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梨向后退了一步,她没办法接受这样的变故,她说,“你是不是没听见我跟你道歉,若是没有,我可以再说一次。”
付锦衾没说话,她心里便极慌,他要的不是一句我错了,而是整个大局。
他为她顺了顺长发,“之前说要跟我断,就是为了不连累我。那时便是个贴心的丫头,偏我不肯放手,该我道歉才是。只是阿梨,之前不忍连累,现在也别连累了。此局输势已定,天机阁必须保全自己,下一步姜门主借用三十六派也好,孤身应战也罢,都与天机阁无关。你们闹得越大,我们越得脱身。”
他冷静的近乎绝情,姜梨不知他是气狠了还是真是如此打算,她没办法思考,满眼都是震惊。
“师弟!”就连付瑶都看不下去了,她不理解他的决绝,如果只是因为鬼市这场,分明是她不听吩咐在先!
姜梨慢半拍地抬眼,“你真是这么想的?”
付锦衾神色不变,如她初遇那日,浅淡疏离,“倘若姜门主意外得胜,付某同样感念你为我派拔除祸患的恩情。”
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回到了原点。
姜梨脑子空了一瞬又一瞬,他把路堵得那样死,她连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她说好,每说一次便退一步,“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再做纠缠。”她退到离他很远的地方,“此一别九死一生,姜梨不要付阁主感念什么恩情,惟愿你今世安稳,下世安好,生生世世,富贵平安!”
深夜之中跑出几乘快马,身后是孤火摇曳的荒院,付瑶在烛下来回踱步,不知付锦衾今日发的是什么疯。
她说,“你分明是在意的要死,为何非要赶她走。真跟她江湖不见了,我看不用别人替你着急,你自己都要去了半条命去。”
“鬼市一行是我错算,不该不听你的吩咐,你有气应该冲我来,何苦找她麻烦。”
“你为她付出多少筹划多少我会不知?你,”付瑶看着付锦衾上扬的唇角一怔,“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她知我爱钱,便只愿我大富大贵,决口不提婚缘美满,再结良缘。我与她不成,她也不肯我与别人成。她这般看重我,我怎会笑不出来。”
“我若是她便祝你孤独终老!”付瑶大义灭亲。
他似觉奇怪,“师姐之前不是不喜阿梨,今日怎么这般帮她。就因她陪你去了一趟鬼市,我便不是你弟弟,只有她是你亲弟媳了?”
付瑶被他绕糊涂了,“你话里话外都是舍不得她,为何刚刚那般赶她。”
“我自有我的道理,便如不让你动,不让她独闯,你们不听,我自然生气。”
“那你也不该说那些恩断义绝的话,什么连累,什么不再合作,发脾气也不能口不择言啊。”
“我对她能有什么脾气,最多口头上逞几次英雄,何时真正赢过她。”
她恼了他哄,她喜了他跟着欢,他的喜怒哀乐都在她身上。
他说师姐,“江湖人大都惧她,我却觉得这世间再没有人比她更可爱。”
付瑶听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付锦衾也没解释。孤灯之下,他靠坐在破旧直背椅上,静静回忆方才种种。她今次定然是恼了,他不哄她,背地里不知要发多大脾气,哪里真会像离开时表现的那般洒脱。他想着她暴躁策马,不由想笑,身体却不给他做主,刚有起伏就带动了郁结的心血。
撂在茶桌上的手攥了攥拳,他平静地忍过一阵,更深地靠近椅子里,脸上失了颜色,因为不再刻意压制,终于显出疲惫灰尘的病态来。
付瑶这才意识到不对。
他两次拒绝她们探脉,一次是姜梨,一次是姜梨让她上前听脉,都被他不动声色地遮掩过去。
“你到底伤得如何!”
付瑶正欲上前听脉,忽闻身后马蹄阵阵,长桌之上茶碗震动,光听声音就知人数众多。付瑶透过门窗看向密林深处,呼啸而来的人马身着皓衣,正是白衣夜行的天下令,星星点点的火把逐步推进,仿佛下一瞬就要冲到他们近前。
付瑶终于理清了前后思绪,“你猜到陆祁阳不会善罢甘休,故意赶走姜梨,是怕她死在这里!”
付锦衾笑了笑,“荒骨现世,陆祁阳怎会轻易放过。”他如今重伤在身,根本护不住姜梨,她若不走,他便会成为她的负累。
他深深看了付瑶一眼,“师姐也该走了。”
有人冲进房中扣住了付瑶。
付瑶立即明白了付锦衾的用意,咬牙低吼,“付锦衾你敢!”
他抑制不住轻咳,原本想要调侃几句,这等火爆脾气,只有林执受得了。最终决定省些力气,方帕掩口,叠进一口浓血,而后含进一颗常备在身的固生丹。
短暂调息。
“带我师姐走。”
马蹄声势渐近,付锦衾理了理衣衫,亲自出门“迎客”。陆祁阳远远便见一人立于荒屋之前。
陆祁阳觉得有趣,拱手一礼,对面公子似是笑了笑,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姿中正笔直,还手一礼,那是官门子弟的气派。
陆祁阳也曾是官家子,甚至有可能是皇室子,可惜一朝兵败,物是人为。他略微感慨了一会儿,赞赏对方,“你气度好,我年轻时也曾这般笔直,可惜现在老了。”
他跟谁说话都像个熟人,付锦衾并未与他交谈。
一是力气不多,消耗不起,二是不想搭理他。
陆祁阳独自怀念了一会儿,说了些什么自己其实并不特别在意,付锦衾也并未认真听。
两派看似离得很近,其实所处分别是两个山坡,他住了口,付锦衾抬眉,偏了偏头,示意他废话说完就过来。
如此大方相迎,倒叫陆祁阳生出几分踟蹰。
天机一脉神踪缥缈,尤以机关一术为人称道,此刻究竟是有备而战,还是破釜沉舟。
双方僵持片刻,陆祁阳唤了一人上前。此人胡发花白,生就一副严冷面容,正是在鬼市埋伏不成,打道回府的风禅手彭轻涤。
薛行意“傻”在天下令四处找女儿,剩余二人就算有反心也不敢在这时动作,陆祁阳看了彭轻涤一眼。
“你先去探探路。”
对面很快分出一队人马,付锦衾面不改色,转着食指上一枚指戒,天机暗影即可迎战。彭倾涤马速不快,隐隐窥见裂山弓弩。此弩乃是军备,威力巨大,白不恶之前就吃过这个亏,彭轻涤捺紧缰绳,回身看向陆祁阳。
陆祁阳正在与付锦衾对视,裂山弓弩的威力他怎会不懂,他动了动手腕,翻转之时已经聚气于掌,他会在关键时刻助他一程。
付锦衾暗中运气,之前那颗固生丹作用似乎不大,之前内里淤堵,此刻还是淤堵。索性不去在意身体感受,强行催动内力,心腔震震,以血聚力,扣住腰间荒骨。
今夜注定是一场不死不休的厮杀,他是最顾大局之人,此刻却没有多少心思筹算其他,只知今夜,他伤陆祁阳多少,姜梨与陆祁阳再战之时,便能省去多少力气。
他从未将自己逼入如此绝境,此刻孤注一掷,却并不后悔。
雁山四周忽然在这时传出马蹄声,声势之大使得陆祁阳都变了脸色。
付锦衾与他同时看向来处,显然也未料到会有援军。
这支队伍并未手持火把,常年对外作战的经验,让他们习惯了夜行,即便策马疾驰,也有井然的秩序。马蹄声重,决不是寻常江湖马队,渐进明处之时,陆祁阳看见了他们身上的重甲。
这是朝廷正规军装备,来势汹汹,自然不是来帮他的。
陆祁阳万没想到会有这种意外,按说这么短的时间,付锦衾不该有时间调兵。
他想从付锦衾脸上看到答案,而付锦衾似是比他更为震动,一瞬不瞬地看着那批人。
陆祁阳攥紧缰绳,想来是十分不甘,可他早已没有这些感受,再三权衡利弊。
“令主!”彭轻涤急声催促,他们不便跟朝廷的人硬碰。
对方越逼越近。
陆祁阳仓促收掌,说了声,“走!”
两队人马一进一撤,对方没追,陆祁阳也没回头。
户正军统领任泞勒住马头,身后一列队伍紧随其后止步,空山之上传出此起彼伏的马啸。
山风沉荡,双方都未说话,良久之后,付锦衾抬手,天机暗影撤去了弓弩。
对面户正军统领让出了一条去路,一人打马上前,并未走得太近,只停在马队之前。月色被他背在身后,年纪已近古稀,身形已有佝偻之势,众人皆是一身铠甲重甲,唯他一身黯色公服。他骨相瘦削,似苍山般冷然,无声望着荒屋方向。
“这是阎怀序的人吗?”折玉小声与听风耳语。
他们阁主身份特殊,自然与朝廷中人有些联系,可折玉对此了解不多,唯一知道的便是一个叫阎怀序的人。他知道他是阁主发小,二人有少年之谊,至今不知道天机阁与朝廷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阎怀序哪里请得动户正铁骑。”听风父亲常驻京城,虽然只是讼师,对朝中内情颇有了解,“听闻户正铁骑不受军部三衙管理,之前统领的是骠骑将军曹淮南,后归了右相付严继。”
付严继?
折玉瞪大双眼,“那不就是阁主的——”
“走吧。”片刻之后,那人调转了马头。
户正军统领任泞欲言又止,几次回看荒屋方向。这对父子似乎都是铁石心肠,一个头也不回,一个一步未动。
雁山之中只有衣阙翻飞。
任泞无奈,不敢耽搁太久,代户正军向对面抱拳一礼,匆匆追随付相而去。
下山之路并不平顺,付相老迈,行得很慢,想来一路快马疾行,已是牵动了腰上旧疾。
任泞追上前去,忍不住劝道,“您心里记挂公子,听说长明山有变,亲自带兵相护,为什么不去看他一看呢。”
十年父子不相见,他知道付相心里是疼这个孩子的,公子少年时期寄来的信件,一直被他收在书房之中,每逢公子生辰都会被相爷拿出来翻阅。付严继不止一次说过,付显是最像他的孩子,也是他管教最严厉的孩子,他对他不是不爱,而是太爱。
任泞说,“您是怕他怨您,不敢相见?末将倒觉得公子很思念您。”
他是个粗人,说不出太细腻的话来,只记得自家夫人说过,这世间越不敢表达的情绪越是翻江倒海。
付严继摇了摇头,“我与他父子缘浅,无爱便无生记挂,何必再添烦恼。”
“可是如今荒骨现世,怕是乐安难安。”
付严继明白任泞的意思,提醒道,“此事切忌不宜过多插手,今日擅自用兵已是僭越,不能再管。”
“可是公子那边...”
“不会有事。”付严继看向错综复杂的密林,“朝廷会派人取鼎。”
此刻正值太子逐步接掌政权之时,他们这些老臣一步错便是步步错。新旧待接,天家向来疑心极重,肃帝信他,不代表新主仍会倚重于他。付家权势太盛,当爹的收握兵权,儿子又镇守龙脉,其余几子分坐朝廷重职,此事莫说君主,就是他自己每夜醒来都觉忌惮。
“您的意思是,太子那边会想收回琼驽鼎,由自己人接管?”
“短时间内不会。”宿帝尚在,就算要动也不是此刻,而且他们这位老皇帝心气极高,若是身子骨能做主,就算新帝继位,估计也要再做几年太上皇。
付严继告诫任泞,“朝中时局非你我可以掌控,管得越宽祸事越多,你我这把年纪,倒也不怕死了,只恐累及家人,万事谨慎,竭诚尽节,方是为臣之道。”
“下官谨记付相教会。”
任泞正色一礼,付严继起手扶住。
山路漫长,开道的户正军忽然停下脚步,有人从前面跑回来,任泞问,“何事?”
来人只是抱拳,似乎不知如何回禀,只得让出身后一辆马车。
车边站着一个车夫打扮的中年男子,起手行了一个江湖礼。
“阁主担心道路难行,特让属下前来,送老大人一程。”
他称他为老大人,自知上渊之后,再不能以父亲相称。可他终是他的儿子,记得他有腰伤,不宜如此劳顿。
“大人,公子也是惦念您的。”任泞眼含激动。
付严继看着那辆马车,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他说,“替我谢过你家阁主,老朽身体无恙,不必费心。”
独属于户正军的高头官马缓缓行过马车,错开之时,有风掀起车帘,付严继目不斜视,未敢向车内多看一眼。
车夫垂首让路,任由一纵铁骑阔马离去。
车内付锦衾攥手一笑,白玉佛头之上捻进两滴湿凉的泪。父亲当初留下这串佛头给他,便是叫他静心忍性。可江湖孤寂,他最爱热闹,为何偏要去做立于深山的无情客。他想问问父亲过得可好,想知母亲身体如何,也想知道这么多年父子生离,可曾后悔留下他。
父母兄弟,师兄师姐,还有撞进他心里,凝成血做了肉的小门主,他这一生都似在失去和等待失去中渡过,还有什么会为自己留下?
胸口切刃一般攥痛,付锦衾终是抑制不住气血之涌,吐出一口血来。
“阁主!”孙夺一惊。
“师弟!”陪同而来的付瑶慌乱切住他的脉,整个人都苍在了当场。
第137章 山鬼不识字,西风不动情
“还没来追我吗?”
姜梨带着一队人疾驰了三日,离开当日可谓气势汹汹,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半日之后越想越憋屈,认为自己不该认错,发挥不好,开始骂街。次日短暂自悔,确实鬼市这遭不该轻举妄动,亦或是有其他解决方案,又一日自尊心占据上风,大骂付锦衾胆大包天,又不给她面子又让她下不来台。
再然后心里就跟被捅了一样难受,仿佛忽然有了痛感,气他不哄,恨他不追。后又渐渐原谅,只要不分,叫个人喊她一声就肯回去。
她心情如此,三日路程便也随着她的脾气起伏,至第三日时,干脆下马坐等。
一群人看她抱着胳膊坐在路边大石头上,面无表情瞪着回去的路。
小七故意逗她,“谁追你,天下令的人吗?”
“什么天下令,我要天机阁。”她并不避讳,独自生着一口闷气。
大路宽广,早没了密林,无遮无挡的沙土路上,无声卷起一阵尘沙。
“天机阁为什么追你?因为你吵架是把能手,还是他们领主后悔莫及要追妻。那也不该是他们来呀,得他亲自过来,三请四请才行。”
“我用不着他亲自请,也没那么大架子,随便一个暗影就能把我叫回去。”
瞧瞧这人,正常的时候也是一嘴“疯话”,哪个大姑娘会像她这么直言不讳。
平灵听得摇头,“这次本来就是付阁主不对,您听那话说的,句句带刺,字字找茬,就算您有不对的地方,也是为了救他师姐,如何就到了乔归各路的地步。”
姜梨说你别拱火,“我这儿刚消得气,你这么一说,我又不想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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