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裴大将军站起身来,嘴里还叼着一根稻草:“公事说完了说私事,那个谁,有的人仗着自己家世显赫,长了一张英俊的脸,把人小姑娘看也看了,摸也摸了,回头装作没事儿人一样,拍拍屁股走人了事。这让人家小姑娘以后怎么做人?”
独孤琳琅嘴角忍不住轻轻抽搐,原来将军大人什么都知道了……
“这种人渣必须军法处置,”只听将军语调骤然一变:“两百军棍。”
不不……叶铿然伤得这么重,你要给他两百军棍,不是要他的命吗?独孤琳琅顿时变了脸色,刚想开口求情,叶铿然自己已经虚弱地开口了:“我不服。”
将军冷哼一声,压根儿连看也不看他:“美人是怎么对你的,你都看到了。识相的就开个口,打完仗回家就把喜酒办了!”
将军您老人家太豪放了……豪放得很好!
独孤琳琅脸颊发烧,违心地别过头去,想瞧四周还有没有其他人看向这边。只听将军提高声音:“看什么看?说你呢,独孤副尉!”
谁?
满头雾水的独孤琳琅一时没反应过来——我?
“对不对叶校尉负责,直接给句话!”将军的话无异于晴天霹雳——谁对谁负责?
“叶校尉这么一个美人儿,为你挡刀也挡了,和你一起掉水里被你看也看光了,你不负责任,军法难容!”
独孤琳琅张大嘴,低头瞪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叶铿然,四目相接时,一切突然敞亮——
为什么每次相遇叶铿然都视而不见,为什么他神色复杂欲言又止,为什么他不愿见她……
那把破弓说的“把失误负责到底”,就是在不小心把她变成了男人之后,立刻敬业地把叶铿然变成了女人。
以叶铿然的自尊心,这比杀了他还要来得严重吧!
独孤琳琅风中凌乱地想要说点什么,抬头看到将军脸上大智若愚的微笑……究竟是腹黑呢,是腹黑呢,还是腹黑呢?
安静,死一样的安静。
叶铿然脸色铁青紧咬牙关一言不发,突然吐出一口鲜血,头朝旁一侧,晕了过去。
独孤琳琅惨嚎——将军你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叶铿然做了个梦。
梦里有个貌美如神的女子黑衣清冽,巧笑嫣然:“把你变成女人,是要让你知道——女人上战场,比男人更为不易。人生的战场上,你在拼尽全力的时候,别忘了,”她说,“记得呵护她。”
这一刻,叶铿然突然觉得这名悄然潜入他梦境的女子有点熟悉,却说不上来。
然后,梦醒了。
之前所有的颠倒荒唐像雪枝上的露水被朝阳轻轻抹去,了无痕迹。一切都变样了,或者说,一切都恢复原样了。
叶铿然睁眼看到守在他床前的独孤琳琅,少女绯红的脸庞美如朝阳,令他年少冰冻的所有时光无声融化,怦然改变……这离奇的故事,他有的是时间向她慢慢讲述,一生还很长。正如梦中那个女子所说,人生的战场上,他在拼尽全力的时候,她也一样。
他们为共同的目标并肩,也为彼此而战。
这样的爱情,令他骄傲。
八
独孤家自南北朝以来名将辈出,煊赫非常,独孤琳琅低调从军,才是军中真正的将二代。但因为她实在太二了,二到大家都觉得称她为草根那是严重娱乐了草根……
而她无意中捡到的那把弓,退敌后她对着阳光仔细端详,才发现弓身上竟然刻着“独孤”两个魏碑小字。
这是怎么回事?
“被发现了!”如愿眼睛亮晶晶地捂脸,“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家祖传的弓啊……几年前不幸被你爹掉落在陇右战场,又被你这个二货捡到。”
“……”你才是二货,你全家二货!
如愿继续絮絮叨叨:“当年我看着你爷爷的爷爷长大,又看着你爷爷长大,再看着你爹长大,再看着你长大……好忧伤,阴盛阳衰了。
“小时候你那么可爱的一个小粉团,笑起来见牙不见眼的,不对,连牙也没有,就是张着嘴在那里傻乐。你真够调皮的啊,一泡尿撒在我身上,把我熏得泪流满面整整三个月……我发誓一定要教训你!”如愿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奶奶的,原来这才是你一直整我的原因!
“独孤校尉,你的兵器怎么有股马尿味儿?”从独孤琳琅一进营帐,擅长吃喝玩乐享受生活的裴大将军就忍不住皱鼻子。
“用马尿洗弓,可以防尘防蛀。”独孤二目不斜视。
裴大将军将信将疑,只见独孤琳琅突然挺直胸膛,作出一个笔直的军人站姿:“将军。”
“呃,什么事?”裴将军被她的正式吓了一跳。
“那次我们中埋伏,怎么会被吐蕃人预先得知的?”独孤琳琅终于问出那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真相?”
阳光刺目地一晃,裴大将军眯起眼睛:“战泄漏计划的人,就是你自己。”
“我?”独孤琳琅愕然,“别开玩笑了!”
“你们出征之前,叶铿然曾经派人刺探虚实,村民告诉你们的,”裴大将军脸色一沉,“消息是虚是实?”
独孤琳琅浑身一震。
“当对手的眼光比你更远,智慧比你更高,使你所有的行动在他眼前纤毫毕现。你的幼稚和轻敌,本身就是一面镜子,把秘密直接呈现给敌人。”
独孤琳琅涨红了脸没有说话,这一瞬间,她明白了所有的真相,对方说的是事实。
中原人都以为吐蕃人有勇无谋,其实真正有勇无谋的是他们自己。
“有时间怀疑自己人,不如迎头去痛击敌人?如果真的有细作,你会败得很惨。匹夫之勇,不值一提。”裴大将军冷哼。
在独孤琳琅狼狈低下头时,只听对方语气突然一转,声音里漾起笑意,“但我很欣赏。”
等独孤琳琅退出营帐,一阵轻笑声从摆着酒的桌案边传来。如愿用一只手撑着头,斜睨裴大将军。
“多谢你替我教训这个二货。”如愿似笑非笑。她的话里,用了“替我”两个字。
裴将军突然郑重地一拜及地:“晚辈裴昀,拜见独孤将军。”
对方粲然而笑,黑眸中精钢纯铁,骤然露出凛冽如冰雪的煞气来:“百年之后,竟然还有人认识我!”
如愿仿佛突然换了一个人,神态中妩媚阴柔一扫而光,眉宇淡扫百年功业,唇角勾销生死云烟。
独孤信,本名独孤如愿,祖籍云中,因为容貌俊美在军中被称为“独孤郎”。身为西魏和北周一代名将,他更传奇的身份是周、隋、唐三朝三位皇后的生父。许多年前,一个黄昏,他青衫策马斜阳,侧帽风流,一时间满城少年的装束都以“侧帽”为美。
当年他被赐毒酒身亡,魂魄却未离去,留在他挚爱的弓箭上……改不了的是爱品美酒的习惯。
独孤家世代习武能征善战,这一辈的子孙中只有独孤琳琅能拉开这把弓。
她憨傻的闯劲,惊动了沉眠的先祖。
尾声
“然后怎么样了?”
“然后?我一点也不介意看到‘小家碧玉男子遭始乱终弃’什么的……”裴大将军毫不顾及形象地八卦,直到看见小家碧玉叶铿然黑着脸走到他面前,才打住话头,“啊哈,过关了吗?”
“那位前辈要试我的臂力,”叶铿然显然已经知道了许多事情,“他让我拉弓,就像琳琅当初那样;可我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裴大将军满脸幸灾乐祸:“然后呢?”
“到最后,他突然说——”叶铿然嘴角难得带了隐隐笑意,“罢了,能拉开世间最强的弓,不如能拨动意中人的心弦。”
第4章 叶公好龙
引子
昭公二十九年,一场秋雨洗过烽火乱世,晋国史官蔡墨正匆匆走在宫殿之外,同僚的一名文官叫住他:“你听说过最近的一件趣事没?”
“什么事?”蔡墨停住脚步。
“楚国的叶公爱龙成痴,天上真龙被他的赤诚感动,在他府中现身,叶公却扭头就跑……哈,换了是我,绝不会像叶公那么狼狈,可惜可惜,我从来没有见过真龙。”
“真龙不仅有人见过,还有人养过。”蔡墨微笑。
“什么?”对方大吃一惊。
蔡墨的眼底有狡黠的闪电骤然划过:“夏朝有个叫刘累的人,替国君养了四条龙,雌雄各二。”他目光一转,旋即压满沉甸甸的乌云,“只是,养龙的技艺失传许久了。”
一
复州竟陵郡地处江汉平原,盛产鱼虾。城中有两户人家,一家姓叶,一家姓沈。
叶二公子字悠然,独独喜欢龙。他房间的柱子上雕满龙的图案,床帏上挂着龙的绣样,酒杯上刻着龙,夜壶上也栩栩如生镂着龙……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天下只有皇帝有资格这么喜欢龙。
叶悠然爱龙的方式很特别,他养龙。
楚地人才辈出,纨绔子弟们听说过养斗鸡、养蛐蛐、养鹌鹑的……但龙该怎么个养法?自从四年前,叶悠然不知道从哪个地摊上买了只穿山甲,就认定这玩意儿终有一天会长成真龙,每天喂它蚂蚁和碎肉,伺候得贴心。
与叶悠然相反,隔壁的沈三少爷却讨厌龙。确切地说,是讨厌叶悠然的穿山甲。穿山甲一身黑不溜秋的鳞片,短手短脚,听到点儿动静就蜷缩成球形装死,再胆小不过。更要命的是它昼伏夜出,喜爱打洞,每到深夜沈夜舒睡得正香的时候,它就在隔壁的院墙吭哧吭哧地刨土……
睡眠不好,脾气自然也不好。沈夜舒不止一次放出话来,要把叶悠然的穿山甲煮了炖汤。
叶悠然听到这样没技术含量的威胁,慢悠悠来一句:“壮士您有喜了?坐月子才要吃鱼龙大补。”一句话堵得沈夜舒内伤。
穿山甲还有个别名,叫鱼龙。
名字里有龙当然不能代表它就是龙,蛇也叫小龙,鳄鱼也叫猪婆龙,更别说还有龙虾呢……沈夜舒“好意”提醒:“上次你爹和我爹在一起喝茶,我听你爹痛心疾首地说,你们叶家怎么说也是将门世家,竟然出了你这么个不肖子,他真是教子无方,祸害四邻啊。”
最后那几个字是沈夜舒自己加的,在他看来,这个邻居彻底被无聊的龙给套牢了。
听完沈夜舒幸灾乐祸的转述,叶悠然看着他的脸,认真地说:“其实,我相信我爹心里是这么认为的——生个儿子被龙给套牢,并不可悲;真正的悲剧是生出的儿子长了一张龙套的脸……”再次把沈夜舒憋成内伤。
沈夜舒相貌并不难看,只是和秀雅绝伦的叶悠然相比,的确要稍逊三分。
“老子乐意你管不着”就是叶悠然养穿山甲的态度。连他亲爹也管不了的事,自然也没人真心打算管。
要不是那件事情的发生,叶悠然的穿山甲恐怕要养一辈子。
叶悠然还有个哥哥叫叶铿然,和其他将门之后一样,叶铿然有一身好武艺,十六岁就投身沙场,屡立战功;在叶二少挥霍败家拿金叶子买蚂蚁喂穿山甲时,叶大少和士兵同吃同住,浴血杀敌,从不拿自己的家底说事儿。总之,身为叶家长子,叶铿然很给祖宗长脸。
可是这天一纸战报送来,叶老爷子大惊失色,随后痛哭失声。
哥哥死了。
这是叶悠然的第一反应。可接下来他才慢慢弄清楚,事情还没有那么严重,或者说更严重?
祖宗的脸面叶家的香火,决定做上门女婿入赘别家。叶老爷子被这个闷棍打败了,一连几天不说话。叶悠然也听说了些消息,比如女方是皇亲国戚,比如哥哥本人对此并无异议……好吧,在他看来并没有什么问题,但老爹好面子,也好里子,哥哥的名字要从叶家的族谱里被抹掉了,加入别人的族谱,让一直把他挂在嘴边的老爹情何以堪?
叶老爷子遭受打击之后的表现,就是开始把叶悠然的终身大事提上日程。稍有眼力的人都看得出来,叶悠然全身心扑在他的穿山甲上,对女孩没有半点兴趣,叶老爷子的美梦,很可能真的只有在梦里实现了……
于是这天,叶老爷子做了个艰难的决定,他把叶悠然的宝贝穿山甲拎起来,趁着月黑风高把它扔出了院墙。
叶家与龙真正的缘分,就是从叶老爷子冒失的决定开始的。
二
晚风习习,叶悠然在朦胧的睡梦中,听到有人拍打他的窗棂。
叶二少很不耐烦地掀开眼皮,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晴朗夏夜,但窗口仿佛挂着一层如雾如雨的水帘。
“就是你想见我?”窗外的声音说。
“你谁啊?”叶悠然困得很。
“龙。”
“……”
叶悠然翻了个身,继续睡着了,大半夜的谁闲得发慌来搞这种恶作剧,他不关心,也没空理睬。于是很可惜,少年没有看到——
刹那间水雾散去,黑暗变得如镜清明……一条真龙盘踞在他的床前。
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少年蜷缩的身子,沉默的威严让整个夜空都骤然俯首。只有一颗火流星划过天边,擦伤了皎洁的黑暗。朦胧入睡时,叶悠然恍惚想起小时候听娘亲讲,每当有火流星落下,就有人的心愿达成,也有人死去。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兴奋地仰头看璀璨的星河,并不懂得死亡的含义。
被龙压床的叶悠然睡得不太好。
龙温热的鼻息喷在他的脸上,像是拼命也甩不脱的唠叨。梦境里涌进很多乱糟糟的声音,七嘴八舌,“哥哥做得好”、“哥哥一表人才武艺出众”……少年的眉毛轻轻拧了起来,露出厌烦的表情,随即仿佛看到了什么,在睡梦中露出痛苦的神色,身子重重一颤。
“他下雨了。”龙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熟睡的少年,威严地说。
“陛下,人类管这叫流泪。”旁边的穿山甲诚惶诚恐地指出对方的口误。
龙鄙视地看了一眼带路的穿山甲:“我知道。可是他明明在微笑,为什么有眼泪出来?”
“我也不知道。人类是很奇怪的动物。”穿山甲如实说。
就在几个时辰前,龙在自己的宫殿里接见了这只误闯龙宫的穿山甲。可怜的宠物讲述了自己被主人的父亲遗弃,没头没脑爬行了半天,带着一身厚厚的脂肪爬到湖边找水喝,结果因为四肢短小肥胖重心靠前,一头栽进了湖里,坠入龙宫的经历。
就像人类有族谱一样,洪湖白龙世家也有几万年之久的族谱,其中最尊贵的一支血脉,如今传到第七世嫡长孙,曦和。很多龙的原型都威严高贵令凡人不敢逼视,但曦和的原形……嗯,这——是整个洪湖龙族最大的秘密。
曦和一直在水里逍遥快活,直到一个被世人称作叶公的家伙出现。对方爱龙成痴,而且生得白脸长髯相当赏心悦目——忘了说,曦和是一条雌龙。虽然对龙来说雄雌并不重要,但雌龙往往更冲动一点。于是曦和兴冲冲亲自赶到人间,去给叶公一个惊喜,结果惊是有了,叶公惊得穿着睡衣狂奔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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