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着走才暖和,我今儿穿少了,就一件夹棉罩子衫,落了汗就觉出寒了。你不让我挨着你,是因为男女授受不亲吧?”
他停下脚,脸上有几分惊异,“你还知道这个?”他还以为她天生地养,不识人间礼法,不懂烟火红尘呢。
“怎么不知道,我只有在丑人面前才注意这个,你这样的避讳什么。”
这人没疯之前是不是也这样?
付锦衾没想过她在这方面是这么伶俐个主儿,偏着头打量,想到上次她跟他说去过歌舞坊,他以为是信口胡诌,如今看来倒像是随性而至了。
灯笼只能照清前路的影儿,周围黑漆漆的,她听不见他的声儿,挨近了,触了触他的手背,“男人喜欢漂亮姑娘,姑娘也喜欢好看男人。便如乐安城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偷着眼看你,肯定也是惦记你。你那间点心铺,你在的时候就总有女人进来买点心,真是奔点心去的?”
她碰他手背上了瘾,暗处窥不见神情,便像唤醒了一头劣兽,跃跃欲试地想要打乱世间章法。她想牵他的手,这种感觉分外强烈。
姜染是个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的人,一个摇晃就抓住了,他乜下眼看她,又将视线收回去。
“你呢?”他带着她往前走,衣角划过落霜的草,“你惦记我什么?”
真古怪,这样的夜,这样的人,原本不该有这样的对话,不知是什么地方出了错。
她望着他的侧脸出神。
他自持,偶尔又不煞性儿,脾气来了若是想让人知道,就明明白白地让你看见,不想让人知道,心里头翻江倒海,看着都是一片和风静湖。偏又生了那样一张脸,那样一身派头,她拿不住他,手得虚拢着,越是这样越勾人。
“说不上来,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她说,“我现在连林令洗澡都不怎么看了。”
灯笼里的光有限,她仰着脸跟他说话,没注意前面有雪坑,晌午出过太阳,那坑就化了一口水汪在那里,他拉了她一把,她没站稳,半边身子歪在他前襟上,听到他说,“把‘怎么’去掉。”
她回想之前那话,瞬间垮下脸,“不看了?”那多可惜!这世间颜色千千万万,林令白白净净的,虽不如他绝色,到底也是邻家少年好风貌。
你还不少惦记,谁的便宜都想占。
付锦衾似笑非笑地把她扶起来,“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事儿遂你的愿!”
他那双眼睛,天然生得就够诱!长睫压下来,寒潭上的风似的,眼梢里都有一种风流况味。
姜染痴痴看着,打蛇棍上,“我要是不占别人便宜你就让我占你的?”
还想怎么占?上回闻个香都被你扒到领口了。
付锦衾觉得自己大抵是倦了,才会大半夜跟她在这儿说疯话,松开手,让她好好走路。
两人安安静静走了一小程,又听到她问,“你爹既然给你留了那么钱,你为什么不愿意给伙计发工钱。”
“点心做成那样,你愿意给吗?”他淡一挑眉,没告诉她,他们还有旁的进项。
姜染点头,心说确实,你就好比这做饭,人吃不下去,送到畜生嘴里都不正经吃,还敢自称厨子?再比如这伙计,一件正经事都不做,光会唠叨,还能叫伙计?
她对此颇有一番深切体会,没说出来,因为付锦衾那伙计是花钱雇的,做不好罪过更大,她那伙计不拿钱,只是一味的无所事事和霍霍食材。
付锦衾说,“你从哪招的这些人。”
姜染眉心好像拧出一个“闹”字,“不是我招的,我听他们说是自小就跟着我的,说是我爹的学徒?”
“你对他们没印象吗?”
“没有。”
交赤林距离乐安有段距离,两人一路闲聊,倒也不觉得道路漫长,没过多时就到城门楼前了。
姜染从楼下往上看,翻出去的时候没觉得这门高,此时一瞧,简直像是巍峨壮丽的一座大山。
之前怎么翻出来的?她摸那扇朱漆的门,眼睛瞟着付锦衾。
“再试试。”付锦衾袖手旁观,示意她再翻一次。
她跑了一晚上又走了一程子路,实在不想再动了,皱着眉头说,“我怕我一头碰死在这儿,你好事做到底,带我翻过去吧。”
他没动,她盯着他看了一阵,怀疑他是在变相问她要“飞”过去的路费。他要是把她扔在这儿,她就得在门外看一晚上城门,她那更还没打完呢!
“多少钱啊?多了我可没有!”她埋头去翻胸前荷包,气急败坏的模样。
现在一两银子她都掰碎了花,他爹给他留那么多钱,一堆人抢!那得多大的数目,怎么还惦记她这点小钱。
谁问她要钱了。
他在阴影里笑,声气儿淡淡的,说不出的清朗,他松散下来的时候不多,她一径看着,嘴角也跟着上扬。迅速揣回银子,说你逗我玩儿呢?
胆子也大,张臂搂他的腰,他怔了一下,无奈地偏开头,原本以为会被他拦腰抱着飞进去,没承想他扬头唤了声,“老常。”
她两手都没来得及收拢,就僵在了路上。
“诶!”城门楼上迅速有人应了声儿,姜染倒退着往上看,正好瞧见一个花白头发的守门差官探着灯笼往下照,他问他们,“是付公子回来了吗?”
付锦衾“嗯”了一声,那人就紧赶慢赶地下来开了城门。姜染暗自讶异,之前还以为付锦衾跟死的那两个一样是飞出去的,没承想人家是大摇大摆走出来的。
她没忍住好奇,低声说,“你跟官府的人还认识?”
付锦衾随口一带,“有点亲戚。”
两人一前一后进门,姜染见他不想多说,也没再追问,心里还是有点担忧。偷眼瞧着老头重回了城门楼,才对付锦衾道,“就算有亲戚,回头林子里的尸体露了,官府也得查吧?”周计郸是通缉犯,死了就死了,剩下那个怎么办?那人穿得体面,应该有些来头。她通过那人想到之前的张金宝了,穿的好的人背后都有一大家子人。
还知道替他操心了。
付锦衾脚下不停,说,“不会,交赤林里只会剩下一具尸体。”
弩山派的人会给郑路扬收尸。
“你不回去吗?”付锦衾看她跟他到门口。
“我还要打更呢。”她提起更锣,不知是不是怕他疑心,她拉着他的袖子主动道,“今夜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同旁人说,包括我铺子里的人。”
姜染认真看人的时候,眼里有种不谙世事的,近乎兽性的真诚。你知道这是一匹吃肉的狼,嘴里有獠牙,手上有利爪,但狼对狼很忠诚,她不在意他吃了哪些猎物,也不介意他撕开过什么人。若说付锦衾不煞性儿,姜染就是根本煞不住性儿,随性而为,任性而至,说白了,他们都是看谁顺眼,谁就是好人的那类人。
付锦衾笑了。
“知道了。”他若是不信她,她回不来。
“那我走啦,你快回去睡吧。”她倒退着冲他摇手,檐上落下一点雪,刚好飘到她头上,她楞楞向上抬眼,眼睛几乎豆在一起,可能是觉得很傻,“咯咯咯”的笑,晃着脑袋跑远了。
第20章 可能想家了吧
姜染是个能将一切“昨夜”,确定翻过便不会拿起来再翻阅的人,她能容纳进脑子里的内容不多,尽职尽责的将更打到寅时,就一头扎进酸软的被窝,一觉睡到了晌午。
平灵为她找了身“红色”袄裙,说是临近年关,要穿得喜庆才好迎年,她扯扯身上的黑底暗花小袄,没告诉她张金宝出殡那天,隔壁过来吃席的王大娘有身一模一样的。
平灵眼里越鲜艳的衣裳越老气,根本不知道那料子跟她不般配,给她梳了一头嫩生生的双环望月髻,就让她出门了。她开始暗暗觉得,别人觉得她疯,也可能跟她身边的丫头和这身打扮有关了。
官府那边至今没接到任何动静,大街上仍旧贴满贼人的画像,姜染目不斜视地路过,如往常一样,抓住一个路人,为自己“造谣”。
“我不是疯子,做棺材的手艺还挺好,家里有要死的人吗?上我们家看看去,童叟无欺。”
路人看她也是习以为常,使劲一扥胳膊,“我不信!”
全乐安城的人都知道她脑子不好使。
“不信拉倒,我跟别人说去。”疯子脚下不停,继续寻觅下一个路人。不是有那么句老话吗?谣言这种事,听得人多了,就一定有傻子相信。
折玉起初对姜染不大放心,担心她嘴上没有把门,自她出门便一路跟了出去。他看得出来,公子昨夜动过杀心,后来带着她回来,他还质疑过他的决定。昨夜那件事若是他料理的,肯定不会留活口,直到一路跟踪下来他才明白,他们杀一个傻子没意义。
他跟了她五条街,见她问了二十多个人还不气不馁,跟了一阵就放弃了。
而姜染这几条街走的,比折玉有收获多了,路过陈家巷时,刚巧遇到了之前打更那家的老舅爷,老爷子看她没日没夜的给自己找活,主动给她指了条明道,他说有杀人犯要被砍头了!“这人犯是上一任乐安县令抓起来放到牢里的,结果衙役糊涂,把这人给关到活囚牢里去了,昨儿县太爷重翻案宗,才发现里头混着一个死囚。”
这死刑犯按例是由官府出张草席子,随便卷了扔到乱葬岗便算完事的,但是前年,活罪减半,死囚赠棺。罪不至死的,减一半刑罚,死囚虽说不能放,但是给了发送一口薄棺的恩典,到时候棺材铺出棺材,官府给出银子。
老爷子说,“你要是想要这活,过几天砍头就去那儿守着,跟衙门口的人说一声,操办了这一样,也不用费多大劲,刨个坑一埋,你能赚副棺材钱。”
姜染没在街上“捡”过这种好事,点着头说,“我这里先谢过您,回头您需要什么,尽管知会我,我便宜卖您。”
老爷子不接她这个茬儿,说,“我用不着,咱俩还是少见吧。”
砍头这事儿,乐安县衙办的不多,城里头清净,闲杂人不多,虽偶有欺行霸市,也没乱到敢在大街上砍人的地步。今次说要砍的这位,也不是本地案犯,而是从外地逃窜进来,被给摁住的。
据说这人从会端饭时就会拿刀,刚被拿下的时候横得没边,被人忘到活囚牢里过了六年多,差点没在里头憋死,乍一听闻要被拎出去砍头,简直比无罪释放还要开心。
他这头开心,乐安城里做买卖的商人小贩也跟着欢天喜地,因为乐安城有过一个不成文的说法,死囚上刑场之前吃了哪家铺子的饭,哪家铺子就能财源广进。
这话其实没什么实质性的道理,百十来年也没人细究,反正只要是跟“财”沾边的传言,都能被一代又一代的延续下来。
于是,在死囚犯前往菜市口行刑的那条必经之路上,不管是做大买卖还是小生意的,都提前在家里蒸好了米饭热菜。姜染原本只想赚副棺材钱,一看别人家开火,也跟着凑热闹,早早从后厨端了其忍做的三菜一汤等在门口。
再看对面付记,比她阵仗还大,折玉,听风,刘大头,还有好些个没露过面的人都站成一排在那儿守着。
付锦衾没露面,估计是觉得这事儿荒唐透顶,只有铺子里这些二傻子信这个“邪”。
时辰偏近午时,衙门口的人才敲着铜锣把犯人押出来,衙役在中间挡开一条大路,提前就把秩序维持好了。
各家掌柜手里拎着一个食盒,从第一家开始送起,许愿似的,说好吃好喝,送财入舍。死囚竟也大方,谁家的饭都吃,谁家的菜都嚼一口,这么吃下去的结果就是,走到酆记门口时,这人吃饱了。
他跟姜染说,“老子不吃了,这便上路去了,你把饭端回去吧。”酆记前头是家包子铺,死囚刚在那儿吃了八个包子。
姜染从他吃包子的时候就知道不妙,这会儿听了这话,气得眼珠子都冒火,数落道,“刚才我就想说你,包子有那么好吃吗?没吃过肉还是没见过面,你看看我们家,三菜一汤!不比吃包子香?”
她抱着食盒不肯走,一只手挎着,一只手递饭,“吃一口,我这铺子生意不好,就等着你帮忙进财了。”
死囚往她铺子里看了一眼,正中间就是一口打样的棺材,姜染告诉他,“那是装你的,等你脑袋落地就得进这里头。”
死囚不知道她还打着卖他棺材的主意,盯着她的铺子道,“你这地方,生意好就得死人。”
姜染不以为意,“饭馆生意好还死牛羊猪狗呢,旁人的买卖死得,我的买卖为何死不得。”
边上看热闹的人提醒死囚。
“她是个疯子。”
疯子压根没正眼看他,端着饭往死囚面前一举,“赶紧吃,别错过了好时辰。”
死囚推脱不过,勉强扒了一口,差点没把之前吃的吐出来。
他说,“你铺里的饭还没牢饭好吃呢!”
“那是你没吃对门的。”姜染面不改色地晃了晃脑袋,“不如我。”
对门那几个端着食盒的一起挑眉,心说你缺不缺德,我们不知道我们做的难吃吗?这不正因为不好吃,才想让他帮我们转个运吗?
“不过这饭我是没得选,你下辈子倒是可以选择不吃牢饭,生而为人,抢别人的干嘛?活不下去也不能那么干,记住了吗?”姜染最后给死囚灌了口汤,剩下的放回食盒,就算完成了“财源广进”的仪式。
这事儿说起来挺神奇,没根没据的事儿,死囚吃了,她就真从心里阔亮起来,好像从明日开始,酆记就能进财了似的。
没成想,她这等财的还没笑出来,“送财”的那位反而失声痛哭起来。
世间真英雄豪杰不论,就说这类在外头烧杀掳掠之辈,真到要砍头这一步,没有不怕的。大刀一抬,人头落地,死囚犯心里不犯怵吗?装得再像心里也是发虚。
他说,“其实我一点也不想死,之前装横是怕牢里的人欺负我,衙役没关错牢房,是我自己趁乱混进去的。我不想死,就悄悄给自己找退路,后来他们说还是要死,我就只能硬着头皮出来。”死囚说,“我现在知道后悔了,下辈子一定不再犯了。”
姜染若有所思,“坏人不一定能有下辈子,你想得太乐观了,你这样的,能投个牛羊猪狗都算好的。”
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花了一点时间为死囚讲解何为十八层地狱,说到兴头上还让童换在边上作画辅助。童换那画惟妙惟肖,画只苍蝇都像能从纸上飞起来,更别提这么一副大场面了。
死囚吓得抱着脑袋痛哭,说什么都不肯死了。折玉一看死囚哭,急得上前说,这饭还吃不吃了,柳捕头一见犯人失控,还管什么饭!赶紧催衙役赶人,把犯人押入法场。
县太爷坐在监斩台上,挺莫名其妙,说这人押出来的时候不是挺愿意死,这会儿怎么哭成这样。柳捕头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十八层地狱,和疯子吓唬死囚犯事件,只能简单回复,“可能想家了。”
想家就赶紧“送回去”吧,林执也没多问,抬眼看看时刻,正是行刑的时辰,右手一提狼毫,一笔朱砂划到斩首令上。这个节骨眼,法场一般没人出声,这人关了这么些年,也无甚冤屈之处,令头一落地,就是刽子手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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