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营地里烧着篝火,随行的将士们白日里也都热得够呛,烧完了吃食之后赶紧便熄了火,趁着夜里还算凉爽的时分,好好舒坦舒坦。
夜深人静,沈北陌叫醒了锦瑟,招手示意跟她走。
锦瑟没有她那么轻的脚力那么大的胆,头一次干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情,紧张小声问道:“郡主,咱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弄两匹马,”沈北陌对她做了个抵达的手势,“直接皇城。”
锦瑟整个人都震惊的瞪大了眼,“啊?”
沈北陌示意她小声些,锦瑟压低声音结巴道:“这不行吧,实在不合……”说到一半想起来反正现在守的也是他们大楚的规矩,是侵略者的规矩了。
“等这车架慢悠悠的晃上个十几天的我就憋死了,他那圣旨我听了,皇帝只管我八月十五前进皇城,谁管怎么去的,要着急也是他们更急些,接人这么简单的活都干不好,他们带点脑子就不会敢借机做文章说我不守规矩。”沈北陌一双眼睛映着月色亮晶晶的,想想就觉得有意思,“等慌忙火急追到皇城,该他们烧高香谢天谢地有惊无险。”
锦瑟设想了一番那人仰马翻的场景,跟着这不肯消停的女将军一道长反骨,“那不如郡主你自己走,婢子不会骑马反倒拖累你,我留在这队伍里,万一到时候有个什么事情多少能听点风声,好跟你通风报信,不至于完全被动。”
沈北陌原本是不放心把锦瑟一个人放在这里的,但没想到她跟了她这些天胆子也变肥了,“哈哈,成,你好好看他们笑话,讲给我听。”
月色最浓郁的时刻,沈北陌悄无声息翻上马去,往贺霄营帐的方向看了眼,笑得幸灾乐祸,已然能想象出那狗东西暴跳如雷的模样了,虽然不能给他造成实际上的损失,但能三不五时的给人找些不痛快,她就舒坦。
贺霄被外面的动静惊醒冲出帐子的时候,沈北陌已经跑没影了。
营地里的楚兵们没看清楚以为是敌袭,大声嚷嚷着郡主被绑走了赶紧追,整个队伍里只有贺霄一个人心里清楚沈北陌是个什么身手,谁能轻易把她绑走那真是了不得,只有可能是那个不安分的男人又在作妖。
“原地待命,等我回来。”贺霄一个跨步翻身上马,沉声冲李恪简单吩咐道:“我去追,天亮之前若没回来,你转告孟大人队伍接着赶路,不要耽误时辰,我将她逮回来就去撵你们。”
“是!”李恪很自然的将逮听成了带,还没来得及追问二爷需不需要帮手,男人就已经一骑绝尘冲出去了。
沈北陌骑上马就跟脱了缰似的狂奔,呼啸的夜风带来清凉的快意,也带来了难言的自由感,她畅快极了,一路马不停蹄直接将车架十日的路程合成三日给跑完了。
大楚皇城地势靠北,左有降龙,右有伏虎,两座大关镇守城防,让这座核心皇城牢不可摧。
沈北陌停在了降龙关外,她一路跑官道过来的,身上并没有通关文牒,想进降龙关这种防御森严的关卡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反正算着那车架少说也还得有个七八日的路要赶,她便正好能在外头偷闲几日松口气,日后真的进了皇城,怕是就再难有这种机会了。
降龙关外有一片驻扎的集市,来往的都是各地游商走卒,兜售些新奇小玩意,因为价格往往要比关内拿了行商文书的正经店铺要低廉实惠不少,时常引得关内人也出来采买,人气相当旺。
沈北陌也算是头一次见识到了如此大型的交易市场,人声鼎沸,乱花迷人眼,所谓泱泱大国,雄厚的不仅仅只是兵力而已。
她嘴里叼着根柳叶枝,一路闲散地往前看着,路过兵器摊子的时候就会驻足多看几眼,但也仅仅只是看个新鲜罢了,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要较真原本也扒拉不出什么能入眼的好东西。
经过一处转角,沈北陌竟是蓦的在前面看见了一个熟人。
那是个看起来个头小小的姑娘,编着一头可爱的蝎子辫,名叫云椿,是她好几年前在草原上认识的朋友。
云椿似乎是跟人起了争执,拉拉扯扯的被一位店家给赶了出来,脚下没站稳崴了一下,沈北陌上去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肘。
小姑娘原本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回头一见沈北陌,整个眼睛都被点亮了,惊喜道:“赫露莎!!”
沈北陌对姑娘家向来好脾气,一双眉眼笑眯眯的,“怎么啦,被人欺负了?我帮你揍他。”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小姑娘现在反倒是自己熄了火,心里知道赫露莎这仗义脾气只要她点个头,她是真的会上去动手打人的,“……算了算了,他们也没做错什么。”云椿自己理亏,拉着沈北陌赶紧就走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呀赫露莎,你不是草原人吗?”云椿并不知晓那些前线的战事,但她是个急性子,还来不及等沈北陌回答,就赶紧接着道:“但是在这里碰见你真的是太好了,你帮帮我吧,我实在想不到办法了。”
沈北陌问道:“出什么事了?”
云椿哭丧着脸道:“我大哥忽然不见了,失踪了,我都找了他三天了。”
“什么叫忽然不见了?”沈北陌蹙眉问。
云椿看见她就好像是看见了亲人,委屈劲全出来了:“就是前面那座乌啼山,山下的村民都说上面闹鬼,我大哥从来不信这些山精鬼怪之说,结果就被吃进去了失踪了呜呜呜——我本来是想着降龙集这里人多,想来雇些人手陪我上山去找我哥哥,结果这些人一听见乌啼山三个字就要把我赶出来……”
“乌啼山你们也敢去啊,啧啧啧,那上面原本是乌家的祖宅,后来没落了,听说啊,是乌家大少爷成婚的当天晚上,犯了太岁,第二天整个乌宅都没了!”
冷不丁一个商贩探头过来嚼舌根,“后来啊,哪家要是有结亲的,哪怕只是路过乌啼山啊,都会被乌宅给吃掉。”
云椿急切道:“可我们又不是结亲!那是我哥哥!”
市井小贩最爱吹牛,“可你们也是一男一女吧?对不对,那乌宅里的冤魂饿了,谁分的那么清楚,来者不拒嘛。”
沈北陌白着眼一掌将那脑袋拨了回去,“你听他鬼扯,指定有人在故弄玄虚。”手劲太大,小贩哎哟一声帽子错位蒙住了眼,手忙脚乱扒拉着。
“正好,我还有几日的时间,放心,这事我给你办。这样,你先带我去那日你跟云旌大哥走散的地方看看,一会我去买件趁手的兵器,管他什么孤魂野鬼,魂都给他敲散了。”
沈北陌的行动力素来强,决定好的事情立刻就会动身,当即就去兵器摊子转了一圈,挑挑拣拣,最后看上了一挎乌黑油亮的皮鞭,重量与手感虽然比不得千机伞扎实,但也算是勉强能用了。
云椿很快就将她带去了乌啼山的半山腰上转了一圈。
山上风和日丽,虫鸣鸟叫之声不绝于耳,沈北陌到处游走检查了一番,并未发现什么异样之处,原本还想着是不是云椿给记错了路,但小姑娘却是相当肯定自己没走错,说是那日天热,他们在大槐树下乘凉,那歪脖子树长得奇形怪状,不可能认错。
就这样一直转悠到了日薄西山,沈北陌几乎是把周围的山腰都给转了一圈,别说是什么乌宅了,荒郊野岭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起先她怀疑背后捣鬼的人是不是想趁着夜里下手,便快马将云椿送下了山安置,然后自己又单枪匹马回来转了好半晌,结果一直到深夜时分,都还是无事发生。
于是沈北陌想到了小商贩说的那个传说。
“莫非真的是见着一男一女才肯撒网。”沈北陌琢磨着,不管背面是谁在故弄玄虚散播这种流言,都得顺着杆子往上爬才能找得到人。
云椿眼巴巴看着她,沈北陌扬首道:“走,买两身衣裳去。”
二人又从乌啼山回到了降龙集,沈北陌办事情讲效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问摊贩道:“老板,有卖喜服的吗?嫁娶的都要。”
老板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被问着要买嫁衣的,正挠头为难着,一道阴沉的声音冷不防传来:“郡主这一路快马,不成想,为的竟是跟人私奔。”
云椿被吓得一个激灵,回头一看,身后竟是站了个高大肃穆的男人,她猛地后退一步,下意识藏在了沈北陌身后。
沈北陌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听见这张口就来的私奔两个字心里火一冲,回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嘴巴放干净点,如果贺将军记不住我的身份,那我可以再提醒你一遍,南邵郡主的清誉,不是你想污就能污蔑的。”
“真难为郡主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贺霄冷笑,视线落向躲在她身后的那个小姑娘脸上,看着是一副中原汉人的面孔,不像是真正的灵珑公主。
他目光转向沈北陌,不阴不阳问道:“这次又是被哪个贼人绑走了?我看着像是你自己跑出来的吧,抗旨不尊是多大的罪名,足够诛连你满门。”
这二人的谈话内容越来越大,郡主圣旨都给扯出来了,周围的商贩全是平民百姓,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一个不小心遭牵连。
“你少在这扣屎盆子,我抗哪门子的旨了,圣旨说中秋之前进皇城,中秋到了吗?月亮圆了吗?”沈北陌反唇相讥着。
贺霄听着她那死皮赖脸的态度就来气,懒得再费口舌,强势道:“跟我走。”
沈北陌扬眉:“走去哪?”
贺霄咬牙,皮笑肉不笑道:“去你该去的地方。”
沈北陌无谓道:“你那队伍拖着架大马车能走多快?我就当你赶路拖着飞了,少说也还是得个六七日的光景才到得了这里吧,催什么催,你自己安心找个地方待着吧,我跑不了,九族都在你们大楚手上扣着,还怕我翻天不成。”
她一边说着一边径自偏头接着对老板道:“婚服,有吗?实在没有弄两件大红色的衣裳来也成,要身形……”
话到一半沈北陌若有所思又回头看了贺霄一眼。
这一眼过来带着些明显的算计,男人被她盯得有些发毛,不悦道:“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不要打些歪心思,你既知道整个南邵都是你的后顾之忧,就该放安分些,车架中已经安排了你那女使替你坐着,既已到了此处,这几日便在降龙关内好好待着……”
他俩谁也没把谁的话听进去,沈北陌跟他各说各的道:“等车队到了之后我就老实跟你进皇城去,但是在这之前,有件事帮我个忙,如何?”
贺霄眼睛一蹬:“你本来就该进皇城,还成了谈判的筹码了?如何什么,不如何。”
沈北陌原本也没指望他能一口答应,随口嗤了一声,“不帮就算,没人求你。”她一臂揽住云椿的肩膀带着人转身就走。
“你给我站住!”贺霄几步将人拦住,他那身板往前一站跟堵墙似的,“我的话你听没听进去?”
沈北陌活动着下颌骨,也不强闯,很快就换了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爽快道:“好啊,听你的,走,进关去。”
那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漂亮极了,但就是能透过重重障碍,跟那恶鬼面下的眼睛给完美重合在一起,恍恍惚惚的,整张脸上都成了戏谑的神情。
贺霄怔了片刻,直觉她这种表情必不可能憋什么好屁,之前在车架上的时候也是,但凡答应的爽快,就必有后招。
“你等会。”男人站在那反倒是泄了气势冷静下来了,狐疑看着她,“你又想耍什么花心思。”
沈北陌笑他磨磨唧唧,“不是吧,贺将军,你胆子也太小了吧,你说能有什么上天的花心思?走也是你说的,到底是要人听是不听?”
贺霄也没给激怒,思忖着沉声问:“什么忙,说来听听。”
沈北陌扫了他一眼,上下打量着,咬着笑说道:“问了就要帮,男子汉顶天立地,别问问问最后来句不成,跟个娘儿们似的扭捏。”
贺霄蹙眉:“你说便是了。”
沈北陌哈哈一笑,先是叫云椿自己去找个地方落脚等消息,然后便将贺霄带去了另一家成衣摊子。
高大的男人听完后脸色铁青,看着面前挂着的那一双大红绣服都觉得眼里有团火在烧,“不可能,你想都别想。”
“为什么?”沈北陌扬眉,不以为意:“不就是假扮一下夫妻,帮我救个人吗,像你说的,反正最后也是你娶我,那这身衣服不过是提前些怎么就穿不得了?”
贺霄沉默盯着她,良久良久,直到沈北陌又扬眉催促了一遍,才听得他深沉着问:
“你要救的是什么人?”
“草原上认识的旧友。”沈北陌已然算计好了必定要拉他下水,咧嘴明媚一笑,整张脸都生动了起来,那张扬美艳的五官就是天然的大杀器,“那就先多谢贺将军出手相助了。”
若是有千机伞在手她自是用不上贺霄的,但今时不同往日,不管怎么说贺霄作为体宗弟子拳脚功夫自是相当过硬的,虽然在他面前自己不好发挥出本有实力,但非要这么二选一的话,必定还是让他出手更稳妥些,还不用带着云椿冒险。
贺霄盯着她的笑脸心神震了震,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不要这样对我笑。”
“哪样笑了,我从小这么笑到大的,从没有人说过一句不是,不好看吗。”沈北陌觉得这人喜怒无常的,八尺多高的大男人,细枝末节上计较的像个姑娘。
好看,但有些太好看了。贺霄压不住自己心底涌上来的声音。
一个大男人,能长成这样俊俏美艳的模样,笑起来还这般招蜂引蝶,关外的异族人长相就是天生带着魅惑力。
男人只能咬牙恼怒着,拂袖道:“总之,不准,再笑别怪我不客气。”
沈北陌买下了那两件红色绣服,做工和材料自是不能跟郡主出嫁的仪制相比的,甚至都称不上是婚服,但颜色喜庆,乍一眼看过去也能唬着人。
黄昏时分,整个乌啼山都被金色的夕阳给笼罩,将二人身上的衣裳衬得血红一片。
沈北陌这种来自草原的明艳大气的五官极其适合浓郁热烈的颜色,穿着深红战袍银甲时候是鲜衣怒马的常胜将军,现在这一身温婉柔美的轻纱绣服,又叫她穿出了美艳不可方物的尊贵气质。
贺霄盯着地上两道拉长的影子,觉得前面的人好似一团火,稍微靠近一点都能将他烧起来,贺霄痛恨这种上上下下的浮躁感觉,既是恼火自己怎会被一个男人给牵动心绪,一面又不得不承认,那真的是一个十分耀眼的人。
十四岁参军入伍,不靠家里的身份地位,瞒着所有人从小卒做起,收揽神策效忠,一路带着这支原本快被放逐的散兵过五关斩六将,成了南邵最精锐的一支轻骑兵,神出鬼没,数次扭转整个战局。
而她本人,那一手千机伞更是出神入化,六十八斤的兵器在她手上灵活似游龙般轻若无物,如果不是之前二人之间有那样一场令人恼火的因缘际会,她该是一个令他钦佩敬重的对手。
贺霄何等惜才,惜英雄重英雄,但现在事已至此,他完全没办法重新摆正心态,越是急于从泥淖里挣脱出来,面对沈北陌的时候就越是反常跳脚失了理智。
反正她也活不了多少时日了,男儿身不可能真的瞒天过海,贺霄想着,进了皇城之后,她若是被看出马脚,也是她自己咎由自取,一切都是她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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