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梨脚尖轻起,点步后退。
“既然阁主有此好意,我也不好辜负了。”
收剑入鞘,姜梨抬起双手以示休战诚意。这场架她太处劣势,再打下去也是徒劳。
地上滴下一串血点,是从被暗弩刺中的小腿处流下来的。付锦衾紧紧盯着姜梨,希望她这次是真退。而她脚下一个刹步,笑容一收一凛,果然带着伤腿借力一跃,再次纵向阁顶!
付锦衾一直做着防备,姜梨这一冲并不顺利。两人于半空交手,姜梨震出鬼刃剑,剑气荡开的同时,竟以剑鞘击向石灯。
位于阁顶的机关骨在撞击之下收缩后退,七十二道机关全部在同一时间上锁,姜梨面上一松,付锦衾却是神色骤变。
机关骨在强行关闭的情况下,会落下更为猛烈的剑雨,这“雨”极密,再不是灵巧身形可以躲过。付锦衾比任何人都清楚机关骨的威力,但凡有一丝犹豫她都会死。姜梨被揽进了一个怀抱里,两人滚落在地,身后剑雨长钉一般扎进地面。
短短几个瞬息,不能思考,来不及反应,姜梨感受到付锦衾紧缩,摸到了一手湿热。飞射而下的剑雨来去如风,姜梨迅速起身观察付锦衾伤势。背部被刺穿了,身体里还扎着一把长剑,她想问他怎么样了,可她说出来的第一句话是,“别动。”
她将鬼刃剑抵到了付锦衾脖子上,没人知道这把架在付锦衾脖子上的剑,动用了姜梨多少力气,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付锦衾,让你的人后退。”
付锦衾笑了,机关骨已经闭合,这是她唯一能够取鼎的机会。
嚣奇门的人冲了进来,姜梨剑锋再近一寸。
天机暗影手中兵器尽数被卸下。
一瞬之间,反客为主。
机关骨闭合后,正对他们的那面墙壁就缓缓拉出一扇门来,门内光色极盛,还有淡淡的药草香气。
姜梨扔掉了鬼刃剑,所有人都以为她会第一时间冲进门内,可她喊的是薛闲记!
她带了医者来,一直让他混在人群之中,这人医术了得,甚至在阿南等人之上。她看着他抱着药箱冲过来,露出与当初付锦衾看老冯一样的神情。
她嫌他慢,怕他迟,她不知道付锦衾伤得怎么样,只知道那把长剑穿进了他的肩胛骨。
付锦衾看到薛闲记反而了然了,原来她早知道机关骨闭合会有多大威力,不退反进,是为了逼他救她。她知道就算他出手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她拿自己做饵,换一个绝处逢生的机会。
他问姜梨,“你带药仙而来,是怕我死还是怕你自己会死。”
姜梨抬起胳膊狠擦了一把脸上的薄汗,怕自己会死,更怕他出事。
但是她没说出口。既然打定主意做一个虚情假意故作姿态的人,何必再去修饰自己。便如现在,她骗他救她,使他重伤在身,还“惺惺作态”的为他治伤。
她反覆用薛闲记拿出来的棉团为他止血,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她擦伤口的手很稳,那张常年苍白的脸色是她最好的伪装。
只有薛闲记知道她慌了,他在她不记得第几次拿药棉时扣住了她的手腕,“你治还是我治?!”
姜梨这才如梦初醒,让出位置给薛闲记。
薛闲记这才有机会查看伤口,他说这一剑嵌在骨缝里,得拔出来。
这话自然是对姜梨说的,他在提醒她,一会儿拔剑的时候你手得稳。
姜梨不用他交代也知道分寸,她让付锦衾靠在自己肩膀上,不管他愿不愿意,这种活她都不会假他人之手。
抓住刀身时,姜梨非常不信任地看了薛闲记一眼。
“你确定你行?”在姜梨心中,薛闲记永远是个‘蒙古大夫’,她看不出他医术多精悍,也可能是太熟了,每次都觉得自己被他胡乱糊弄一通就好了。
薛闲记险些气死,“你被陆祁阳伤的只剩半口气时,都是我把你救回来的,现在区区一个外伤居然质疑我?”他是药仙薛闲记,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
姜梨没说话,手起刀出,薛闲记迅速起指,封住付锦衾周身几处大穴。他干活利索,从止血到观察伤势再到对症下药,只用了短短半个时辰。
姜梨全程瞪着他。
“完了?”这才多一会儿就‘收摊子’了。
“完了。”薛闲记一脸莫名。
这种医者怎么说呢,付锦衾身上的伤肯定是不轻,但是他们这类以神医药仙成名的人,对于一切离死还差几步的伤病,统一视为——无妨。
这就像一个顶级御厨,平时做的都是剃蟹细酥卷,鸡茸灌豆芽,你把他叫出来做一盘东坡肉,虽然这东西在民间也是大菜,但是在他们手里就是小题大做。
薛闲记拿着沾有止血粉的药勺点了点姜梨。
“你腿上和身上的伤管不管?”
姜梨缓了口气,示意折玉听风上前伺候,对自己的现状反而不关心。
她一瘸一拐地直起身,望进那扇敞开的大门里。
那样东西是她报仇的唯一希望,她无法分出两个自己,一个用来爱他,一个用来夺鼎。若一切重头来过,她宁愿两人素不相识,如果那样,她在面对这扇敞开的大门时,还能换来一份兴奋和喜悦。
平灵她们在她的示意下走进去,须臾折返,神色颇有几分怪异。
姜梨看了看她们,“怎么?”
“有点大。”平灵说。
“什么有点大?”姜梨一时转不过来。
“鼎太大了,搬不动。”
不可能!
姜梨亲自去了一趟,确实很大,足像一口炼丹炉!焦与在边上独出心裁的发出感慨,“这个要坐进去用吧?跟太上老君当年炼孙悟空一样。出来就是火眼金睛。”
是你娘的金睛!姜梨气得眼珠子疼,腿脚不灵便就瘸着腿走,若没一口气撑着,几乎要厥过去。
她问到付锦衾面前,“你耍我?!”
纵使没见过真正的驽鼎,她也知道那东西不会是一口“巨盆”。她废了这么多力气,用了这么些时日,是来这里跟他过家家的?
付锦衾看向双目赤红的姜梨,“不然我该拱手相送?琼驽鼎是天机阁镇阁之宝,是数代先辈以命相换,传承六代之物。我可以做不肖子孙,理由是什么?为你,还是为谁,我又为何为你。”
姜梨定在原地。
是啊。他们双方各有立场,她背的是她雾渺宗的人命,凭什么让他为她的灭宗之仇买账。他们非亲非故,他的布置和计划没有任何一个是错误的。
而她之所以愤怒,完全是因为收不回自己的心。她做不出最准确的判断,对他发火,是潜意识里仍然将他视为自己的爱人。她像个在爱人手里讨不到想要东西的小女孩儿,胡乱撒气。
机关骨催动之时,若他足够心狠,她还能站在这里吗?
爱人,亲人,她分明已经做出了选择,却又做得没有一样对得起这些人。
她忽然生出疲惫,颓丧地抬手,示意刺客撤出书阁。薛闲记眼含不解,就算在这时他们也有问出琼驽鼎的机会。
他认为她应该趁势牵制住付锦衾,一鼓作气问出琼驽鼎的下落。
可是姜梨说,“走。”
姜梨带着她的人撤出了书阁,整座地下内室都如烽烟之后的战场,落进一种旷而疲惫的沉寂之中。
这场看似拼尽全力的交战注定不会有胜者,双方皆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说不上谁比谁损失更大。
姜梨离去时的背影一直停留在付锦衾脑海里,就那么反覆的,一瘸一拐地挪动着。
暗弩不会有刀雨那么迅猛,他观察过箭矢上染血的深度,注意过薛闲记对待那只伤腿的态度。他们都知道彼此身上的伤不会致命,又都不由自主的计较着对方的疼。
有人进入书阁,对着他叹气。
“既然放不下,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实情。”
为什么不说即便她拿到琼弩鼎,杀死陆祁阳也会入魔。为什么不说师兄当年就是在这种痛苦中,问他要了一个解脱。
“因为她根本不怕死。”付锦衾看向付瑶,“只要能杀死陆祁阳,她不会吝啬任何代价。”
真正怕死的只有他,是他怕她会死。
“那为什么不告诉她,你在计划与她一起对付陆祁阳。”
付锦衾捻了捻手心串珠,“我要合作的人参与过那场灭宗之战,姜梨对他们的恨,不次于陆祁阳。”
“早晚不会知道?到时候——”
“总能养到不发脾气的时候。”这些事情只能慢慢来,如让她放弃琼弩鼎一样,都要一步一步把人带进来,再一步步地带出去。
“养孩子呢?你不累我都替你累了。”付瑶翻了个白眼。
“若是林执,师姐是否会有这种耐性。”
付瑶想像不出来,因为林执一直是个让她十分省心的人。
“他很少不听我的话,不像姜梨那么能作。”
说到作,付锦衾忽然想到一件事。
“她是不是还把我房顶砸漏了?”
姐弟俩同时皱眉,付锦衾皱眉的原因是不知道她还有没有钱赔。付瑶皱眉是因为真头痛!
“你还有心思管房子?我是看不懂你们这些聪明人了。”付瑶是直来直去的性子,眼睁睁见你们从‘门不当户不对’走到大打出手的地步,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折玉在付瑶的絮叨里给付锦衾端来一碗药,付锦衾接过来喝了一口,指挥折玉,“给我姐倒杯茶来,省得她骂得口渴。”
付瑶不领他的情,说我不用你堵我的嘴,“你倒是说说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付锦衾说:“让她赔我房顶。”
“你差那点银子吗?!”
当然不差,但是他想见她,想让她不为琼驽鼎的来见他。
付锦衾将手里的药一饮而尽,拧着眉头对折玉说,“薛闲记的方子比老冯他们的还苦,下次不用他的。”折玉点头应是,又听付锦衾道,“房顶破的那块窟窿问她要五十两,明天过去要银子。”
折玉愣了一下,心说,他们阁主长良心了?怎么这次只要五十两,他不是想姜梨过来找他吗?几十两银子应该付得起吧,要是那边痛快把银子给了,还怎么有来有往。
事实证明,付锦衾不是长了良心,而是算得太精了。
“五十两?我现在连三十都没有。”
次日晌午折玉就去了酆记,姜梨指着在院子里埋头吃饭的刺客说,“他们现在都去卖艺了,一大院子人等着吃饭,我连串葡萄都吃不起了。再说你们那个房顶,”姜梨叉腰,“本身也不新了,整个儿掀开重铺也用不了十两银子。”
折玉照着付锦衾的吩咐说,“瓦是不值钱,人值不值?您到我们那儿唱了出哪吒闹海,伤了我们阁主,砸坏了机关骨,这都没往里头算呢。”
想到付锦衾的伤,姜梨眉头拧得更紧,“他现在怎么样了。”
折玉说,“这得您自己看去,我只负责收钱。”
问题一下子回到了原点。
付锦衾这次要的不多,五十到三十之间只差二十两,没必要如上次一样写欠条,再命人回嚣奇门取一次。
其次,姜梨实在是不想给!不就是房顶破了个窟窿的事吗?她知道这事折玉做不了主,她让他先回去,说晚些时候亲自去看付锦衾。
姜梨是晚饭之后过去的,腿上的伤不深不浅,稍微有些行动不便。她瘸着腿进门,手里拎着几瓶从薛闲记那儿抢来的上品金疮。
付锦衾坐在正中主位,穿一身竹青缎松云纹锦,手里拿着一只玉骨扇。姜梨进去时付锦衾正看着扇骨,不知在想什么事,长睫垂下来,是迥异与手持荒骨时的清冽温和。
姜梨在他手边坐下,想了一会儿,堆出一个力度正好的笑脸。
“吃了吗?”这是一般邻里见面都会用到的开场白。
“没呢。”他应了一声,声气散漫,“你要下厨?”
开场就有点找茬的意思。
“我的手艺旁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吗?根本不是人吃的。”
他看了她一眼,她一塞,想起那些不是人吃的东西,他受伤时吃了半个多月。
“我好像一到你面前就不大会说话。”
付锦衾收了扇页,一语道出症结,“你一直不会说话,只不过之前遇到的人不敢挑你的毛病。”
嚣奇门主出了名的霸道蛮横,江湖上对她的种种评语有些不实,有些却很中肯。但她并非一味如此,便如现在,她有求于他,笑容不减反增,露出一排白脆的小牙。她天生唇红齿白,每颗牙齿都饱满可爱,付锦衾盯着看了一会儿,等她说话。
“我确实缺点很多,来了乐安以后改了不少,以后还会更注意。你的伤怎么样了,我从薛闲记那儿拿了些药膏过来,我不懂药理,不知这些东西如何金贵,据他说一瓶值得好几十两。”
付锦衾知道她打得什么主意,“多谢姜掌柜好意,我这里不缺医者,药膏也备得齐整,不然老冯不是白养了?”
“说得也是。”她讪讪一笑,小手拢着装药的小包裹,遗憾地拍了拍。
用药膏抵掉五十两银子的事看来是泡汤了。
“那瓦片和银子。”她露出为难之色,想看看付锦衾给不给她商量的余地。
结果这人玩着扇子,只是微微侧耳,等着她的交代。
要说人与人之间实在不能太熟,她动什么心思他都知道。索性就不说了,长驱直入的道,“若是我能将房上窟窿补好,能不能免去赔偿。”
这倒是桩新鲜买卖,付锦衾笑了一声。
“姜门主要当瓦匠了?”
姜梨咧了咧嘴角,“这不是别无他法了嘛,囊中羞涩,留着一点碎银子还要过日子。”
这话听起来就是不死心。她留在这里,她的人也在这里,她换了个法子夺鼎,想跟他缓和关系。
她说,“我现在出卖色相,换你一条线索还来得及吗?”
“姜门主若是做得这种打算,最好现在出去。”付锦衾随手将扇子扔在桌上,慢一抬眼,“免得被我掐死。”
他最近暴躁得很,姜梨反而沉得住气些,就事论事道,“你肩胛骨上的伤挺重,再动手也要等些时日,我这腿虽瘸着,比你的情形还是好些,真动起手指不定谁吃亏。”她看了看他,又拿回去说,“那就说回房子的事儿,我给你补上,别问我要银子了。”
付锦衾没说话,亦或是根本不想搭理,姜梨就当这事儿他应下了,仍旧将药膏留在桌子上,瘸着腿走回去,临近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付锦衾在看她。
她跟他离得有些远,凝了半晌瞧见他动了动嘴。
她跟着“念”了一下,差点没冲回去。
“你骂谁是穷光蛋呢?!”
她是因为谁这么穷的!!
焦与他们都在酆记等结果。尤其裴宿酒,往返一次玉璧山很累,尤其现在这种躁辣节气,姜梨气冲冲的回来,原本使他们更犯愁,没想到自己少主此番能屈能伸,宽慰他们,“这次不用赔银子,把房子补好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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