意的,羊角风又不是寻常病,自然带她看过这里的大夫。
老大夫先摸了脉,又看过牙齿舌头,这个病发作最怕的就是咬到舌头,一看口中无伤又转过身来。
躬着身道:“贵府上有学过医的罢?”
大妞没受伤,也没有因作力虚脱,整个人气息平和睡得香甜。要是没学过医的,不会处理得这么好。
珊瑚就站在屋门口听着,老太太午睡醒来,听说三姑娘捡了个孩子回来,派她来看看。
老太太不信神佛:“到底是件做功德的好事,你去看一眼报给我。”
朝华对老大夫道:“颇懂些医理而已,还请大夫说明白这孩子是哪家的,我们也好请人来接她走。”
老大夫细说了女孩父母在何处,竟是市集上开店卖羊肉的,丈夫卖羊肉,妻子卖羊肉胡饼,家里颇为富裕。
老大夫摸着胡子道:“庙里的师父说,因他家宰羊杀生,女儿才得了这个病,是替父母挡了灾,她爹娘待她宝贝得很呢!”
朝华闻言,眉梢微抬,芸苓已经好奇问了:“是哪位师父说的?”
老大夫道:“就是空观大师。”
等将大夫送走,芸苓才喃喃:“当真有这样的事?我之前看那空观师父还觉得他……”满面市侩,不像个和尚像个员外,没想到他还能算出这些。
没一会儿那对夫妻来接女儿,隔着清净院门就要给朝华磕头,被甘棠带人拦住了。
芸苓岂肯错过这个热闹,到黄墙根上听了两夫妻牙齿打舌头。
妻子说“今年生意这样好,比旧年又多宰了好些羊,大妞才又发病。”,丈夫道“难道不卖?好好接回去,给大妞打个银镯子。”
她回来便绘声绘色学给朝华听,还感慨:“起码大妞的爹娘是真心待她好。”来的时候还提了四盒点心呢!
朝华笑了,空观师父真是洞识人心。
容五容六这边守口不言,甘棠那边也打点好了跟出去的婆子仆从,楚氏却在听经堂里听到了消息。
她听完经与京中贵妇们一同吃茶果点心时,听说寺外人群中有个官家女眷替民人百姓施针救治羊角风。
其中几家大人的妻子道:“可问明白了是哪一家的姑娘?竟做这样不规矩的事?”
楚氏根本不知道朝华会医,自然也猜不到寺前行医的是自家女孩。虽觉不关她的事,却温言道:“活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菩萨就在这顶上看着,是件大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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