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犯贱了。”
“……”
天穹倒压,暴雨俱寂。
别枝亲手将她的少年自尊撕碎,践踏进污泥里。
后来在大洋彼岸的某个灿阳天里。
她固执地留到那时的旧手机,终于收到了那个熟稔过千百遍的号码的最后一条信息。
“你记着,”
“是老子不要你了。”
——
路灯下,雨滴砸过女孩的眼角。
别枝蓦地战栗,像从一场噩梦里骤然苏醒。
可眼前到尽头,依旧是化不开的夜色,浓如墨雨,无边无际。
别枝轻吸气,垂眸,手机的光映在女孩漂亮而又没有表情的五官上,像一件易碎的冰冷瓷器。
她在那条问题下指尖起落,回复就发了出去。
【AD钙奶】回复【冬夜的青蛙】:
是。
我渣了他。
几乎是别枝点完回复的下一秒,恰好后台蹦出了一条新的回答——
【逆否命题解决一切】:
题主可以反问一下自己,如果他不落魄,风光无限,你会怎么办?
别枝垂眸。
几十秒后。
问答网站内,那个不起眼的问题下多出了一条题主的最新回复。
【AD钙奶】:我会躲起来,和他再也不见。
“嘀嘀!”
网约车的鸣笛声响起。
别枝收敛心神,按熄了屏幕,从公交站台的长椅上起身,走向路旁去。
她并不知道。
在肉眼不能见的数据流里,日活几千万的算法在这一刻选中了她,那个问题在这样一个难眠的深夜,被推动到无数个app用户的首页里。
网约车后车门关上。
哗——
车窗外再次落下一场大雨。
-
时差错乱作息颠倒的代价是,别枝在一场堪比宿醉的头晕里醒来。
窗帘遮得房间里半昏半昧,别枝对着模糊又晕眩的天花板眨了眨眼,一时分不清现在是早中晚的哪一个时刻。
划了两下水,她摸到枕边的手机。
昨晚睡前,她给费文瑄留言了一句,问他那个问题的缘由。
对方早上7点就给她留了回复。
【费文瑄】:只是问问。取车时,洗车店里的人问我和你的关系了。
【费文瑄】:你脾气太温柔,又好说话,容易给人误会。我怕对方是那种不务正业的社会人士,如果知道你单身,再对你纠缠,就说了我是你男朋友。
别枝看着手机屏幕:“……”
大概是没睡醒。
这一刻她十分平静,平静得有点麻木,于是脑子没来得及检阅,手指就发出去了一句。
“洗车店里的人,听完什么反应?”
——
“叮咚。”
山海市东城区的某家私立医院里,正在办公室看病历资料的费文瑄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
他下意识地坐直了身。
“反应?”
费文瑄无意识地叩了叩桌面。
记忆自动拉回,到昨日那把突然停了的洗车水枪前。
事实上,地下停车场的光线太过晦暗,他来不及捕捉到那人的任何情绪。
只记得那道清拔的背影,犹如劲张弦绷的弓,在晦暗里如蓄起一场将摧枯拉朽的山雨。
很久后,洗车枪的水复又落下。
叫费文瑄警觉的那种攻击性像是错觉似的散去了。那只凌厉修长的手收紧了握柄,冷白的经络如青山绵延,他拇指指骨抵住了出水口,分席而落的水帘里,盖过了一声低哑嘲弄的轻嗤。
不知是在笑谁,意味不明。
又叫人刻骨铭心。
费文瑄皱了皱眉,不愿意承认到此刻回想起来,还是有种像与凶兽擦肩而过的劫后余生感。
他抬手打字。
“没说话”三个字敲上去,想了想,费文瑄又删了。
洗车店里两个人,那个拿洗车枪的青年是没说话,另一个好像是店长的小个子却说了。说的什么来着。
想起那小个子店长的客套话。
费文瑄闷声笑了下,又立刻藏住,严肃打字。
几秒后。
西城区,某个老社区的单元楼里。
站在洗漱镜前,别枝拿起手机,看见了费文瑄最新发来的消息——
【费文瑄】:就客套话,说我们般配,还祝百年好合呢。
百年好合。
“咔。”
牙刷被别枝咬得一声轻响。
七八年了,原来他敷衍每个前女友还是一样的话。
也对。
这些年他身边女友应该也没停过,要是一人一个词,新华词典都该翻烂了。
几秒后别枝被无意识吞咽的牙膏水呛到,弯下腰去,她扶着洗手台狼狈地咳了起来,咳声慢慢停下,机械地漱口,直到水花冲落后,她回过神,抬眸,对上近在咫尺的镜子。
然后看见了镜子里眼角泛红的女孩。
在记忆深处的那一幕重新上色,渲染,光影斑驳——
少年斜倚在冷饮店的沙发里,修长指骨随意地捏着玻璃杯,冰块叮啷作响,日光从他身后洒落,一头金发灿烂得晃眼。
却抵不过他疏懒眉眼下那个漫不经心的笑。
只是这一次,他是望着她的。
[那就祝你和你男朋友——恋爱快乐,百年好合。]
第5章
从卫生间出来,别枝才发现时间已经是中午。
费文瑄转达的来自前男友的“祝福”,给她今天的基调奠得显然不好,别枝情绪不高,做什么都没精打采,心不在焉——然后就遭了“报应”。
一个不经意的回身,她腿就狠狠磕撞在了椅子上。
“……!”
连一声呜咽都没出来,女孩就蜷得跟只虾米似的,弓下腰去。
眼泪啪嗒啪嗒砸在地板上。
纯生理性泪水。
和别枝亲近的人都知道,她从小有个毛病——痛点低到令人发指。
同样是摔一跤,别的小孩哇两声,爬起来就能跑,小别枝能佝在那儿哭半天。哭累了,歇一会儿,然后看一眼伤口,再接着哭。
就连薄薄的纸张划一下,见了丝血,她都能疼得懵半天。
配套的毛病是身上非常容易留痕留伤,撞这一下,她腿上就能青紫到下个月去。
因此她从来不去按摩店这类地方,免得有路人报警,以为店里从事什么无麻醉器官摘取的非法活动。
等到让大脑都空白的那阵剧痛以可感知的速度缓缓褪去,别枝才轻抽着气,没表情地抹掉眼泪,扶着桌椅站起来。
好在痛过之后,大脑似乎都跟着清明了几分。她敷衍了份早午餐后,索性到电脑前把自己埋进了没完成的工作里。
按昨晚院内开会的要求,别枝在电脑前拟写起这学期的《学期工作计划》。
要求三千字,高考都没这么卷。
赶在太阳下班前,她终于敲下了最后一个回车键。
“哗啦。”
键盘底托被推进了书桌下,滑轮椅子带着如释重负的人向后,别枝抻着懒腰,从椅子里起身。
伸到一半,别枝不经意瞥过家里的挂钟时,伸出去的胳膊蓦地一滞,收回。
“……坏了。”
时针已经划过6点,临近了数字7。
别枝立刻去卧室,拎出套橙粉色的运动服换上,又去客厅取上一罐没开封的罐头,拿起被打入冷宫一下午的手机出门了。
直到进了楼梯间内,别枝才抽空看了眼手机。
未接来电一通,别广平的,20秒的响铃时间证明了对方只是要来一通例行的不那么走心的慰问。
别枝没回,一边下楼,一边跳去信息界面。
舅舅家表妹发来的:“姐!我做通了我爸妈的思想工作,他们已经同意我gap year一年了!这周末就去投奔你,顺便在你那儿蹭住一段时间,你应该不会介意收留一下你无家可归的妹妹吧?”
“……”
表妹廖叶,今年夏天刚研究生毕业,梦想是成为一名金牌编剧,目前进行到第一阶段:居家待业。
别枝亲缘关系淡薄,舅舅家算是例外——高中转学那会,她正是借住在舅舅家,而舅舅廖文兴还是她去借读的宣德私立中学的教导主任。
刨除掉那些前女友们,估计廖文兴才算是庚野年少轻狂时期的最大受害者。
而那一年多的时间里,廖叶和她关系不错。于情于理,廖叶这点小要求,她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于是在下了两层楼后,那句“好”已经回了过去。
出了楼,别枝把手机收回口袋里,径直跑向了社区内某个角落。
五分钟后。
“喵。”
别枝压着膝盖蹲在灌木丛前,朝那片隐藏在绿化带里的阴影轻唤,“喵呜?”
“……”
绿化带的叶子们安安静静。
丛中那片阴影不为所动。
尝试喵了几分钟,感觉自己已经快要退化成猫了的别枝枕着交叠的胳膊,轻叹:“我只是被工作耽误了,迟到了半个多小时嘛,你脾气也太大了点。”
“……”
灌木丛里依然高冷,别枝甚至感觉到了一个鄙夷的眼神。
“好,是我错了,我不该为自己找借口。”蹲在草丛前的女孩又往前挪了挪,开封的罐头也被她拿细白的手指抵着,往前一点点推去。
金属罐在地砖上发出刺啦刺啦的轻响。
“我保证,下回风雨不误,绝对不迟到了,行吗。”
不知道是不是看在女孩一脸严肃的口头保证书的面子上,灌木丛里,那只黑猫终于慢慢吞吞地,翘着尾巴挪了出来。
猫爪高冷地踏在地上。
从灌木丛里露出来的,是只月份不大的黑猫,通体黑得油亮,唯独眉心位置有一簇白毛,大约算是菱形。
是个很特殊的模样。
但这不是别枝见到的第一只长成这样的小猫。
从来这个老社区看房子的第一天,见到这个小黑猫时,别枝就觉得神奇——
它就像是从她记忆里走出来的那只猫一样。
记忆里的那只猫叫斯比,名字是后来别枝取的,和《百变小樱》里的小黑猫同名。
她第一次见到斯比,是在那年夏天,转学后的第二个周五晚上,下着雨的,学校后巷的小卖部里。
舅妈工作很忙,偶尔哪天忘记了要跨过大半个城区,来接她这个突然来家里借住的外甥女放学,那也很正常。
只是那天她被遗忘的时间格外地长。
她撑着伞,在校门外等了很久,看着校门口从车流涌动,一辆辆车在雨幕中接走了屋檐下等着的一个个学生,孩子们的抱怨声消弭在父母的关慰里,直到不知何时,天色黑透,车和人都渐渐少了。
再到最后,校门外只剩下她自己一个,在路灯下形单影只。
雨水淌过灯罩,像淋漓坠落的金花。
站在雨里的少女轻慢地缩起胳膊,然后握着伞,走向了不远处的巷口。
她记得那里有一家小卖部,灯火微微醺黄,不是那种冷冰冰的白炽色,叫人看着都觉得温暖。
别枝走过去。
然后就在奇怪的动静里,她不由自主地转向巷尾,在拐角后,她目睹了一场约架。
准确说,是约架后,颇有些狼藉的收尾现场。
比起那些趴在地上,或是互相搀扶,喘着粗气倚在青石砖墙前的男生们,那个站在他们中间,慢条斯理地在檐下水流里冲掉了指骨上的血迹,又避过伤口,给自己在T恤外套上白衬衫的少年格外显眼。
连他的侧影也被巷尾的灯火削得清瘦,修挺,像鹤立鸡群。
“庚野,你他妈——啐!替谁都出头,也不怕哪天撞枪口上!”
被打得箕坐在墙根那个男生大约是对面的领头,扶着墙捂着肚子,半佝偻着直起腰。
从语气听,大约是很不爽,又不得不服。
隔着雨雾,庚野似乎笑了声。少年低闷的尾音都叫细雨洇开了,听不分明。
别枝看见他低头,揉了把湿漉漉的金发,像只狗似的甩了甩,带着少年特有的清越又凌冽的笑意就碎进了雨雾中。溅开的水丝里,他迈着长腿走向对方,阴影拢下,叫靠着墙的男生不自觉地向后瑟缩。
似乎是终于扛不住那个慑上来的眼神,在庚野停住前,刚放完狠话的人扭头就要跑。
腿短了些。
一条折膝的长腿猛地踩在了他身前的墙壁上,将人逼停。
少年屈腰,把吓得腿软的男生提起,他慢条斯理地落下了腿,拍了拍男生的肩,然后给对方整理好拽歪了的领口。
没狠话,大约是懒得说,就只漫不经心似的问了一句。
“林哲这笔账,算翻页了?”
被他整理领口的男生脸色黑得厉害,可惜喉咙都在那人凉冰冰的指骨下,似扣非扣。而少年金发下漆黑的眸像藏着刀尖,也容不得他说个不。
沉默里,男生慢慢点下头去。
之后是认输后的默契收场,在领头男生的带领下,倒了一地靠了半面墙的男生们仓促离去。
只剩下庚野,还有那个狼狈地靠坐在墙根的男生。
庚野敛了眸,走过去,长腿懒抬,踢了踢地上一动不动的男生。
“死了没。”
打完场硬架的少年声音里都透着倦怠的哑。
地上的男生抹了把脸,骂了句什么,扭头:“我真不知道她有男朋友!”
哭腔难压。
庚野嗤了声:“就为了个女的?出息。”
地上那个估计是哭昏了头:“是,你最出息,你一天换八百个女朋友!新欢带你面前了你都不在意,谁能跟你比!”
庚野气笑了:“我什么时候一天换八百……”
少年声音停得兀然,他回眸,忽地望向雨中的巷口。
地上那个愣神:“怎么了?他们又来了?”
“……借给他们我八百个女朋友的胆,”庚野懒洋洋地收回视线,踹了踹地上的人,“可能是猫吧,走了。”
“哦。”
“……”
少年方才视线落点的巷口。
拐角后,别枝攥着伞,紧贴在墙后。赶在那两人的脚步声过来前,她快步转身,扭头进了不远处亮着灯的小卖部。
怕被撞破,猜到自己是那个听墙角的,别枝就在小卖部里躲了很久。
直到舅妈的电话打过来,跟她解释说今晚临时有个会议,她忙忘了,大概十分钟后就到她学校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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