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从那天起,阮洛再面对穆时,心情便有了微妙的不同。
阮琴师鬼使神差地担负起了照顾少年的责任。他带着穆到镇集上逛街,给他买靴子,带着穆到森林里捕鸟,烤野味给他吃,对邻里只说自己远房表弟来了。
可惜穆脸上的表情总是冷冷的,他不会说话,也不知道听不听得懂阮洛的话。
快过年时,阮洛带着穆上街采购年货,突然听到有人叫他:“小阮!”
兴高采烈和他打招呼的正是邻居的屠夫。原来,屠宰铺就在不远处。
很久之后阮洛还能记得,那天的太阳特别好,就像锅里煎过的金黄的猪油,阮洛一回头,只见屠夫的女儿用力拎着一大桶水,让屠夫洗杀猪刀,少女雪白的面孔上挂着几滴汗水,笑容闪闪发光。其实阮琴师的的确确有文艺忧伤的脸盲症——
他从来没认真看过屠夫的女儿。
屠夫已经长成那样儿了,女儿想来也差不多吧……所以邻居这么多年,屠夫的女儿长什么样儿他从来没注意过,更没注意到玩泥巴的黄毛丫头什么时候长大的。
十五岁的豆蔻少女朝他甜甜一笑:“阮哥哥。”
那声阮哥哥叫得清亮柔软,像是用羽毛在人心头轻轻挠了一下,阮洛心口跳动,怔了一下才不自然地点点头。
屠夫姓牛,叫牛腩。他的女儿闺名哄哄。阮洛第一次听到牛哄哄的芳名时就想……女儿应该叫土豆,或者还有个女儿叫番茄才是吉祥的一家啊。可今天不知道是天气太好还是他的心情好,屠夫父女看起来格外顺眼,而且屠夫还穿了一身不常穿的白衣服。阮洛在铺子前面停顿了片刻,脚步和目光都有点流连的意思:“今天哄哄也来帮忙?”
“可不是嘛!”牛屠夫一边剁肉一边说:“听说最近城里有怪牛吃人,好几户人家的小女孩都失踪了,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里!”
“牛?”阮洛还没听说这件怪事。
“是啊,听说吃人不吐骨头,可怕极了。”
阮洛的第一感觉是匪夷所思,接着他突然想到自己那天倒在冰上时做的那个梦,梦里漫天的暴风雪、挥剑屠牛的男人……
屠牛?
心头火光一闪。他诧异抬头,看见屠夫面孔上的胡茬,就觉得那青色的胡茬有点似曾相识。
莫名地有个奇怪的念头在他脑子里一晃而过——那个男人的脸,他应该是见过的!
没等他抓住那突如其来的头绪,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屠宰铺的案板突然四分五裂倒塌,猪肉羊肉掉了一地!
穆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来到他们身后,张扬的怒气让他晶莹的脸孔更加惊艳,可惜与清澈而尊贵的美貌不相称的,是他简单粗暴的发泄怒火的方法——
他一脚踹翻了屠宰铺子,怒焰点燃的凤眸仿佛在说“给我当心点”,雪白的下颌微抬,神色高傲而阴沉地盯着屠夫父女。
牛哄哄吓得瑟瑟发抖,大叫一声躲到牛屠夫身后。
“穆!”阮洛吓了一跳,回过神来要阻止已经迟了一步,只能死死拉住穆,赔上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对屠夫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表弟脾气有点暴躁,这些肉我来赔……”
穆却丝毫不领情,饱含威胁的一道目光落在牛哄哄身上,像是脾气暴躁的父亲在警告毫无反抗之力的幼儿一般。那种巨大的压迫感终于将可怜的姑娘吓得哭了出来。
牛屠夫虽然职业豪放,身材五大三粗像小山丘一般,但一向脾气温吞如骆驼,几乎可以算是贤惠居家好大叔。遇到突如其来的暴力美少年,他哪怕不至于夺路而逃,也双腿打颤吓得六神无主。
少女一张泪脸梨花带雨,惶然将委屈求助的目光投向阮洛。
英雄救美的冲动每个男人都会有,阮洛涨红脸脱口而出:“穆,不准胡闹!”
变故陡生,许多路人纷纷侧目。
穆冷冷看着他们。
屠夫嚅嚅地打圆场:“没事……没事,小阮的表弟也不是外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换做以前,阮洛当然是听听而已,但这次他听到“不是外人”竟然有点耳根发热。牛哄哄从屠夫身后探出挂着泪珠的小脸,看向阮洛和他身后的美少年,眼里还有一丝害怕。
其实这个时候阮洛也怕。
他充了英雄之后就开始后怕,万一穆当众把他摔得鼻青脸肿,他绝没有还手之力;如果穆一脚赏在自己腰上,就不是半残的问题……下半生他也许只能身残志坚地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泪流满面了。
就在他的脑门儿冷汗直冒时,穆倨傲地从鼻腔里里冷冷哼出一声,转身便走。
他走了?
阮洛一愣,下意识地去追,却被牛屠夫一把拉住,往他手里塞了一大块肉:“这块五花肉拿去吃!”
五
追到穆的时候,已经到了家里。
其实阮洛也摸不着头脑,究竟是什么事突然惹怒了穆?看到少年抿紧的薄唇,疏远而清冷的侧脸,阮洛就有点发怵:“那个,出什么事了?别对邻居那么凶啊,远亲不如近邻,这大块五花肉就是证明……”
为了表明自己说得没错,他献宝似地抖了抖手中的肥肉:“今天吃红烧肉,啊哈!”
穆没理他,漆黑的凤眸里沉浸着琴师看不懂的黑暗与冷漠。这天晚上家里的气氛很紧张,阮洛讨好地做了一桌菜,穆却没有吃几口就放下筷子,阮洛只得一个人把大盘的五花肉都吃了,饱得走不动。
胃不合则寝不安,这晚阮洛没能睡好,他又做了那个风雪中的梦,梦中的男人还是面目模糊。不同的是,这一次风雪中传来悠扬的琴声,犄角折断的牛半跪在地上,似乎在侧耳聆听。
牛听得懂琴声?
阮洛为自己滑稽的想法而跟梦中的自己赌了一根黄瓜。抚琴的男人端坐如山,一身白衣凌风傲雪,宽阔的肩膀莫名的熟悉,当阮洛想要看清时,那身形突然又变得模糊起来。
阮洛想要拨开雾气看清对方的脸,突然身子冻得发抖,他一哆嗦,猛然惊醒了,只见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自己踢到了脚下。
不知道是否因为夜里着了凉,阮洛病倒了。
这病来势汹汹,本来如翠竹一样挺拔的琴师虚弱躺在床上,有气无力,脸色苍白像树梢的残雪。
牛屠夫拎着肥肉来探病,身后跟着脸颊绯红的牛哄哄。少女穿了件绯红的小棉袄,大眼睛里满是羞怯又大胆的关切。而屠夫一身白衣,下巴的胡子修剪得比上次更整齐——最近屠夫似乎特别爱穿白衣爱修边幅。
阮洛顿时觉得自己有必要修正对大鼻孔的偏见。
琴师的屋子虽然生了炭火,仍然比外面春寒料峭的庭院还要冷,让父女俩打了个哆嗦。
牛屠夫正叮嘱阮洛几句风寒要通风透气不可捂之类的话,穆听到声音,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一看是他们,顿时眯起眼睛。
少年的神色仍然充满敌意,虽然不至于像初次见面那样大打出手,但冰寒的视线里就一个字:滚。
牛屠夫好汉不吃眼前亏,大鼻孔紧张地翕动了几下:“小阮我们该走了……我刚想起来,昨天杀的猪还没剐!”
牛哄哄似乎还不想走,却又害怕穆一身寒冷气息,娇憨又带着一丝委屈表示不满:“爹!”
穆突然将一记阴寒的视线投过来,牛哄哄吓得立刻拉紧牛屠夫的袖子,闭嘴不语。
“最近城里吃人的牛,倒是有几天没见了。也有人说看到它到村子里来了,小阮你也要当心。”临走时牛屠夫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多说了一句。
“牛吃的都是小姑娘,他怕什么呀。”牛哄哄心无城府地说,吐了吐舌头。
“当心些总不是坏事。”
阮洛应了一声,听到“牛”的时候他总是有种奇怪的感觉,可能是因为那头聆听琴音的牛的缘故吧……最近不知为何梦特别多,杂乱无章,醒来常常大汗淋淋头疼欲裂。
父女俩出门时,阮洛不知不觉将视线落在屠夫的背影上——
梦中抚琴的男人……也是穿白衣的。
屠夫为什么突然变得爱修边幅爱穿白衣呢?
阮洛病得昏昏沉沉,朦胧中听到琴声,似乎是穆在抚琴,调子十分悠远而古老,像是从千年冰封的雪地里伸出的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花,灼灼温热,不知不觉滚烫了谁的心胸。
他在琴声中沉睡,就像在宽广的胸膛里小憩一样安稳,流水洗涤了时光的沙土,把那些心碎的冰渣缓缓搅拌融化成一江春水,再流经四肢百骸,渐渐温暖了僵硬冰冷的手脚。
琴音,竟然可以轻缓美妙至此。
阮洛闭目沉沉睡去,之后再无纷扰恶梦。
不知过了多久,阮洛的病好了起来,原本十分凶险的症状褪了下去。他能下床时,穆却不知道去了哪里,阮洛找遍了家里的房间和庭院,都不见踪迹。
少年消失得就像他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阮洛突然想到,他原本就是不速之客,突然就这样走了……也许就真的不回来了。
看着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琴,阮洛怔怔地一个人呆了许久。
“阮哥哥!”一个清甜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牛哄哄提着一篮糕点走进来,看见穆不在,顿时长长松了口气,开心地问:“你今天一个人?”
“嗯。”阮洛的声音不知为何有点失落。
“你会捕鸟,还会捉鱼对不对?”牛哄哄眨巴着大眼睛,“能不能……带我一起去玩呢?”
呃?四目相对,阮洛的耳根又有点泛红,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人生的第一次约会来了。
六
这是阮洛和牛哄哄初次约会,两个人都有点紧张。快走到湖边时,阮洛更紧张了。自从被大鱼欺辱之后,他许久没有去湖里钓鱼。如今远远看去,结冰的湖水就像一面宽阔无边的镜子,将远山近树倒映得清晰。
阮洛心中莫名不安,突然停住脚步对牛哄哄说:“就到这里吧。”
“为什么呀?”牛哄哄不解地歪着头,“不去钓鱼吗?”
“我弹琴给你听。”阮洛绝不会承认自己腿软了,心虚地顺势盘腿坐下来,“你要听什么曲子?”
牛哄哄似乎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背着琴,目光也被吸引了过去:“阮哥哥,你的琴看上去好特别哦!”
“呃?”阮洛低头看去,琴身有好几处修补,尾端还有烧焦的痕迹,一看就是被不负责任的主人给玩坏了的悲惨乐器,他硬着头皮尴尬地一笑,“这把琴有点旧,其实我还是挺爱惜它的……”
话音未落,树上一团积雪“砰”地砸落下来,正中阮洛头顶,仿佛是抗议他睁着眼睛说瞎话。
好在牛哄哄丝毫没有注意阮洛的狼狈模样,两手托腮眼睛亮亮地等待听琴。
阮洛的手指略微迟疑地抚上琴弦,这一刻,他脑中莫名浮现出穆当日弹琴的模样。
仿佛受了某种感染,琴师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翘,起了一个调子。
铮——
清越清澈,犹如春水淙淙敲击灵魂。
几只淡黄嘴的小鸟突然落在树梢,驻足聆听。其实阮洛十指修长,有在琴弦上灵活游走的天赋;他甚至并不知道,自己指下琴音已经与往日大不相同。四周分明还是寒冬,但春意仿佛从琴音里怒放出来,树梢被暖风点了零星的绿色,山涧从凝滞变得灵活。漫山遍野尽染生机,而一段相识相知的友谊却被埋葬在浓郁的暮色里,缓缓地……一江春水漫上离人的眼眶。
曲终时四弦一声,清如裂帛,又如寂静雪夜枯坐等待时,突然响起的叩门声,让人心口也随之重重一颤。
戛然而止。
四周安静许久,才有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走。
牛哄哄半晌才回过神来:“阮哥哥,你弹得真好。”少女想了一会儿,托着腮天真地说:“不过,没有我爹弹得好。”
阮洛眉心一跳:“你爹会弹琴?”
牛哄哄正要回答,湖面突然传来巨大的响声,有什么巨大的东西猛地破冰而出,空中仿佛骤然下了一场暴雨!阮洛来不及看清眼前发生了什么,耳边传来牛哄哄的一声惊叫:“救命!”
水流将少女高高卷起,甩向湖面!阮洛来不及思考便下意识地伸手去救牛哄哄,却也被卷入巨大的漩涡中!
他看见了,卷起牛哄哄的是一条银光闪闪的鱼尾——是那天在冰面上袭击他的大鱼……
眼前的画面被水波扭曲得诡异,进而模糊,最后归于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阮洛耳边传来一阵哭声,让他清醒过来。
吃力地顺着哭声的方向转过头,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坐在冰上,委屈地哭个不停。
迟缓地转动视线,阮洛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记得他和牛哄哄约会来着,在离湖面不远的树林里弹琴,两人正在说话时,突然来了一阵暴雨,然后……阮洛脑子里猛地一个激灵,牛哄哄人呢?不会已经——
他猛地坐起来,小女童担忧地哭着摇他的胳膊:“阮哥哥,你没事了吗?”
“……”阮洛有种奇怪的不好的预感,眼前的小女童似曾相识,“你是?”
“我是牛哄哄呀!”小女童泪汪汪地说。
阮洛风中凌乱了!
“我变小了。”牛哄哄边哭边说,柔软的发梢间传来羊肉膻味儿,那是常年在屠宰铺才会有的味道,是牛哄哄没错!
“阮哥哥,我不想做小娃娃,我要变回大人的样子呜呜……”
虽说阮洛向来神经大条,但眼前发生的事情还是让他一时间接受不能。
金色浓稠的夕阳点点洒在冰面,折射出炫目的光泽,提醒他现在是光天化日之下,不是做梦。
七
屠夫家自然是不能回去了,若是让屠夫看到自己的宝贝女儿变成了五六岁的小女童,不知道他会不会抄起杀猪刀,砍了他一向心心念念的准女婿人选。
阮洛将变小的牛哄哄安置在自己家里,怔怔地对着那把破琴,努力回忆当时的情形……
突然落下的暴雨,席卷而至的漩涡,还有……一条银色的鱼尾!阮洛蓦然想起了最关键的细节——在昏过去之前,他恍惚看到漩涡中的鱼尾,上身是人。
有什么东西在阮洛眼底跳动,仿佛真相近在咫尺,却又隔了一层看不真切的薄纱。
《山海经·南山经》中记载,有鱼焉,其状如牛,陵居,其名曰鯥。
山海经中有一种神兽叫“鯥”,水陆两栖,在水中是鱼形,在陆地上则拥有四肢和犄角,酷似牛的模样!
人身鱼尾,镇上吃人的牛……阮洛下意识揉了揉太阳穴,然后感觉一只温柔清凉的小手扶向他的额头。
“真像!”牛哄哄的眼睛里满是纯真的仰慕,气息像槐花蜜一样清甜清香,让他有片刻失神。
“像什么?”阮洛不解地反问,却见牛哄哄一下从他怀里溜了出去,回头咯咯笑着不说话。
她的人虽然变小了,剔透如水的眼睛里却仍有一丝只属于少女的羞怯。
阮洛突然想起之前被打断的对话,他转身问牛哄哄:“你说牛屠夫会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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