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虽然是第一次当导演,但他确实极有天赋,表现得比极度信任他的秦尤和艾德所预想的甚至更好,于是――《复仇》片场的前两天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度过了。
就在艾德对一切都放下了心,觉得电影的拍摄已经步上正轨了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件让他警铃大作的事!
事情是这样的――
正式拍摄开始的第二天晚上,他们正在拍剧本里的一出重头戏。
这一幕里,女主角特蕾莎・杨正在翻看女儿的遗物,她的女儿有记录日记的习惯,但是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特蕾莎・杨曾经因为担心而翻看过她的日记本,并且斥责过她怎么能有那样的念头――因此,虽然桌上的这本日记从来没被母亲翻看过,但特蕾莎的女儿依旧习惯在日记中隐藏一部分自己的真实想法,只是她再努力隐藏,那些绝望,那些无助,那些痛苦,依旧从一句又一句简短而没什么实质性内容的语句中显露了出来。
“今天,上了课。”
“今天,上了课。”
“今天,上了课。”
“今天,认识了新的朋友。”
“今天,和朋友们一起回家。”
“今天,上了课。”
“今天,上了课。”
“想和朋友们一起回家,但是要上课。”
“想和朋友们一起回家。”
“想和朋友们一起回家。”
“想和朋友们一起回家。”
“今天,上了课。”
“今天,上了课。”
“……”
特蕾莎・杨一页又一页地翻过女儿的日记,如果她还活着,她大概会不满地斥责对方没有将日记发挥出锻炼写作能力的作用,日记写成这样还写什么呢?
但是她已经不在了,这些话已经没有人可以说了,她只能默默地翻过那些空洞的日记,绝望地寻找着任何可以证明女儿是被什么人害了的迹象。
但是找不到……找不到……
就在这时候,她的电话响了起来,是工作上的事,她接起电话,强忍着泪水听对方说完了接下来的工作安排,然后在对方挂断之后,她又维持了同样的姿势很久很久,就像是僵住了一般,直到她的手颓然落下。
这一幕拍得可以说顺利,艾德得说秦尤是个很不错的演员,将这一幕演得又自然又触动人心。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李平导演一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艾德这时候还不了解李平,他还不知道李平是那种有不满也不会往外说,而是需要别人去一步一步引导他说出自己想法的类型――他以后就会知道了。
白人的心思总是没有那么细腻,艾德现在又不熟悉李平的表情,所以在这场顺利拍完后,艾德觉得大功告成,就去安排下一幕戏的拍摄了。
秦尤趁着两幕之间的间隙去休息,她在自己的位置上拿着剧本皱起了眉头。
如果艾德这时候抬头朝这个方向看一眼的话,就能看见秦尤与李平导演,一个坐在高处,一个坐在低处,一个手里拿着剧本,一个双眼放空地看着空中不知道何处,但共同的是,他们看上去都有些不满。
过了一会儿,秦尤拿出笔在剧本上写写画画了起来,又过了会儿,她起身去拿水喝,也就是在这时候,好巧不巧地,艾德走了回来,然后他看见了秦尤留在座位上的剧本,他看不清字,但是能看清那大片大片的黑色删除线。
他的心咯噔一下,简直受到了惊吓!
她是要改剧本吗???
他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在刚了解秦尤的背景的时候,他其实确实有担心过这个问题。
当初他们三人短暂的会面之后,他第一时间查找了一下这位投资人的资料,然后得知对方是中国最红的女明星之一,地位相当于好莱坞的A-list吧,然后他立刻就担忧了起来,明星和普通的演员的差别是极大的,他们习惯了众星捧月,习惯了自己是电影中心,更重要的是,习惯了自己的票房号召力,他们比谁都更心知肚明有多少人是为了自己才去看那些无聊的大烂片的,更严重的是,他们不止是“知道”而已,这个想法已经被内化为了他们的一部分,所以他们会很自然地向剧组提出很多“建议”。
但是,首先,这位“大明星”不管在她的故土多么有名气多么有票房号召力,在美国本土这些优势都是不存在的,其次,他们是小成本独立电影,他平时讲这词儿的时候,多少会带点自嘲之意,但更多的自然是骄傲,他们拍摄的是纯靠镜头与故事质量取胜的电影,和那些以明星做噱头,花在宣传上的钱比花在电影本身上更高的所谓“大片”是不一样的,所以他们与其说是“用不起”明星,不如说是“用不上”明星。
而秦尤这种想改剧本的举动,基本就是往他的雷区上踩,不光用力跺脚,还肆意蹦迪,就是这么严重。
但是对方是投资人,所以他不能过分直白地对她说“嘿,这套在我们这儿可行不通”,他得委婉和善地趁对方提出自己的要求之前让她自然地消除这个念头才行。
于是他守着秦尤的座位开始冥思苦想了起来。
但是来不及了,他只是低头思考了一会儿而已,抬起头就发现秦尤压根没有回自己的位置,而是喝完水就直接走向了李平导演。
艾德:“!!!”
他几个箭步上前,虽然现在他和李平还没有熟悉到后来完全了解李平习性的程度,但是这短短的几天已经够他知道李平性格有多软了,他生怕秦尤说个什么要求,李平就因为不好意思拒绝而应承下来了,他得给李平撑腰!――当然,他现在也不够了解李平性格中隐藏在软后的硬,李平的电影,别人如果逼着他拍他不想拍的剧情,他虽然不会很直白地拒绝,但就是会硬拖着,直到对方败下阵来为止。
“我在想刚刚那幕戏,我觉得有些不对――”
秦尤话刚说到一半,艾德就急急忙忙打断:“有什么不好的吗?我觉得很完美,放在荧幕上一定很能打动人!”
他这句话说得又快又急,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但是让他惊讶的是,李平慢吞吞地说道:“我也觉得不太对……”
艾德:诶?
真不对吗?
他开始迷茫了,他努力地回忆着刚刚那一幕,怎么想都觉得没什么问题呀……
但是既然李平都这么说了,那肯定就是有什么问题,于是他也开始回忆和思考了起来。
秦尤给了他一点自己思考的时间,才接着开口:“我觉得特蕾莎・杨在这里应该对她的同事发火,说出自己女儿死亡的事。”
艾德立刻反驳道:“怎么可能?!特蕾莎・杨看中自己的事业远胜于她的女儿,她那么自恋,对这个女儿所谓的爱完全就是在她身上投射自我,她爱的不是她女儿,而是她的延伸,而且她那么要面子,遇到再大的事都只会咬碎了牙往胃里吞,她怎么可能告诉她的同事她的女儿死了,她怎么可能会将自己的痛苦展露于人前呢?”
艾德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他仔细研究过这个剧本,对特蕾莎・杨这个角色可以说是熟悉非常,秦尤说的场景他根本就想不出来――特蕾莎・杨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秦尤耐心地听完了他的反驳,才接着说:
“首先……不是因为太痛苦而忍不住倾诉,而是因为恐惧,她其实在这个时刻已经隐隐意识到了,是她逼死的她女儿,但是她不想承认,也不能承认,但是那种恐惧攥住她,她有一种迫切地表露自己是关心她女儿的,自己是个好母亲的需求,她这时候已经顾不上别的了,她必须要强化一遍自己心中的信念――她是爱她的女儿的。”
“其次,你没懂,她的确是真的爱她女儿的,只是她没有学过正确的表达爱的方式,杀死她女儿的,不仅仅是她的控制欲,更是她畸形的爱。”秦尤最后还是没忍住补上了一句,“你不是亚洲人,恐怕不理解这种爱。”
秦尤很了解特蕾莎・杨这种人,因为她前世的父母和她就是同类人,他们自己选择了最“人生赢家”的道路不说,还早早地给秦尤也安排好了最“人生赢家”的道路,他们的控制欲比起特蕾莎・杨只高不低,但是秦尤不是剧本中的女儿,她outgrow到物质上和精神上都不需要他们的速度太快了,更重要的是,她不是普通人,她从未被他们影响过,她前半生恰巧成为了“别人家的孩子”不是为了不给她父母丢脸,只是她单纯喜欢,后半生恰巧成为了一个给她父母丢脸的孩子也不是出于叛逆,只是她喜欢,她对她父母怀抱的,不是其他和她类似成长环境的人会有的那种又爱又恨,既想要摆脱他们的控制又渴求着他们的爱与承认的矛盾心态,她从未需要过他们的认可,她也从来没恨过他们,也从未纠结过他们对她的爱到底算不算爱,有条件的爱到底算不算爱这种事,所以她一直都能很冷静客观地看待他们,而她刚刚在演这幕戏的时候就一直在想,如果死得是她,她那平时表现得恨不得没生过她这个女儿的父母会如何表现?
她能清晰地想象出他们的表现。
所以她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艾德听完她的论述愣了一下,然后经不住开始思考了起来……
而这时候,一直沉默寡言,任由他们在他面前长篇大论争论的李平导演终于开口了:
“嗯……其实我第一次写这段剧本的时候,下意识地就写了特蕾莎・杨脱口而出――’我女儿都死了你还在关心我后天能不能出差?’当时完全是无意识地写出了这句话,但是后来回顾的时候,我‘冷静理智’地分析了这段剧情,分析了她的人设,认为这是不该出现的场景,于是我改动了……”
李平笑了一下,语气轻松了一点:“不过现在想来,我当初就该听从自己的直觉啊……”
艾德其实还是有些疑虑,虽然秦尤的分析听上去的确很有道理,李平导演也认可了她的感觉,但是……这是电影,不是可以长篇大论描写她心理状态的小说,他作为制片人必须考虑屏幕前的观众能不能感受到这种复杂的感觉,如果感觉不到,那他宁可要刚刚拍的那一版,起码不会给观众一种混乱的信号。
但是他还是同意他们再拍一次,只是他再三强调:“如果效果不好的话,我们就还是用刚刚那一版,OK?”
秦尤和李平都点了头,但是艾德总觉得他们俩这点头怎么……怎么看怎么敷衍呢……
第61章
由于上一场刚拍完还没多久, 几乎不需要任何准备工作,秦尤很快就就绪了。
随着打板声响起,艾德决心以最严苛的目光来审视秦尤这一场的表演,一旦出现任何问题, 他就要叫停了, 他们的计划是非常赶又非常精准的那种, 经不起在一场戏上反复折腾打磨太久。
“咔哒”一声,卧室的房门打开,门外的暖光先是从门缝里漏了出来,然后随着房门推开而彻底泄洪般涌了进来。
随着暖色的光走进房间的, 是一身黑色职业装的女性,她看上去疲惫极了,但即使是在这样极致疲惫的状态下, 她眉眼间的攻击性依旧刺眼,她微微环顾了一下这个由她亲手布置的房间,眼中露出了很淡的一丝痛苦, 在她女儿去世后, 这是她第二次走进这个房间。
她没办法……没办法再看这熟悉的房间一眼, 但是她必须看, 过去几天,她找遍了所有可能有线索的地方, 问遍了和她女儿有交集的所有人,却始终没有任何进展, 她别无选择,哪怕她再不想, 她现在也得面对这个房间,任何线索都可以……什么线索都可以, 她第一次向上天祈祷,向任何她能想得起来的神明祈祷,她需要线索,她不能接受警方的说法,自杀……怎么可能,她的女儿怎么可能会自杀?她死去的那天早上,她去上学之前还开心地朝她招手,然后蹦蹦跳跳地出了门,她怎么可能会自杀?
纽约的警察都是废物,她要自己找出真相。
她深吸了一口气,眼中的迷茫与痛苦全都被强行压制了下去,她又恢复了那副冷静又强势的样子,她要像在工作时一样将所有细节都找出来分析清楚,也要像在工作时一样将她的敌人撕碎――无论是谁杀死了她的女儿,他一定会付出代价的。
她快步上前,翻找起床对面的书桌来。
这张书桌很干净,她有洁癖,也一向认同有条理的工作环境才能让人有更高的工作效率,所以她花了很久来矫正女儿散漫的个性和到处乱丢东西的习惯,所以现在桌面上干干净净的又很有条理,课本,习题集,笔筒,橡皮……
她拉开抽屉,抽屉里也很干净,她固定一周会来这个房间看一眼,如果有杂乱的地方她会当着她女儿的面教她该怎么整理,该把东西收纳到什么地方需要用的时候才能最方便地拿出来,所以抽屉这种表面上看不见的地方,她女儿也整理得干干净净的,摆在里面的是她上学期的错题集。
特蕾莎将那些习题集一本一本地拿开,看见了一本粉色的小本子,这是一本日记。
特蕾莎没见过这个本子,但她并不惊讶,她是允许她女儿有一些小秘密的,她觉得这算是她们之间的默契吧,这个错题集下方的地方她从来不去翻,青春期的孩子,总是需要一些自己的空间的……但是现在她不得不翻了,她根本不记得自己很早以前就翻过她女儿的日记了。
她打开日记本,一页又一页地翻过去……每一页的日记都很短,只有一句话,最多两句话,但是她翻得很慢。
她翻了二十几页之后,手指微微有些颤抖,不知道为什么,她脸上浮现出了一种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恐惧。
那种恐惧似乎是从她身后逼近了她,这是一种无意识的,更高层次的恐惧,像是阴云一般从她身后逼近了她,但是她毫无所觉,不……不是毫无所觉,而是她努力在不让自己察觉。
然后一阵刺耳的铃声突兀响起,将空气中浓到化不开的黑色猛然划破。
特蕾莎明明是被打断了思绪,但她却像抓救命稻草一般接起了那个电话。
“你好?”
电话那头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一样:“特蕾莎?明天有空吗?安德鲁想要你去一趟达拉斯,是大生意!”
特蕾莎脸上依旧残留着恐惧,但更让她恐惧的是,她下意识地就想答应下来,她的本能,她的渴望,让她生出了一种对自己的恐惧,于是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你知道我女儿死了吗?”
“什么?”
“我的女儿死了啊,你觉得我还会在乎什么大生意吗?!丽莎,你觉得呢?”
电话那头的丽莎的声音立刻磕磕绊绊了起来:“天哪……抱歉,我真的太抱歉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节哀,特蕾莎,我会帮你和安德鲁说的,你这段时间就好好休息好吗?”
电话挂断了,但是特蕾莎并没有放下手机,她依旧紧紧攥着她黑色的手机,整个人僵在原地,她身上的恐惧并未完全散去。
直到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然后猛地冲向了书桌,翻到了刚刚她看过的一页。
“今天,认识了新的朋友。”
这个时间点,她能认识什么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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