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的妹妹。
在短暂的十六载人生中,芥川龙之介拥有不可计数的濒死经历, 今夜是他距离死神最近的一次,他对此并无感慨。他是盲目而愤怒地燃烧着的混沌的火,并不在意自己何时熄灭。
人间即为地狱, 他已在地狱了,当然不惧死亡。
可是, 他希望银, 还有他的同伴们, 能活下去。
这里是船只的底舱的一间房,他和妹妹被单独关在这儿,五个同伴则被关在别的地方,他并不清楚他们是死是活。
体力透支, 意识愈发模糊, 芥川龙之介用侧脸靠着水管, 企图用冰冷的金属刺激自己保持清醒, 却是徒劳,他的眼帘越来越沉重了。
烂透了……全部人, 全世界……
随便发生点什么事,快来将一切都摧毁……
“咚——!”
猝尔,从门外传来闷响,是人体倒下砸地的声音,芥川龙之介费力地睁眼。
在他模糊的视野中,门被开启了。
外面怎么了?
有人在杀人吗?
自己如何保护妹妹?
种种疑问在他昏沉的大脑里狂敲警钟,滞重的身体绷紧了,一颗心快冻结了。
一双皎白到纤尘不染的短靴,闯入他的世界——她快步入室,雾蓝的丝质长裙随着安静而迅捷的步伐而摆动,双手裹着白蕾丝手套,一手握枪,一手将门关上。
雪白的长鬈发宛如浪卷,其光泽美丽如梦中的月光。绮丽标致到不真实的面孔,从容端雅到好似这个地方只是她的私人歌剧院的姿态。
他几乎怀疑这样的人是否存在,或许她只是他临死前臆想出的美丽幻影。当水银的眼睛看向他时,他感觉自己见到了从不曾目睹、只听闻过的霜雪皑皑的无垠冰原。
可她是真实的人。
——她注视着他,毫无表情,将食指抵在唇前,示意他噤声。
他紧盯她,她走向了那昏倒在地的黑发女孩,她检查她鼻息,确认她还活着,接着她将小披肩脱下,盖在了她身上。
然后,她来到了他面前。
他面颊有一大块擦伤,沾了地板的泥污的伤口,是红黑而潮润的。尽管浑身是伤、狼狈不堪,他仍是紧拧着眉,双眸死死地盯住她。
她也在审视着这个初次见面的少年。
芥川龙之介坐在墙角,那惨白而清瘦的年轻到泛着稚气的面孔上,是一双燃燃着针对全世界的怨怒与疯狂的、没有一丝一毫光彩的深灰色眼睛。末梢雪白的黑发由于冷汗而发湿,就像是濒死的动物垂落下来的耳朵。
他给人的感觉极危险,她闻到他是酸涩到令人舌根发麻的野黑莓味。
人救下这种野兽,或许会被咬死。
可她从不惧怕任何事,也敢于将一只狂犬捡回家。
忽略少年那凶恶得似乎时刻会咬过来的表情,她没有蹲下,只是稍微俯身,对他伸出手,手中是一方洁净的白帕,轻压住他面颊仍在淌血的伤口。
对方分明是冷淡如冰霜,持帕子的手按在自己脸上的力度却轻,奇异的雪与百合的芬芳从对方身上弥散开来,这芬芳使得芥川龙之介狠皱的眉头都不由自主地松懈了少许,他也神奇地恢复了些体力。
他听到这不可思议的人对他发问。
“名字。”
“……”
“说不出话吗。”
“……芥川。”
他仰面看她,虚弱而嘶哑的嗓音像一只破烂风箱。
“全名。”
“咳咳咳……芥川龙之介。”
“她呢。”
“……芥川银。”
他仍不知道她是谁,他看见了她大拇指上繁丽古朴的戒指,以及白手帕上由龙卷与海燕与百合花构成的家纹。一种预感有力地攫住他,他心底震荡开了惊疑与惶恐——她的出现将改变他的一切。杂糅的情绪导致他表情变得空白,他看着她抬起另一只手,装配消·音·器的手枪,一发子弹击碎了他双腕上的镣铐。
“你和她,从今天起,归我所属了。”
他双手重获自由后,她抽手抛下手帕,他猛地伸出剧颤的手接住了白帕。
不知道为何想要它。
可一只野犬如何能忍着不去追逐撕咬如此洁白又美丽的存在。
——极突兀,金属门轰地倒下。
无意识地,手紧紧攥着白帕,芥川龙之介看向门口。
陌生的人,穿黑风衣,显露在外的皮肤缠满了白绷带。那人正抱肘倚着门,对他视若无睹,唇角是完美的微笑,鸢色眸凝望着她。
“夜安,霜野小姐。”
“好些天不见了,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儿重逢……您说,我们是不是特别有缘分呢。”
芥川龙之介去到妹妹芥川银的身边,她平稳的鼻息令他松了一口气。
……霜野……她姓霜野。他无声地看她。如画的侧颜始终冰冷。她真是人如其姓。
她究竟是谁?
那个黑发鸳眼的人,又是谁?
———
深夜加班时,遇见了自己每日每夜想着的人,这真是最棒的意外了。
他一眨不眨眼地看着她。
好多天没看她,当然要把缺失的份都补回来。
不过,感觉怎么看也看不够。
此前,从不曾想过长期地、专注地看着某一个人。
他真是变得有够奇怪。
可惜,对方见到自己是毫无反应。
双方明明做过那么多亲昵私密的事情,距离做到那一步也没多远,然而她看他的目光永远像看陌生人。
他习惯于、也擅长于利用别人。
他知道她使用他也很顺手,用完就丢弃,等到她起兴致了,她会再度使用他,也不会顾及他的意愿。
与她四目相望着,一个可悲又可笑的念头划过他的脑海——自己似乎有点像是古代暴君的后宫之一,暴君想宠人就宠,想将人丢入冷宫就丢。
她不言语,他对她眨单只眼,“霜野小姐怎么只看着我不说话呢,难道是由于太多天没见我,只想专注看我吗?”
一如既往地轻浮油滑。
可绷带外的鸳眼紧盯着她,眼底黑沉得令她都暗觉心惊。
“太宰先生,来执行任务么。”她淡淡问。
“是喔。”太宰治对她笑得堪称甜,终于舍得施舍一旁的兄妹一个眼神,他看两人时就收起了笑,莫测的阴凉的目光扫过两人,“请问霜野小姐认识这两个人吗?”
芥川龙之介用身躯挡住妹妹,他毫不怯懦,满面狠戾地瞪着太宰治。
他的手仍攥着她的白帕,他察觉比他年长的黑发少年的视线锁定了帕子。
她的手帕有特殊的家纹与银色的滚边,熟识她的人,自然也认得出她的个人物品。
在最恶劣的贫民窟摸爬滚打长大,芥川龙之介的直觉敏锐如野生兽类。
那个姓太宰的人,厌恶他,想杀他。
只是因为,他的血污弄脏了她的个人物品。
她会允许,他杀了他吗?他想。自己刚刚被捡起,就将被抛弃吗?
绝望席卷了他。
而她的嗓音像雪原之上的清风一样吹散了绝望——
“这两个孩子,是我新收的部下。”素珠平静道,“怎么,PortMafia难不成想要我的部下们吗?”
“当然不是啦。我今晚来这儿,仅仅是为了剿灭EE会。”太宰治微笑着摇头,“他们是我未曾见过的生面孔,我是出于好奇才多问了,还请霜野小姐见谅。”
谁敢跟她霜野大小姐抢人呢。他在心底笑着摇头。哎呀,森先生要惨痛损失两个好使的工具人了。
[宿主,我检测到,您注入太宰治体内的S元素差不多代谢完毕了。]素珠听见系统出声汇报,[S元素的影响消失后,他对您的好感度降了0.5,当前是【79.5】,该数据仍很高。]
呵。
黑泥巴妖精,你也有今天啊。
起初,你对我的好感度每次上涨只涨零点几,如今你分明清醒着,却无法对我降低好感度。
[我跟你说过的,这家伙适合强制爱。]她对系统说,[永远别指望一个胆小鬼主动爱上你,你要狠狠地强制爱他才行。]
不过,他这佯装无事、暗自伤神的模样,好像一只渴望被人亲亲抱抱、却又没胆子靠近人的小黑猫,令人很难不怜爱他。
“想必太宰先生已经完成了任务。”
“嗯,霜野小姐真是料事如神呀。我的下属们把EE会的残余的活口押到了这艘船的甲板上,一共余下18人。”太宰治眉眼弯弯地看着她,轻快又柔和的语调不透情绪,“织田作也在呢。我完全没想到我今夜竟然会遇到你们二人,这可真是太惊喜了。”
方才,他见到织田作之助,没跟他讲一句话。
偏偏他无比自然地与他打招呼。
完全没心情聊天。
心底莫名地冒火泛酸,差点没忍住把对方丢入大海。
心绪杂糅,但太宰治面上仍在笑,听见她说:
“我与织田先生原本在约会,是意外之下登上了这条船。”
“原来如此。”
不爽感+99
“他与我讲了许多关于你的事。”
“……?”
诧异感+30
不爽感-1
太宰治一秒钟想明白了自家友人与她讲了何事。
……他的底被揭了。
她知道他最近因为她而变得古怪了。他想。
所以,她的反应是……
总能轻而易举透视人心的鸢色眼睛注视着她。
他好想看穿她。
然而,看不透。
她对他,到底是什么态度,什么意思……
“麻烦太宰先生帮我一个忙。”
她转过身,不再看他,走向了那一对兄妹。
“我的部下们受伤颇重,难以行走,请你让你的手下来抬人。”
[宿主,我建议您离开这条船。]系统说,[我检测到有一艘直升机在飞来。]
第58章
船只, 甲板。
暴风雨前夕的空气像铁块般压人,大海比夜空更为黝黑,黑得无边无际又波涛渐汹的海面像食人的巨口, 被人用枪抵着太阳穴、跪在地面的男人伤痕累累、狼狈不堪, 他盯着船舱的门。
男人知道自己快死了。
从门中走出的人即为主掌生杀大权的死神。
风声与浪声之中, 门吱呀响了。
男人因他所看见的景象而全身哆嗦了起来。
只见仿佛白玉雕琢而成的少女走出,美丽到不真实的面容毫无表情,水银色的眼睛目不斜视,目光冰冷倦怠, 散发浑然天成的倨傲与贵雅。
一位黑发少年紧随她身侧,他面带微笑为她推开了门, 并柔声对她说,请您小心台阶。
少年令男人发自内心地恐惧,他太清楚少年是什么人了——横滨市最年轻有为的黑手党, 扭曲的人格、过人的头脑、与黑暗的手段,他就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魔。太宰治在前些日子击垮了他的组织, 又在今晚追击逃亡海外的他。
他脚腕的枪伤是钻心的剧痛, 10分钟前他在甲板上奔逃时, 被少年一枪击中了。
……这少女是谁?男人惊愕而惶恐地暗想。她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让太宰治对她关怀备至?
身为EE会的头目,男人并非蠢货。他跪在地上,仰望着少女, 他发觉了她大拇指上的戒指, 忽而顿悟了。
男人听说过坊间传闻——横滨近期来了一个不得了的大人物, 可由于对方的势力将保密工作做得滴水不漏, 再加上PortMafia也配合对方,没有人清楚大人物的真身。
能让PortMafia为之殷勤献媚的、佩戴着无价之宝的指环的年轻女人, 全世界只有一人——霜野集团与坦帕斯塔家族的继承人,那一位立于黑手党食物链、乃至全世界顶端的大小姐。
为什么这种级别的大人物会出现在他的跑路船?
深陷震撼与绝望的男人感到精神恍惚。
甲板上人很多,那白发少女唯独看向了一个红发青年,没有施舍其他人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两艘船已经清理完毕,EE会的活口们被PortMafia的成员们所控制。织田作之助站在人群之外的船舷处,安静地遥望夜晚的大海,直到她来到甲板,他调转视线看向她。
太宰治站在她身侧,她背后则是隶属于太宰治的队员们,那些人抬着两个担架,担架上躺着一名少年和一名少女,织田作之助并不认识看起来像是兄妹的两人。
“织田先生。”
隔着一段距离,她平静地看着他。
“我的部下们受了伤,我要带他们回岛。”
“也请你早些回家歇息。再见。”
看着白发银瞳的少女,平静的心湖轻轻荡开了水波,织田作之助难得感到心情略微复杂。
真是一个无情的人。
他的衬衫上还有她的体香,舌尖还有她的痕迹……刚才她在他怀抱里面带红晕流泪颤抖时,不自觉地咬了他一口。说实在,有点疼。
可她现在看他却像看陌生人,她与他冷冰冰地道别,谁知道她还会不会再想起他,他对她而言是可有可无。
他好像明白了为何连友人与她较量,也败落于她的裙下了。
她可以占有她想要的任何人或物,然而,无人可以占有她。
她变幻无常且不可掌控,这一秒她亲近你,下一秒她抛弃你。
不知不觉间你会开始想……如何令拥有一切的她,唯独只凝视着你一个人。
这很困难。
可无人不想尝试。
“好。”织田作之助平淡地回道,“那就改天再见了,霜野小姐。”
他目光稍移,就与她肩侧的人视线对冲。
——太宰治对他颔首一笑,一种令人看不穿其所思所想的深深的笑。他知道,自己和友人,之后肯定要因为她而“友好地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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