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送学生到楼下包厢。”别枝对毛黛宁说道。
“好,地址定位别忘了啊!”
“嗯。”
钱浩生虽然看着瘦弱,但毕竟是个一米八的男生,比别枝高出一头,骨架又沉,别枝扶着他还是有些费力。
一边把摔得东倒西歪的男生拽在一个摔不死的度上,别枝一边艰难地抽空,点开了微信消息列表,近乎肌肉记忆里地进了最上方的聊天框。
“小心台阶——”
别枝分神把差点跪下去的男生搀住,定位和语音条一起发给了对面。
没有再看消息记录,别枝熄灭了手机屏幕,蹙眉把醉得厉害的钱浩生扶下楼梯。
回到二楼时,215包厢里已经只剩下班长和另一个女生了。
告知她们先回学校后,别枝把醉得开始不省人事的团支书扔在了三条椅子拼起来的临时“沙发”上。
包厢里酒味冲人,别枝被熏得蹙眉,去了门外。她本来打算到走廊最末的窗前吹吹夜风,只是刚过拐角,就听得尽头窗前,被拂来了一句低声。
“哎,别哭啊……你放心,你家里情况老师也清楚,特困生的名额还是好申请的……再说,这些新生里你最听话,乖巧,又懂事,老师是看在眼里的……”
别枝原本有些困倦的眼皮一点点拎起来。
脚步声放停,她站在拐角前的昏暗里,望向不远处的那两道身影。
一高一矮,相对站着,其中那个瘦弱的女生低着头,肩膀内扣,微微带颤,似乎是在哭。
而她肩上,正安抚地落着一只能完全盖过她肩头的黝黑的手。
顺着那只手上反光的腕表,别枝望上去。
月光与楼外灯火辉映着,将方德远的侧脸在昏昧的走廊里描刻,连一向温和的笑容里都透出了几分阴沉。
“谢……谢谢方老师……”
“哎,我都说了,老师比你大不了几岁,你就跟我妹妹一样,这有什么好谢的?”
方德远说着,不知有意无意,连身体都更靠向女生。
刺鼻的烟草味笼下去,像一张无形又密不透风的网,僵在窗前的女生肩膀微颤,努力将头低得更低了,手死死拽着快要扯烂的衣角。
“方老师,好巧啊。”
一道沁着如霜凉意的女声,兀地在长廊另一端响起。
“……!”
方德远的手陡然抽回,同时转身。
感应灯已经被那道声音唤醒,灯光下,站着个漂亮却神色淡漠的女孩。
方德远眯了眯眼:“……别老师?”
别枝走过来:“你们化学系这届新生,也在这里办聚餐?”
“噢,这儿是山海大学学生聚餐的老地方了,化学系二班选的。”方德远挂回那副老好人似的笑容。
“蛮巧的,”别枝停在近处,眼神往他身后一瞥,“方老师这是在给学生开小灶么。”
“哪能啊,说点事而已,”方德远像无意地又侧身拦了拦别枝的目光,“我看你们班都散场好一会儿了吧,小别老师怎么还没走?”
“有学生喝醉了,”别枝干脆歪了歪上身,视线不躲不闪地,径扫过方德远身后拦了一半的瘦弱女生,“刚好,方老师,向你借下这个学生。我班喝醉的那个男生太重了,我一个人怕是扶不动,叫她和我一起搭把手,可以吗。”
该是个问句,但被女孩平铺直叙,更像句没余地的要求。
“……”
有镜片拦着,方德远嘴角含笑,审视别枝的眼神里却如蛰了毒似的反着冷光。
别枝等了三秒,有些耐心告罄,她弯眸勾唇,仰脸望向方德远:“没看出来,方老师这么‘心疼’学生。”
“哪里话,不就是帮点小忙吗?”方德远回头,拍了拍女生肩膀,“乌楚,你去帮帮别老师,早去早回,别让老师担心。”
乌楚颤了下,低头快步走到别枝身旁。
别枝抬手将人扶了下,像是无意地,她抬手,扫了扫瘦弱女孩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
“走吧,”似乎没看到方德远沉下去的眼神,别枝拉着女生往后走,临到拐角,她才停了下,“方老师,我那个醉酒学生周末不住校,我要送他回家——你这个学生,我多借用半晚上,之后直接送她回学校,不劳烦你了。”
“——”
说完,没看身后一眼,别枝将僵住的女生拉向拐角后。
两人直直路过了心理系一班聚餐的215包厢。
那个叫乌楚的女生跟着魂不守舍地走出去两步,才回过神:“别老师,你们包厢过了……”
“我知道。”
别枝没回头,拉女生一直下了楼。
一楼大堂里人声鼎沸,像是一下子从阴冷的地底回到了烟火气的人间。
别枝将一边下楼一边拿出的钱夹打开,翻找。
还好在国外待久了,她回国也没忘随时备纸币零钱的习惯。将里面的一张五十元纸币抽出来,别枝想了想,又多拿出一张。
“这是我手机号,”从酒楼前台随手拿了一张广告纸,飞快几笔后,别枝撕下一条,“自己打车回学校,上车后,记得把车牌号发给我……”
她一顿,抬眸问:“有手机吗?”
要是换了别人来问这个问题,乌楚一定觉得难堪又自卑。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个看着似乎和他们都年纪相仿的小别老师说这话时,语气明明冷冷淡淡的,没一点起伏,却也同样没有一点叫她难受的怜悯或者轻视。
乌楚下意识点了点头。
“好,那就发车牌号给我,”别枝垂眸,补充,“之后有任何不方便找其他老师的事,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
乌楚终于回过神,“别老师,我不用帮你送,送你们班学生了吗?”
女孩的声量终于稍微大了点。
带着些口音,只不过别枝听不出是哪里的。
“不用,有人帮我送。”别枝勾笑,眼底霜冷像叫春水融开了,“回学校吧。新学期已经开始了,不要耽误下周的课。”
“谢谢老师……钱我会还给你的!”
乌楚捏紧了纸币,朝别枝一躬身,就逃似的跑出了酒楼。
别枝这才回身上了二层。
215包厢门外,别枝并不意外地见到了等在那儿的面带沉色的方德远。
“方老师,有事么。”别枝走过去,像今晚无事发生。
方德远却不肯下这个台阶:“别老师,我没看出来,你看着不好接近,还这么喜欢助人为乐?”
“助人为乐?”别枝似乎茫然,“谁遇到困难了吗?”
方德远盯着她,笑了。
他一边笑得低头,一边走近:“别老师,不知道你听没听过一个字,叫明哲保身?”
别枝不退不避,平静道:“不好意思,国外待得太久,忘了。”
光线昏昧,方德远脸上的笑容似乎都跟着扭曲了下。
“名校毕业,心气高,我理解,但别老师初来乍到,做事还是不要这么冒进。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
男老师朝着别枝俯身,定住,近乎附耳开口:
“万一帮人不成,反倒惹火烧身,那多不好?”
“……”
长廊寂静下去。
方德远满意地直回身,他想毕竟就是个研究生毕业没多久的女孩而已,他这么一吓唬,多半也就学乖了。
用不着再……
还没想完。
眼前女孩抬眸,语气淡漠又安静:“方老师,下次不要凑这么近说话。”
“什么?”
“你有口臭。”
“?”
像是生怕僵住了的方德远理解不了,别枝抬手,微微蹙眉,在鼻尖前轻扇了下。
这大概击垮了方德远理智的最后一道防线。
青筋暴起的男老师一改平日里和乐作态,面目狰狞,抬手就要发狠落下:“你他妈给脸不要——”
话没说完,方德远眼角余光里,一道冷质的亮银色从昏昧的楼梯口飞掠而来。
跟着“砰”的一声闷响。
他还没想明白是什么,就感觉到手腕上一阵剧痛。
“啊——!”
方德远捂着手腕弓下腰:“谁、谁扔的?!”
别枝顿住,直身,回眸。
楼梯口,有条修长直挺的腿正折膝,又缓慢拉平,将阴翳里那道身影不疾不徐地拽入两人视线中。
那人声低而清越,没照正脸,语气里就已透出种睥睨人的漠然懒散:“正义路人,不行么。”
而他这句漫不经心的玩笑后,清拔身影也彻底拉入了光下。
挺鼻,薄唇,眉目清绝。
兴许是那双桃花眼被眼神凌冽得太过,压低的眼睑像藏锋的剑,不言不笑,就自洽出一种骀荡又拒人千里的气场。
——是过目就绝不会忘的长相。
方德远确定自己不认识对方。
“你到底是……”
方德远忍着痛意和狰狞,要质疑的话声在那人缓步收停在别枝身后时,咽下去了。
带着怒意,方德远转向别枝:“这就是院里传闻的你那个男朋友?”
别枝刚从“庚野怎么会在这儿”的惊愕里回过神,就听见了这句叫她足够再次哽住的问题。
偏在这种时候。
停在身后,那人低头,曳了句轻嗤:“你男朋友,还挺有名?”
“……”
听不清两人的私语,方德远只觉得自己被无视得彻底。
比手腕更灼痛的是脸,像叫人扇了一巴掌。
“行,算我倒霉,我认了。”
方德远揉着手腕,咬牙切齿地从那个没站直身也比他高一截,眼神都叫他心悸的青年旁快步走过。
擦肩时,方德远身上的烟草味晃来。
庚野一停,回眸。
直到那人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庚野就着侧背过身的动作,也没回身,喉结低滚,他像随口一问。
“那天你身上沾的烟味,是他的?”
别枝的思绪叫这一句打得零碎。
她意外得微微睁大了眼:“你怎么知……”
想起两人刚刚擦肩而过,庚野眼神一瞬的变化,她了然又有点无语:“……你是狗吗?”
“?”
庚野懒抄着兜转回,凌眉微挑,睨下一眼。
眼神里的意思,大概类似于“你就是这么口头感谢你的救命恩人”。
尽管这个神色介于调情与挑衅之间。
但不知怎么,就是让别枝觉得,庚野眼底那点从重逢漫延至今的沉郁冷淡都消解了不少。
甚至多了几分愉悦似的底色。
别枝轻蹙眉。
跟着,女孩浅笑,“不是说我脚踏两条船吗?”
“你的审美最多降级,不至于跳楼吧。”
审美降级是费文瑄。
审美跳楼是方德远。
别枝:“……”
两个都是假的,如今一个已经被拆穿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联想到另一个。
想起这点叫别枝心里微乱。
但她面上不显,只避开了那人幽黑的眼眸,本能地向下低头。这一眼,视线落点恰巧划过了他修长脖颈下,晃荡在凌厉锁骨前的黑色绳坠。
停了两秒,别枝眼神微凉,勾唇抬眸:“是,比不上你的审美,博览众长,包罗万象。”
“……”
女孩声音凉凉的,像是冰水浸过的小猫爪,尖锐的指甲都藏进肉垫里,只用柔软又冰人的毛轻飘飘挠过去。
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但又叫人心底泛滥开更折磨的痒意。
庚野眼神晦深,像某种暴雨前乌云凝结的征兆。
这熟悉的迹象立刻叫别枝警觉。
因为被激恼而伸爪的猫嗖地一下将爪子藏了回去。
没事人一样,她侧过身,避开了他攻击性蔓延的眼神,问:“你来在这儿做什么?”
“你问我?”
庚野扬眉,随即轻嗤,“哦,我来咬钩的。”
“咬什么钩?”别枝听得莫名其妙。
“当然是我的‘朋友’给我下的饵,”庚野抬手,将屏幕在别枝面前晃了晃,然后漫不经心地扣回去,“定位都发了,还是你希望我当作没看到?”
别枝僵在原地。
她那两条信息,不是应该,发给了毛黛宁吗?
庚野瞥过她的呆滞,薄唇轻挑起点嘲弄弧度:“戏不错。”
别枝:“……”
想死。
女孩木着脸,犹有不甘,垂死挣扎:“如果我说,我真的是发错了,你信吗。”
“信啊,”庚野靠在墙前,闻言侧低了眸,他似笑非笑地问她,“那我也说,我只是把你当朋友,你信吗?”
“——”
那人背光望来,长睫下眼底翳影如渊。
别枝一时竟恍惚难辨。
这到底是玩笑,试探,还是……
身后,215包厢门开得适时。
团支书钱浩生像是爬过来的,从门缝下方艰难挤出了一张醉酒迷茫的脸:
“别老师,我听,嗝,听见,你男朋友来了?”
别枝愣了下,兴许是还没回神,竟然忘了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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