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黛宁叹气:“如果家长好沟通,那我就不用犯愁了。去年这学生拒绝去心理咨询,刘书记让我去做他家长那边的工作,结果呢,家长给我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说我咒他儿子,你说这……”
“许多心理问题与精神障碍的成因,本身就与家庭环境关联较大,”别枝并不意外,“也有时候,最需要进行心理治疗的其实是家长,而不是他们的孩子。”
毛黛宁回神:“吱吱,你好像都对这方面见怪不怪了哎?”
“我在国外做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咨询师,也有相关的从业证书和资历,”别枝点头,“确实见过一些。”
“难怪!你今晚表现可太牛了,虽然没参与你们心理疏导,但我了解这男生,他交流起来那叫一个反叛!今天在你手底下,竟然不出俩小时就服服帖帖的了,你牛。”
“未必是反叛。”
“啊?”耳边那句声音太轻了,毛黛宁几乎没反应过来。
别枝走过路灯下摇曳的树影,声音和光一样,平静又模糊:“不管是尖叫,或者沉默,可能都只是他们的一种求救。只是他们生病了,没人教给他们,要怎么才能让别人听到他们的求救声。”
“……”
别枝是在又走到下一盏路灯时,才晃回神,发现毛黛宁没有声音了。
她回眸望去,见脸颊肉乎乎的姑娘正瘪着嘴巴看自己,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她微怔了下:“怎么了?”
“呜呜呜吱吱!”毛黛宁扑上来,“本来这几天下来,我还觉得你看起来温温柔柔的,但内心其实有点小高冷,不是很合群……”
别枝茫然了下。
这是要开批评会了吗。
不等她想完。
毛黛宁抱着她胳膊仰脸:“我错了,是我误会你了,你只是情绪稳定,有边界感,但内心依然是个特别特别特别温柔的小仙女!”
“……”
别枝哭笑不得。
毛黛宁肃然抱拳:“今晚过后,我就彻底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知道啦,”别枝有些无奈,拉下她的手,“现在都要十二点了,你可真有精神。”
毛黛宁这才笑着跟她往校门口走:“哎呀,酒吧常客是这样的。人生得意须尽欢,天天都得看美男!”
别枝被她的歪诗逗得莞尔:“好,看。”
“说到美男!”
正事告一段落,毛黛宁一下就想起来被她忙忘了的那个惊鸿一瞥。
她反手拉住了别枝:“我今天去接你的时候,在烧烤摊坐在你对面的那人,是什么人啊?”
别枝停顿了下:“高中同学……?”
“嗯?你这个不确定的语气是什么情况?”
“高中同学。”
别枝从善如流地改成了陈述语气。
“那你这个高中同学,有什么正经职,不是,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别枝轻眨了下眼睛:“怎么突然问这个。”
“也不是突然,就是在路边看见他背影的时候,我就觉得他非常非常像……”
毛黛宁不确定地放轻了语气。
毕竟离了十几米,晚上路边灯火又黯淡,她只是远远看了一个轮廓,实在没什么凭据。
甚至当时直觉像惊鹊酒吧老板后,她第一反应也是不可能。
能把七位数的典藏名酒随随便便地摆在酒吧展柜里,那家酒吧的老板背景自然简单不到哪去,怎么可能衣着打扮像个朴素大学生,还在路边烧烤摊吃东西?
“像什么?”别枝问。
“像……像氛围感帅哥!那路灯光一打,看着就跟杂志大片似的了哈哈,”毛黛宁小心试探,“他在西城区这边工作吗?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别枝迟疑过后,还是点下头:“可能,是他去理学院办公楼送过水吧。”
“……”
毛黛宁:“?”
别枝显然不太明白,为什么这句话过后,直到她和警卫室里哈欠连天的廖叶坐车离开时,毛黛宁依然一副魂不守舍、希望破灭的模样。
回家路上是别枝开车。廖叶靠在副驾驶座里,这会看着又比在警卫室精神了点。
别枝微微捏紧了方向盘,目视前方,清声开口:
“你和他……”
“姐,你和庚野……”
结果就听车里两道声音叠在了一起。
两人同时沉默,尴尬的几秒过后,廖叶噗嗤一声笑出来,抱着安全带回头:“烧烤摊那会看氛围,我就猜到你和庚野关系不一般了。”
别枝抿了抿唇,最后还是没有否认。
廖叶戏谑地眨眨眼:“暧昧期?”
“……”
“可以啊姐,不声不响的,才回国一周多,就跟庚野暧昧上了?”
“……”
如实解释只会更麻烦,别枝索性默认:“你和他有聊起什么吗?”
“聊什么呀,就庚野一冷脸那气场,你走了以后我都不敢看他,”廖叶摆手,“而且你走之后,没多久,他说他朋友找他,什么都没吃就也走了。”
别枝轻蹙起眉。
廖叶:“我看等你到家后,还是给他发个信息吧。就他那张祸害脸,早就被女人捧惯了,哪里吃得了这种委屈?你就哄哄他呗。”
“好。”
开过前方的红绿灯,别枝轻声补充:“之后如果再见到他……”
“嗯?”
别枝安静地望着车前,被车灯破开的茫茫夜色。
“不要告诉他,我在国外治疗的事。”
廖叶神色微变,跟着立刻笑着将情绪掩饰过去:“姐,你想得还挺远的呢,你们两个暧昧期都还没过吧,我怎么可能告诉他嘛。”
“嗯。”
车停进了社区,别枝和廖叶一同上楼。
进电梯前,她点开那个月亮头像,将消息框里那句编辑了数次的消息,发了出去。
没有感叹号出现。
果然,庚野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她加回来了。
【木支】:今晚的事很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学校里人命关天,我真的不能不管。如果你之后有时间,那我能再请你吃一次饭吗?
消息发过去,对面久久没有动静。
别枝将手机收了起来。
消息的回复是在十分钟后,彼时别枝已经回到家,正从冰箱里给廖叶拿睡前的牛奶,听见手机在茶几上震动了两声。
别枝单手抱着两盒牛奶走过去,另只手勾起手机,解锁屏幕。
然后她就看见了两条消息。
【Moon】:刚刚我们在玩啦,现在他去洗澡了哦。
【Moon】:你有事呀?
“……”
别枝僵停在灯火通明的客厅里,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正对自己的猫咪挂钟。
凌晨00:16。
对面是个女生。
庚野在她的房间洗澡。
在他没有看到消息、没有回复的十分钟前,他和那个女孩在这样的深夜里,会忙着做什么事。
上床吗。
“……”
从冰箱里刚拿出来的牛奶盒忽然冷得烫手,那凉意顺着指尖流淌过全身,四肢百骸。
别枝望着夜窗前映着的自己的影子,只觉得在那么短暂的一瞬间,浑身的血好像都凉透了。
好像哪里在疼。
好疼啊。
应该是术后幻痛吧,最近工作带来的精神压力太大,幻痛复发也正常,她早该习惯了。
别枝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她一点点蜷下身,撑扶住沙发的扶手,将自己缩起来。她的指尖在沙发上扣得很紧,紧到连指甲几乎要折断的疼都不足够让她松懈。
更疼的是身体里的其他地方。
疼得好像要死了。
别枝颤栗地扶着沙发,用力呼吸,难以控制的泪水从根根分明的睫下溢出,却又被她死死地将求救的声音遏在喉咙里。
“……姐……”
廖叶在隔壁房间的唤声,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里传来的。而她自己,她自己被泡在水里。
周遭是深海,幽黑,死寂。
每一口本能求生的呼吸都叫她溺水般更窒息。
“姐!?”
廖叶惊慌地从卧室里跑出来,一把扶住沙发旁蹲在地上脸色煞白的女孩:“你怎么了姐?是肚子又疼了吗?我带你去医院!我们——”
吓得要摸手机打120的廖叶被别枝反手握住了手腕。
“……没事。”
很久后别枝才张口,发出声音。
她仰起脸,面色苍白,将落未落的泪缀在睫根,她却弯眸笑了:“我只是撞了下,没事。”
廖叶长松了口气,几乎要瘫在地上:“你差点吓死我了。”
“你先回房间,我自己坐一会,缓一缓就好了。”
“……你确定吗?”
廖叶不放心地盯着她。
“嗯,我确定。”
“那好吧,有事喊我啊?”
一步三回头的廖叶还是进了房间。
客厅里重归寂静。别枝也不需要再耗尽力气撑着笑,她放任自己慢慢压下唇角,阖上轻颤的眼睫。
她确定。
在她独身在异国他乡,望着和这里完全不同的月色,一天天数着,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到这里的那些时日里……
她最确定的一件事,就是一切都会过去。
无论好的,坏的,除了生命本身,人丢掉什么都可以活下去。
她只是还没习惯。
……不,她只是忘了。忘了自己在很多年前,就已经丢掉了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只是恰巧在今晚,在刚刚,她才想起来而已。
“……”
别枝抬起双手,合在脸上,一点点擦掉自己的眼泪,然后她空白着神情,拿起手机,点进那个月亮头像里。
右上角。
[删除]
[删除联系人?]
“……”
别枝闭了闭眼,指尖微颤着,点了下去。
[确定。]
-
西城区,惊鹊酒吧。
“半侧脸,不开灯的时候,她跟别枝可像了——简直是一模一样。”
祁亦扬靠在沙发里,望着庚野笑:“这样,我割爱,就让她陪你睡一晚,怎么样?”
“——”
林哲的怒火一下就熄了。
他几乎是本能地狠狠哆嗦了下,僵硬着扭过头,去看单人沙发里的庚野。
他看见了一双从漆黑额发下抬起的眼。
褪去了慵懒与无谓,里面幽黑,死寂,抑着血腥气,像一场燎天的火即将从深渊里的裂隙迸起。
它能把一切都燃作灰烬。
在那一刹那,林哲真的觉着今晚必然是要血溅当场了,手机他都摸出来,随时准备拨120。
却没想到——
那点情绪在迸作暴怒之前,竟是硬生生被庚野扼住。
他优越到凌厉的下颚线微微扬起,脖颈挺直,漆眸冰冷地罩着祁亦扬,薄唇缓慢平静地吐字。
“像你妈。”
“……”
一句脏话骂得像宣誓词。
要不是场合气氛全不对,震惊过度的林哲都想给庚野鼓鼓掌。
祁亦扬似乎也没想到,庚野的反应与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多少年不见,变了的不止是他,还有当初那个桀骜张扬的金发少年——这发现让他近乎迟滞地眨了眨眼。
几秒后,祁亦扬蓦地笑了:“玩笑,只是玩笑话,你可千万别当真啊。”
“……”
庚野眼底冰冷不减分毫。
他分得清。
比如此时这句才是虚假,而方才祁亦扬说那句话时,眼神里闪烁着的光,就仿佛是伊甸园里那条拿着禁果诱惑人类共沦地狱的毒蛇。
堕落或暴怒,哪一条都让毒蛇乐见其成。
“放下——你干嘛呢?”
在庚野分辨出祁亦扬的目的前,林哲一声惊怒的低吼,蓦地打断了他思绪。
庚野皱眉望去。
长沙发尽头,那个叫林巧微的女孩不知何时溜了过去,此时她正往背后藏什么东西,手里拿着的似乎是……
他的手机。
庚野眼角微微抽跳了下。
他垂落下搭起的长腿,从沙发里起身,几步踏过了玻璃栈台,逼近试图后退的女孩。
林巧微在那双慑人的黑眸下,几乎有些腿软,但祁亦扬来之前的嘱托句句在耳,她只能强撑起笑:“庚哥,你怎么表情这么凶呀,我只是好奇你……啊!”
残影之后,才是惊声。
林巧微尚没回过神,剧痛的手腕下,掌心里已是一空。
拽住她的青年眉目沉殆至极,冷白凌冽的眼尾被压抑的暴怒辊上了薄红。
但他懒得再看她半眼,漠然一掷。
砰。
林巧微向后踉跄,摔进刚好冲过来的两个酒吧安保人员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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