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叶铿然和将军到达汉阳郡时,是傍晚。离开时,是下雨的傍晚。
悲伤的雨天,很适合埋葬故人。
“喂喂,那可是我花钱买来的酒!”将军抗议。
“你花的是我的钱。”叶铿然冷冷说,“另外,就在刚才,我还花钱赎回了你本人。”
从书慕清家里出来之后,将军去酒楼喝得酩酊大醉,接着又醉醺醺地去赌场,可惜手气坏透了,输得直到把自己也押上。最后在赌场老板鄙夷的眼光中,叶铿然付了一把金叶子,才将人赎回来。
于是,一天之内,他不得不铁青着脸地为两个男人赎身。
“说起来,书慕清真是可惜,太可惜了!”只见将军遗憾地摇头,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原以为我和他之间,是个‘唯有一死以明志’的忠义不能两全的狗血故事啊!”
那时,将军将手缓缓松开:“既然拿不走我的性命,就将你那把刀上的枷锁拿掉吧,让它自由地挥舞,像你这么多年来一直做的一样。”
书慕清沉默良久,直腰起身,他突然将刀刺向自己——腰间的刀鞘,稳稳将刀收妥:“好。”
这个书生挥刀的刹那仿佛挥出了自己全部的生命,收刀却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书慕清收刀的时候,我就明白你为什么和他投缘了。”
“为什么?”
“是洒脱。”
“哦哈哈……说得好!”
“是没心没肺的坑爹的洒脱让你们相见恨晚。”
“……”
“荆州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淅沥雨幕中,叶铿然终于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
朦胧雨雾中看不清将军的神色,叶铿然却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许问错了话。良久才只听对方说:“……你先回陇右军营去。”
空气突然有些沉默。将军受了伤走不快,而回军营的时日已经迫在眉睫,更何况还有沿路的追杀!
叶铿然冷冷斜睨将军一眼:“如果我记得没错,你身上似乎半个铜钱也没有?我先走,可以。但我不会留金叶子给你;你最好拖着这一身伤,不雇车马,独自步行,勤俭持家。”
叶校尉虽然一贯少有表情,但这次却是连眼底都带着真实的寒意。
“不不——”将军突然意识到不对,“你决不能与穷朋友同流合污!少年人,请务必保持你慷慨的本色!带着金叶子同行!”
“……”
将军见风使舵的表态终于让叶铿然的脸色稍微缓和。
一白一青两个身影往前走,脚下的路纵然不平整,却因为有兄弟的臂膀而变得精彩。
“如果沿路都有埋伏,你能确定自己的运气一直这么好?”叶铿然冷冷问。
“哈,”将军回过头来,雨水打湿了额发,却打不湿他眼底的晴空,“运气这东西,总不如自己的双脚来得可靠。”
第7章 对牛弹琴
引子
美人红酥手,碧茶清如玉。茶水入杯的声音清新悦耳,窗外的相思树无声地翠绿满枝,默默注视着人间。
“我想起了一个琴谱的故事,你想听吗?”将军笑吟吟地问。他们一路快马赶到商州,终于能坐下来喝一杯茶。
“琴谱?”叶铿然显然对附庸风雅没兴趣,“随便。”
“所有珍贵的琴谱,都倾注了谱曲人的生命。”将军悠然说,“有灵魂的琴音向来与凡音不同。故事要从一个冬天说起……”
一
阮洛是个琴师,恃才狂放且有点脾气。
他坐在松林里弹琴时,万籁俱静,百鸟朝拜——那些恰好觅食路过的麻雀、斑鸠和云雀,都被他用口袋里的弹弓打下来,扯一根旧琴弦烤成串,金黄喷香流油,吃起来酥脆的还有咯嘣咯嘣的声音。久而久之只要听到他的琴音,就没有鸟儿飞过了。
他不仅捕鸟,还打渔。离他的草屋不远处有条河,每到冬天就会结上厚厚的冰,阮洛带着他的琴过去,一片冰天雪地中,只有他修长的身影裹在浅绿色的衫子里,就像皑皑雪原里的一抹竹新,堪比画中人。他扯一根旧琴弦作线,开始钓鱼。
冬天的鱼都饿极了,本是极好钓的,只是因为鱼大多在河底沉睡而已。
对阮洛来说,这根本不是问题。他灵活的十指在琴面上春花乱拂,声如雷震,就像隔壁的屠夫每晚那气势磅礴的鼾声。不明所以的鱼们被从睡眠中惊醒,一醒来就发现肚子饿了,争先恐后地去咬鱼饵——
它们不知道,无聊地坐在冰上的琴师肚子也饿了。
于是用不了多久,阮洛就能在岸边生一堆火,吃上香喷喷的烤鱼。烤鱼用的柴,就是他带来的琴。
所谓焚琴煮鹤,不过如此。
很多琴师都很在乎自己的琴,就像剑客珍惜自己的剑,肥猪珍惜自己的膘。但阮洛不。他的琴经常被拆得七零八落用作各种用途,遍体鳞伤惨不忍睹。
这天阮洛又在钓鱼。其实他也钓了不少了,鲜鱼在鱼篓里乱蹦,只是因为他看天色还早,回去得太早的话,隔壁的屠夫也刚好收摊,又要热情地说媒想嫁女儿给他,他就决定再钓几条。
没想到这一下,竟然让他钓了个奇怪的东西起来。
冰层底下的东西咬钩的时候,他就觉得意外地沉,不会是只鳖啊什么的吧?换了别人也就算了,放走拉倒,但阮洛这个人向来最喜欢把有限的生命浪费在各种没意义的事情上。他拉不动,没关系,把琴弦一根根接起来,捆到岸边,再用树桩做了个简易杠杆——
哗啦!
钓上来的东西重重摔在岸边,那分明是个人啊!修肩窄腰,湿发覆盖之下的脸色惨白却不甘示弱,对他怒目而视。
热得满头大汗的阮洛扔了鱼竿凑过来,忍不住“啊”了一声:“兄弟,大冬天的你穿成这样不冷吗?”
他凑得更近点才发现,刚看错了,原来以为对方穿了亵衣,原来那是长长的头发覆在身上呢。
“这条河里冬天我还没见过有人裸泳,兄弟真令阮某好生佩服,佩服!”阮洛完全不顾对方挣扎要重新回到水里去的徒劳举动,继续说,“难得遇到令我钦佩的人,我来抚琴一曲,在这冰雪美景中与君共赏吧!”
说完他当真兴致盎然地就地架起琴,弹了一曲悠扬程度仅次于屠夫杀猪声的泠泠小调。
对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身子也挣扎得更为剧烈。
阮洛弹完一曲,自我陶醉地将十指放在琴上,却听身边水花骤然溅起,一条巨大的银色鱼尾忍无可忍地重重拍在他的琴上,琴面顿时四分五裂!
而被钓上来的少年黑发披散的右肩被鱼钩穿透,鲜红一片,腰部以下竟是一条沉在冰水中的鱼尾——
鱼尾?
阮洛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看错了,突然,鱼尾像一道银色的闪电破水而出拍在他的胸口!他被甩出几尺远,然后重重砸落在冰上。
失去知觉之前,平生第一次,阮洛有点儿后悔自己对陌生人(鱼)的热情了。
二
阮洛倒在冰面上做了个梦。
梦中大雪纷飞,有个男人正手持长剑与一头牛搏斗,雪花落在对方的肩头,看不清面孔。阮洛很是困惑不解,英雄都应该去斩杀蛟龙、猛虎和长蛇吧?屠牛,算什么玩意儿。
按照大唐律令,私自杀牛可是犯法的,阮洛正想对那的男人说,同是天涯无聊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几滴鲜血突然溅到他的脸上,牛怒吼咆哮起来,男人于狂风暴雪中挥剑,一剑砍在牛的犄角上!
这一刻,阮洛心中充满了奇异的恐惧和渴望,他睁大眼睛,努力地想看清男人的脸。
可是雪太大了,他看不清。风雪中还有些奇怪的声音,他也听不清。
“醒醒!醒醒!”
耳边传来更多聒噪的声音,梦中的情景越来越远,眼前由模糊变得清晰,冬夜的星空低垂倒映在湖面,像无数的宝石镶嵌在冰上。
不远处,琴和鱼钩都还在,而阮洛觉得身体似乎有点轻飘飘的,很快他就发现这不是错觉,他的上半身是悬空的。
——自己被人拎起来了!
面前放大着一张熟悉的胡子拉碴的脸,是隔壁的屠夫。
屠夫硕大的鼻孔激动地翕合着,一手拎着一块油腻的大肥肉,另一只手拎着他的衣领,大惊失色地说:“你终于醒了!发生了什么?你的衣服被人扯开了!”
阮洛低头看到自己被鱼尾拍得敞开的前襟,心想,扯你妹……但不等他抗议,屠夫已经不由分说把他和猪肉一起扛在肩上,大步往回赶,一路上不忘忧心忡忡地打听他衣服敞开的真相并委婉地表示自己的女儿还是喜欢有节操的青年。
这实在是琴师阮洛非常倒霉的一天。
先是钓鱼时莫名其妙被大鱼给玩坏了,给一尾巴拍晕在冰面上,醒来时腰疼得站不起来;接着是隔壁嫁女心切的屠夫刚好路过,把半残的他扛回家,并失落地用复杂的目光注视他扶着腰关门逐客;最后他把破琴扔到院子里,想给自己找张狗皮膏药,却遇到了另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平时阮洛酒足饭饱之后就会趁着星夜抚琴……才怪!每到天黑他风雨无阻地上床睡觉。美梦之于人生,好比露水之于清晨,露点就是亮点,不必较真去成真。
但今天他的美梦还没来得及做,狗皮膏药也还没找到,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谁会在这种滴水成冰的冬夜来敲门?
“讨债出门右拐隔壁才是屠夫家。”阮洛不耐烦地扶着腰来开门,屠夫杀猪虽然能赚几个酒钱,但他酒德不好常赊账,不时有讨债的人走错门的。
门开了。外面站了个少年,果然一脸阮洛欠了他很多钱的表情。
少年身上穿的是一件略嫌宽大的粗布长衫,肌肤晶莹如冰高贵,衬得那张隐隐含怒的面孔,就像裹在稻草里的夜明珠。
“啊,是你!”待阮洛看清对方的脸,他一下子清醒了。
是那时在湖里裸泳的人?
阮洛下意识地朝对方的腰下看去,只见衣摆下面是修长的腿,少年的赤脚踩在湿漉漉的雪地上。鱼尾巴什么的,肯定是那时他看花眼了。
“穆!”对方从喉咙里发出一个音节。
虽然只是最简单的音节,但这声音实在是太令人震惊,怎么形容呢,就好像春水流动在寒冰下,淙淙敲击灵魂。
阮洛被那声音迷惑,半晌才回过神来:“穆?”
四目相对,阮洛马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啊,我忘了问你贵姓!兄台,原来你免贵姓穆!”
“……”对方突然一把将他掀翻在地!看上去纤细的少年力量竟然大得惊人,阮洛被摔得昏头涨脑,只听对方接着发出明显愤怒且带威胁的低吼声:“穆——”哪怕是吼声,也磁性得比所有的丝竹之声都要好听。
经过几个时辰的沟通,鼻青脸肿的阮洛总算弄明白了一件事,这位美少年不会说话。
他只会发一个音节,就是“穆”。
他的“穆”到底是几个意思,没人知道。
三
阮洛完全预料不到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因为陌生的美少年就这么在家里住了下来。
被摔得鼻青脸肿的琴师丝毫没敢反抗,他甚至谄媚地把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出的一张狗皮膏药双手递给少年,再三表明自己实在没想到大冬天的有人在河里游泳,绝不是故意用鱼钩弄伤他的,同时忿忿不平地吐槽湖里的大鱼太过凶残,关心地告诫少年别再去湖里游泳。
少年的脸色清冷而警惕,眼底却闪过一抹奇怪的神色,任由阮洛把膏药贴在他肩头的伤口上。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不管阮洛走到哪里,少年就寸步不离跟到哪里。对方无亲无故,也没有名字,只会说“穆”,阮洛干脆就叫他“穆”。
穆似乎一直想告诉阮洛点什么,可惜阮洛听不懂。每当这时候,穆精致的脸上就露出一丝暴躁和敌意。
除此之外,一切都还凑合。
冬天的太阳总是有点薄薄的矜持,因为穆的到来,阮洛难得勤劳地搞了一次大扫除,把棉被之类都拿出来晒太阳。
家里有一口旧箱子,沉甸甸的似乎没什么东西,阮洛清扫时蹲着拎走三五只蟑螂的尸体,从满是灰尘的箱底看到里面唯一的物件时……不禁怔了一下。
那是一本泛黄的曲谱。
阮洛轻轻翻开这本曲谱,仿佛翻开了一段布满灰尘的旧时光,许久没有动弹。
见琴师低垂的睫下有往事,穆玩味般眯起冷而清澈的眸子。
过了许久,阮洛起身来到门后俯下身来,自从那次钓鱼之后,被鱼尾拍坏的琴就破破烂烂堆在墙角,一直没有修补过。
在穆一脸不屑的注视下,琴师拿了简单的工具,开始补琴。
“我不喜欢弹琴,所以弹不好。”阮洛一边把琴随随便便地补起来,一边说,“我对弹琴既没兴趣,又没天赋,我自己知道。可惜我爹不知道,他生前总是逼我练琴。”
不知道因为听到了哪句话,穆的眸光里有微微动容。
阮洛掸了掸发黄的曲谱上厚厚的灰尘:“喏,这是我学会的第一首曲子。那时候我只有八九岁吧,手背被竹条抽得全肿了,才把这首曲子学会——但我到现在也不明白,这样学会的曲子有什么用?还是难听。”
再好的琴谱,没有乐趣也是枉然;再殷切的期盼,没有默契也会成为负担。
琴很快修好了,阮洛恢复了平常的神情,伸了个懒腰。童年时对万物感到好奇,心中有无数个为什么,但成长到如今,才发现其实很多事情没有为什么。不是每个问题都有答案,不是每次争执都有对错。
——多年后物是人非,只剩下一丝惘然、遗憾以及……怀念。
穆不知何时坐在琴前,修长的手指拂过琴弦,一阵清越叮咚之声。
“你会弹琴?”阮洛意外地问。
穆没有理他,径自开始弹奏曲谱上的曲子。这支曲子阮洛听过无数次,也从小练习过无数次,却从没有一次像现在。
从穆指下流淌出的音节十分奇异,它们跳脱而无节奏,就像一万只飞鸟在空中朝各自的方向翱翔,又像一千朵浪花在沙滩留下的痕迹,凌乱得就像——大自然本身。
阮洛闭上眼睛,他从这毫无章法的乐谱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琴。
那把从来没有被认真对待过的琴,就像他自己。他和爹一样的固执,固执到父子俩似乎都忘了初衷。那一次他在爹面前摔了琴,换来了火辣辣的一记耳光。后来,这把琴就没有被他珍惜过,就像这些年的时光一样,破碎,勉强修补,再破碎。
而如今,却有人告诉他,这把琴原来如此美妙。
阮洛怔怔闭目落泪,仿佛所有难堪、伤怀和带着一点点悔恨的过往都被隔挡在音乐之外,这一刻世界只有流水、青松、飞鸟和游鱼,只有旷野的风,漫过山涧的淡金色晨曦与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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