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时至今日,她最没资格。
窗外灯火被掩映得彻底,林子埋进夜色,漆黑吞去一切。只剩下窗玻璃上映着的影子。
影子里,女孩收回了踏向前的脚踝:“对不起。”
身影难察觉地微微后挪。
就如同一只剥了壳的刺猬受到刺激后,俨然要将自己的刺竖起来,再一次缩回到壳里了。
庚野睨着长窗上的侧影。窗外的夜色与室内的灯光交织,在他眼底昏昧网罗,像灼起了一簇于暴雨夜里贪生的火。
越深处藏着的越最隐晦,最说不得。
“……没关系。”
庚野阖了阖眼,声线恢复了无谓的轻慢。
他缓敛下情绪,冠冕堂皇地自欺欺人:他是来要债的,不能轻易把人吓跑了。
“过去的事,忘了吧。不用在意。”
“……”
听那人轻描淡写近乎冷漠,甚至连眼神都不曾落过来。
别枝捏了捏指尖,迫使自己醒神:“你带手机了吧?我先把之前的洗车费转给你。”
女孩说着,转身,要去取讲台上的手机。
“没带。”身后声线懒怠敷衍,听起来终于舍得将眼神从窗外落回教室里。
别枝停下:“那等你回去后,微信上我给你转的钱,你能收一下吗?”
“哪个。”
“前天晚上你通过了我,又把我删了。”
“……哦,”庚野终于纡尊降贵地从桌椅后起了身,炽白的灯光将他清挺的身影笼下,如阴翳缓缓浸漫过别枝,直至将她的身影全然笼覆。
那人指骨抵着她腿侧的桌沿,微微俯身,浓密的长睫都压不下他眼眸里冷淡嘲弄的凉色。
慵懒,刻薄,又像极了不在意的调情。
“那个嫖资只出50的,原来是你?”
“——”
别枝哽住。
难不成,每天给庚野转账要买宿的女人真的有很多吗。
他不会是就靠这些……
察觉女孩的脑袋在眼前慢慢低下去,像是在走神,视线却顺着他身影游离未离,有种莫名而诡异的存在感。
庚野微挑了下眉,声音低到近蛊:“你在想什么。”
“想你的嫖资是不是够……”
别枝及时收声。
然而她收得太急了,几乎是狠狠地咬了舌尖一口。
这一下用力过度,搁痛点正常的人都受不住,更不用说她了——
浪潮似的痛意顷刻就席卷了别枝的痛觉神经,砸得她脑袋都一懵。
泪花来势汹汹,别枝本能地蜷下身去。
庚野再了解她这个毛病不过。于是方才的那点嘲讽还未覆过清厉的眉眼,就被眉峰骤起的凌冽取代。
“你神经失调么,自己说话都能咬到?”
“……”
太丢人了。
但别枝这会疼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等从痛意里勉强回神,别枝疼得忍着泪花,捂着下颌想回讲台。
没得逞,就被身后那人握着手腕拉了回来,干净利落往旁边桌沿上一推,一搁。
长腿膝顶,庚野轻易将别枝困了个无处可逃。
“抬头,”庚野皱眉,声线里曳一点沉,“我看看。”
“……”
别枝捂着嘴巴死死低头,声音疼到细碎发哽:“不行……”
庚野顿了下。
方才全数本能反应,这会经她提醒,他才觉得确实不怎么合适。
尤其是对他已经有了现男友的前女友来说。
一点薄戾的冷意将折腰的青年拉扯向后,缓缓直身,只是他敛下的眼神又瞥过了还低着头的女孩眼尾。
那点本来很淡的艳色,此时像是被人用指腹抹开了。
在她眼尾洇得更深。
不知是不是灯下的错觉,像连女孩的睫毛都被泪意浸得湿漉漉的。
庚野喉结滚了下,太阳穴跟着鼓噪。
他偏过脸,语气疏冷地嘲弄:“怎么不行,被你借题发挥,倒打一耙就行了么。”
别枝忍着未散的痛意,从泛红的眼尾用力睖他:“不会找你赔医药灰的……”
那个眼神拨得庚野眼底紧绷的弦一颤。
狼狈情绪一掠而过,庚野想都没想,抬手,隔着她手腕轻扣住女孩下颌,迫她微微仰抬起细白的颈。
别枝一怔,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眼眸跟着睁大。
“都‘医药灰’了……松手,张嘴。”
庚野身上一丝笑意和散漫都不见的时候,格外叫人生惧。薄冷的光从他头顶拓下翳影,将他眉骨到挺鼻薄唇的轮廓勾显得更立体,既性感又凌冽迫人。
似乎察觉指腹下女孩的一点瑟缩,他冷漠口吻不明显地放缓了些。
“我只是看看,咬断了没。”
别枝不自觉松了手指。
“……”
凌冽眼神不甚客气地刮过女孩唇舌,腕骨轻转,几秒后,庚野凛起的眉峰松弛下来。
还好,没见血。
那点懒怠的疏离感重归,他松开了轻扣在她颈颌旁的修长指骨。
漆眸漫不经心扫落,错开她咬得艳色的唇。
“你是打算咬舌自尽,还是单纯想碰瓷我?”
耽误许久,痛意终于从大脑皮层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唇舌间的木然。
别枝理智回笼,正想辩解,冷不丁就听身后两米外的教室后门响起了一声惊呼。
“姐——?”
“……”
阶梯教室里,刚分开了亲密动作的两人同时一停。庚野冷淡掀起长睫,漆眸睨去。
别枝也难得惊慌地回眸。
廖叶缓慢地眨眼,不确定面前这一幕是不是她幻觉。
那个低扣着棒球帽的男大,是不是刚从靠坐在他长腿抵着的桌沿上的别枝身前,起身?就连那双凌厉漂亮得叫人想入非非的手,似乎也刚从她姐的颈前……拿开?
廖叶倒抽口气,屏息:“你们——”
“我刚刚撞到他身上,撞得太疼了,他在给我确认伤势。”揩掉最后一点泪痕,别枝恢复如常,立刻拿出面不改色的素养来。
廖叶迟疑了下。
对别枝那个痛点巨低、一疼起来六亲不认的毛病,她倒也熟知。
而这片刻,别枝已经从桌沿前起身,和庚野拉开了社交距离。
廖叶的目光落向另一位当事人:“真的?”
庚野正从别枝身上瞥过。
七年前就是个骗子。
如今谎扯得信手拈来,还越来越熟稔。
庚野懒得应答,此刻漫不经心地垂回手,从他低扣着的别枝坐过的桌沿前直起身,长腿到腰腹舒展,顷刻就提回了他一米八六的压迫感。
而藏在棒球帽下,那副清绝凌冽的眉眼也终于露出来。
还想逼问的廖叶被他漠然扫过,蓦地一窒,眼神惊恐:“庚……”
庚野视线压根没在廖叶身上停一下,也没去在意门口女孩的话音。
他最后瞥向别枝:“确定没事了?”
“嗯。”别枝心不在焉地点头,暗恼自己怎么会忘了让廖叶来学校的事情。
“行,走了。”
像是再没一丝留恋,那人语气淡漠地错身而过,朝教室门外走去。
在那只冷白修长的手扶住门边的前一秒,别枝眼皮轻跳,近乎脱口而出:“你吃晚饭了吗?”
“……”
庚野停住,回眸:“你没吃?”
说着,他还眺了眼挂钟。
晚上9:27。
这一眼颇有些嘲讽。
但情绪不浓,一个眼神就够冷漠,拒人千里。
话都说出去了,别枝只能装没看到:“嗯,今天迎新事情太多,没顾上。如果方便,那,一起吗?”
[今天中午,她男朋友还专门来学校给她送午餐呢!]
记不清长相了的女生话犹在耳。
庚野低嗤了声,他睨着原地不动的女孩,像是在做一场冰冷至极的审度评判。
几秒后,他轻舔过犬齿,应得敷衍。
“随便。”
别枝:“那我请你吃……”
庚野回过身,睨向她。
别枝:“烧烤?”
“……”
庚野:“?”
-
山海大学东校门外,最不缺的就是烧烤摊。到了晚上,一整条步行街都是,塑料桌椅摆得杂乱无序,醉酒客人的吆喝声能穿三条街。
烟熏火燎里,最市井气。
只是有些闷热。
“我真是做梦都没想过……”
廖叶坐在别枝右手旁,老僧入定似的,对着不远处的人喃喃:“有朝一日,我竟然能和庚野一桌吃饭……”
别枝正拿纸巾擦桌子,闻言顺着她视线撩了下眼皮。
庚野停在道旁的路灯下。
此刻离着远了,别枝才察觉,他和重逢那天比起来到底有多不同。
也难怪廖叶把他当作男大了。
从前随意一提眉,一抬手都难掩的,那种凌冽至极的攻击性和侵略感,今晚却被他身上那件卫衣最大限度地软化了。
好似薄刃利剑归入鞘中,冷锋尽藏。
暖黄色灯光将他影子拉得斜长,他侧背过身,卫衣清瘦,棒球帽被他折握在指骨间。
散碎黑发由路灯釉上浅金,背影恍惚如昔日少年。
只是身量比那时更清拔了些,只站在那儿,也多了些清冷,漠然,和叫人捉摸不透的疏离感。
指尖在湿透的纸巾上停了两秒,别枝垂回眸:“嗯。”
事实上,她也没想到,他会来。
廖叶突然掐了下自己手背:“今晚不会是我做梦吧?其实我这会儿还没来学校接你,正在家里床上睡觉呢?”
“怎么,”别枝轻撩睫,“他是你偶像?”
廖叶原本就比他们低一级,当年又在公立上学,跟半路转来只能上私立的别枝不是一个学校,也全然不知别枝和庚野有过一段的关系。
她爸,也是别枝舅舅廖文兴,作为宣德私立中的教导主任自然听过这事,但显然,廖文兴没跟家里提过。
今晚事发突然,别枝也不知道该怎么讲,干脆暂且略过。
“不是,姐,你都不知道,我们学校女生当初有多迷他!”廖叶歪过身来,“一到周末,就成群结队地拉着小姐妹混进你们学校,只为了去看他打篮球,那阵仗,别提有多夸张了!”
“有你么。”
“那没,我高中那会多装啊,想去都死撑着呢,”廖叶撇撇嘴,“再说了,我爸往宣德门口一杵,跟个黑脸门神似的,我躲都来不及,也就她们见色不要命。”
别枝淡淡一笑,心不在焉的,把涮过的一次性杯碗递过去:“乖,继续保持。”
有些人本身就是深壑。
摔进去一次就够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好嘞,谢谢姐。”没体会到这良苦用心,廖叶只顾盯着路灯那边,连忙接过。
也正巧此刻,她瞥见了路灯下庚野回身。
那人还聊着电话,眼神漫无目的覆过人群,然后蜻蜓点水一般,忽停落在别枝身上。不长不短,只那一两秒里,黑漆漆的眸子深锁。
跟着便再无旁顾地收回去,像没看过。
就仿佛,只是为了确认,坐在那儿的女孩不会下一秒就像个幻影似的消失掉。
“……等等。”
廖叶被美色迷惑了的大脑终于清明了那么一瞬,她表情古怪地扭头:“姐,你和庚野认识?”
别枝真想骗人时,从来淡定平静,任廖叶扫视,眼睫毛都不带抖一下:“嗯,高中同学。你忘了么?我们还在学校门口的冷饮店里见过他和他前女友。”
“哈,那我这辈子忘不了了。”
想起那天,廖叶立刻就被转移了注意:“身旁不缺人排队等上位的,就是大度,我看他女友劈腿结婚他都能封俩红包……不过高三那会我听人说,他还真浪子收心了啊?”
砰。
别枝指尖捏着的杯碗磕在了一起,涮碗的水飞溅出来几滴,埋没进身遭的喧闹里。
廖叶没察觉:“轰轰烈烈传了好一阵呢,然后就没动静了,估计没成。也对,都长成他这样了,哪能有什么长性。”
“……”
别枝放下手中杯碗,拿纸巾擦去指间的水渍:“你还很了解他。”
“我们班可是有他一大把迷妹!隔壁班校花还是他前女友呢,据说手都没拉到,庚野嫌她太黏人,分了。回来以后那哭得,一整层教学楼都能听到……”
廖叶摇头感慨,盖棺定论:“野马,谁栓得住他啊。”
别枝妄自猜那个校花是在她前还是后。
几秒后,兴许回神觉出自己是无聊透顶,她凉勾了唇:“可能他不喜欢牵手。”
“啊?那他喜欢什么。”
“……咬人。”
别枝不自觉蹙眉,舌尖上的疼意都像卷土重来。她垂了恼上抹晦色的眸子,睫羽压着。
“跟狗一样。”
还是没尝过腥的野狗,沾一下就没完没了,像要把人咬碎了吞下去才尽兴。
“……”廖叶,“?”
这听着。
也不像是庚野啊??
廖叶忽想起什么,拿出手机:“差点忘了,我得拍张照片,等下回同学聚会拿出来——”
手机刚竖起,镜头里就黑了下来。
廖叶懵抬头,看了看遮住她镜头的手,又顺着那只手看向了别枝:“姐?”
“别拍。”
别枝将她手机扣下,“也别跟同学提你见到过他。”
“啊?为什么?”
“他们会闲聊,中学时期的风云人物,如今是什么落魄模样了,”别枝想着被她删掉的问答帖下那些恶意的回答,语气平静,“跌下来的要踩两脚,才能把自己垫得更高。”
“落魄?谁,庚野吗?”廖叶震惊回头,“不应该吧,就他那张脸,原地出道爆火大江南北我都信,要什么没有?”
别枝看着不想多说。
廖叶却狐疑了,凑近了盯她:“不对啊姐,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普通同学了?”
别枝捏着廖叶的脸蛋,不留情地转回去。
“错了,我关心全人类。”
松开手的刹那,别枝察觉什么,微微抬眸,正对上了不远处的庚野的眼。
黑漆漆的,像比夜色都幽沉。
别枝正疑惑,旁边插过来烧烤店服务员的话声:“菜单来了!两位久等了啊,不好意思,今晚人太多了!”
“姐!我要吃小龙虾!十斤!”廖叶扬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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