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破涕为笑。她张了张嘴,还有千言万语要说,最终却只说出来一句,“你……多保重。”
“多保重。”
直到那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方,雪天这才想起来,这些年来她竟然没有告诉过他,她的名字。
“我叫雪天!”她挥舞着手臂大喊,不管他能否看到,不管他能否听见,大声喊,“我叫雪天——”眼泪止不住地流了满脸。
初雪般的爱情,或被阳光融化,或被时光隐藏。
被隐藏在宿命和时光深处的,还有一个……她不敢告诉他的秘密。
初相见时,她不知他是大唐宰相,那时的小宫女迷路是真,却并非懵懂误闯凤池。
她是很多个平凡宫女中的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幽州为安禄山收养,悄悄送入宫中。在这宫殿之中还有多少像她这样的少女,雪天不知道。但她知道,正是因为有了她们这些看似卑微的棋子存在,随时传递消息,安禄山才能将天子的喜恶摸得一清二楚,每每能投其所好,让龙心大悦;也正是因为她们的存在,安禄山才能一次次占得先机,死里逃生,化险为夷。
在宫中的许多个日夜里,她手中掌着灯,却不知光为何物。
也许是命中注定,她遇到了他。
眼看他与陛下君臣失和,眼看他最终离开长安……她终于发现,对与错,正与邪,光与暗,一直真实地存在,存在于世间,也存在于人心。
那些森冷的欲望,肮脏的手段,阴暗的筹谋,绝望的泪水,残酷的背叛,并不是世界的全部。还有光明的人心,宽广的襟怀。还有那样一类人,站立在阳光下的姿态那样坦荡高华,竟不屑于黑暗中的手段。
或许,雪天爱上的,是飞蛾扑向火的温暖,是身处黑暗角落的人对光的痴恋向往。
……她第一次觉得后悔。
华清宫中有多少泪水,没有人擦拭得干净,有多少是非与对错,没有人能辨得清。
那人离开了长安之后,雪天的日子就荒芜起来。像是一幅画突然褪了颜色,再没有期待与喜悦,也没有心痛与悔恨。
她在宫中日复一日地当值,没有再传递消息,只任时光一年年过去,守夜雨、等春回、听鸣蝉、望秋霜,一年又一年。
很久没有看到武惠妃,陛下又带了更美艳的杨贵妃前来华清池,偶尔,也会宣大臣来华清宫议事。汤池中仍有红颜的脂粉香气流溢,朝堂之上仍有紫袍的权贵如过江之鲫,人来人往,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直到有一天,她听到陛下突然怅然叹息:“这些公卿,怎么没有一个比得上当年张卿的风度?”
雪天看了一眼威严的帝王,那么高高在上的人,也有了白发,眼神充满怀念。
再没有那样一个人……开元二十八年,那人过世了。
绝世的美玉,若是谁一生能遇到一次,便是造化。若是失手将那玉打碎了,世间谁也找不到第二块。
哪怕贵为天子,也是一样。
多年后,盛夏降雨不断,中原几处州郡发了大水,朝廷从上到下都措手不及,幸好堤坝在数年前提前加固过,否则几百里地都会受水灾,千家万户将流离失所。
陛下想起了那人来,突然吩咐太监:“给朕去取一坛‘醉太平’来,当年朕和张爱卿一起喝的。”太监回禀:“圣上,那酒已经喝完了。”
原来,酒已经喝完了。
九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自范阳起兵,气势锐不可挡,一路势如破竹打到潼关。当日陛下执意赦免的胡将,终究挥剑反叛。
次年。六月八日那一夜,许多年后仍然是长安百姓心中的噩梦。那一夜,烽火台的平安火没有燃起。
潼关失守,长安门户大开。
叛军的最后一击即将到来,风中传来微弱如残烛的希望,王孙公子们趁着夜色慌乱撤离,陛下仿佛在一夜之间老去了,仓促登上西去蜀中的车辇,头发在风中花白颤抖如雪……不知此刻,他是否会想起当日与他力争不肯退让的人?是否会想起君臣同饮的美酒?
雪天也匆匆收拾了行装,夏夜汗流浃背,到处充斥着哭喊声,一片混乱,可是她发现在逃亡的王室贵胄中,少了一个人。
哪里……都没有那个女子的身影。
她没有出来?
这个念头让雪天心中一惊,她看着即将出发的队伍,终究一咬牙,返回了宫殿,气喘吁吁地跑到一处偏殿,猛地推开门。
没有一个宫女太监,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女子坐在灯前。
“公主,快逃啊!”雪天喘着气焦急催促,“潼关已经失守,叛军就要攻破长安了!”
霍国公主静静坐在殿内,神色淡如落花:“天下虽大,家国已亡。”
泪水突然就从雪天的眼中流了下来。她从怀中取出一块绢帕,上面画着斜逸的桃花,她将东西递给对方。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那是他的诗句,也是他的痴恋。求不得,忘不掉,碰不到,藏不了。
雪天哽咽着落泪:“丞相如果泉下有知,绝不忍心看你送死,快跟我走!”
霍国公主的神色有些茫然怔仲,想起那清癯如月色的人影,想起那一日……他站在风雪中,像是化成了雕像。
她终究没有去接那绢帕,只是摇了摇头:“你走吧。我这一生,爱过人,伤过人,也负过人,如今,再没有我牵挂的人,连这座城池也没有了。”她将一个古旧的箱子打开,里面都是些小玩意儿,有草编的蚱蜢、彩色的泥人、画画用过的废纸,像是小儿女偷笑耳语的情愫,让她略显苍老的浊黄眼眸突然一亮,显出少女般温柔娇怯的光彩来。
“这是当年驸马留给我的东西。”她将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抚摸,像是抚摸鎏金般的岁月,甜如蜜糖的回忆。
然后,霍国公主的手停在了一张纸笺上。
那是一张泛黄的信纸,霍国公主用枯槁的手将信展开,没有流泪,眼神却比流泪更令人心碎。
老师,陇右的羊肉味道极好,边境太平无事,我白日练剑,晚上打牌,被羊肉汤喂胖了几斤。长安冬日冷,老师当心御寒保暖。
昀儿上。
“可怜我的孩儿裴昀,当年还是襁褓中的婴儿,就与他的父亲一起被贬岭南……”霍国公主惨然凝望着烛火,“我甚至终此一生,也只远远望见过我的昀儿一次。”
开元二十五年,宰相张九龄离开长安不久,少年光王就因谋逆之罪被处死[]。
开元二十九年,少年将军裴昀战死沙场。
殿外的喧哗声突然显得那样微不足道,眼前的女子,曾经拥有倾城的容貌,拥有至为尊贵的身份,但她身边最重要的那些东西,却被命运一一剥夺。
“公主……”雪天只是流泪,说不出话来。
“我不走了,你走吧。”霍国公主淡淡微笑,“我就要到泉下去,见我的夫君和孩儿。”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在史官笔下成了千秋难解的谜团。
安禄山的叛军攻破潼关之后,原本如同雪崩山倾,可以趁势一鼓作气占领长安,亲手终结大唐王朝的命数。可奇怪的是,安禄山命令先锋将领崔乾佑驻兵潼关整整十天,不曾前进。
长安城中还有什么令他畏惧?
盛夏的风吹送着血腥的气息,连星空也被染红,如同充满欲望的眼睛。可是一路所向披靡的叛将,眼看着那座唾手可得的城池,却犹豫了。
一个微不足道的消息,让三军停滞。
那是来自大唐宫廷最深处的绝密情报,长安城中正爆发瘟疫,上至皇室,下至百姓,无数人染病,如果此刻军队前来攻城,定会染上瘟疫;而固守潼关,则可以任长安城中瘟疫蔓延,等待城池不攻自破。
不知为何,安禄山竟听信了这个消息。等他意识到消息不实,自己受骗时,李隆基已经带着将军陈玄礼与皇室重臣,西上蜀道,逃出了叛军的手掌。
早已经不再年轻的宫女雪天混在逃亡的百姓中,风尘仆仆,炎热的六月天,她却突然感觉脸上有凉凉的东西……
原来,下雪了。
雪片纷纷坠下苍穹,很快身后整座长安城渐渐隐匿在白雪之中。那些惊心的泪水,残暴的杀戮,难诉的遗恨,连上苍也决意掩埋一切故事?
她恍惚想起那一日初见,他将那个鲤鱼灯递给她:“灯还能用”,想起那一日他朝着空无一人的身边说:“多谢你。”
行踪可以隐匿,爱意可以克制,泪水可以压下,而遗憾不能弥补,生死不能追悔。
这些年来,她心中始终萦绕着那人临别时的微笑:“现在找得到南了吗?”
雪天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找到,但她知道——
此生能够遇到他,她再无遗憾。一滴清澈的眼泪淌过宫女的眼角,坠入雪地消失无踪。
对不起。
再见了,长安。
……
正是她传递的最后一个消息,来自大唐宫廷心脏的消息,也如同匕首插入叛军的心脏,阻止了大军进发,保住了摇摇欲坠的最后的城池。
那是一盏小小的灯,照亮了帝国最后一点希望。
这一定是他心中所愿,泉下所愿见到的吧?
山河飘摇,那个人的身影,就像星辰照亮过她的生命。眼睛一旦见过光,就无法再沉沦在黑暗。
流星划过,无论如何,她心中还有灯火与余温。
十
“大热天的,怎么下雪了?”
“看错了吧?”
“真的下雪了!”
山路上走着两个年轻人,白衣的身姿挺拔如同雪中琼花玉树,青衣的那个容貌冷峻,肩上站着一只大鸟,有蓝色和金色两种颜色的尾羽,十分古怪。在夜雪之中,那只大鸟突然展开翅膀,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
头顶的星星突然闪了一下,像是在人心底最深处的光,微弱却永恒不灭地闪动。
微小的一点纯白,刹那间洞穿整个暗夜。
雪色的光芒如同流星坠落,几乎要让人捂住眼睛,那光落在大鸟的身上,温暖而洁白,就像遗落人间的云朵……大鸟沐浴在夺目的光华中,那样熟稔而自然,像是初见,又像是久违。
“又找到了一枚羽毛!”凤凰琳琅欢快而得瑟地摆着尾巴,羽毛间白色的光华如同月光撒了满地,连幽暗的山路也刹那明亮起来,“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白羽毛就在六月的雪花里呢!”
裴昀仰起头,神色微微惘然。
……六月怎会落雪?这是离人心上的雪花吧。
突然间,一口鲜血从他口中涌了出来!叶铿然脸色一变,伸手扶住他:“你怎么了?”裴昀擦掉嘴角的血迹,挥开校尉的手示意自己没事,只是眉头懒洋洋地皱起,神态像是被雪水打湿的桃花:“好奇怪,胸口突然痛了一下。”
又走了几步,他像想起了什么,放慢脚步:“我想起那年长安大雪,老师就站在阶下等我,为我整理衣襟,当时只觉得寻常。”
叶铿然跟在他身边,没有说话,这时,所有的话语都是多余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大美,山川与回忆同样绵长。
“裴探花。”
黑暗中的山石被照亮,一只毛茸茸的动物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黑白相间的毛色,大大的黑眼圈,满眼期待地望着裴昀。
裴昀的嘴角抽搐了几下,和叶铿然对视一眼:“现在妖怪都流行卖萌吗?”
“我不是妖怪,我是滚滚啊。”对方深情地看着他,“裴探花,你不记得我了?”
注释:
[1]根据《旧唐书.张九龄传》记载,张九龄批阅原文为:穰苴出军,必斩庄贾;孙武行令,亦斩宫嫔。守珪军令若行,禄山不宜免死。
第5章 寒山寺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唐·张继《枫桥夜泊》
一
裴探花实在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妖怪!长得蠢就算了,还那么爱吃梨。
裴探花是新科探花郎,虽然金榜题名,但他仍然很穷,去西市买梨不符合他节俭的人生信条,于是他打起了城郊一棵大梨树的主意。
那棵大梨树长在一座破庙的门口,硕果累累引人垂涎欲滴。破庙看上去已经许多年没有人住了,木门残损,满阶尘灰。
少年麻利地爬上树,摘了一个金黄的梨就往嘴里送,他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啃着梨,突然听到头顶有个声音问:“好吃吗?”
裴探花吓了一跳,拿着吃剩的半个梨抬头看去……然后,他以为自己看到了黑压压的一团乌云。乌云还有两只眼睛,正眨巴着,那小眼睛里仿佛要馋得流出口水来,乌云还有大嘴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好吃吗?”
“……好吃。”裴探花的头皮有点发麻。这妖怪到底是要吃梨,还是要吃他?
——这年头,连乌云也长眼睛了?
“我不是乌云,我是滚滚。”对方仿佛能看到他心里在想什么,委屈地挪动了一下屁股,换了个姿势。裴探花这才看清楚,这是一头熊一样的妖怪,身上有黑白两种颜色,两只眼睛像被人打青了一样顶着浓浓的黑眼圈,因为太脏了,身上的白毛成了灰色,看上去就像一大团乌云。
“我也想吃。”滚滚真诚地看着他。
“你……你想吃什么?”少年脊背发毛。
“你。”
裴探花立刻就夺路而逃,他刚一转身要溜下树,身后的衣领就被一只毛茸茸的手掌抓住了。滚滚的身形笨拙,但动作极为灵活,被抓住的少年脚乱蹬,半个梨也从空中掉了下去,砸到地上。
“不要吃我啊!我早上刚喝了酸梅汤,我的肉是酸的!”裴探花大叫。
“我不是要吃你。”滚滚委屈而真诚地纠正,“我是要吃你。”
“你这还是要吃我啊!”裴探花欲哭无泪地挣扎,“乌云大人,哦不,滚滚大人!你看我小气节俭,贴身总是揣着铜板,身上全是铜臭,吃起来会冲鼻子,会咯牙,你还是去找清新美味的小鲜肉好了!”
“……我不爱吃肉,我就爱吃你。”滚滚咧开森森白牙,带着口水的舌头朝少年的脸上舔过来,眼看那深红色的舌头越来越近,裴探花急中生智,猛地闭上眼睛装死。
碰到熊应该装死吧装死吧……裴探花浑身僵硬闭着眼睛,眼珠却在不停转动,拼命想着蒙混过关的办法,他风流潇洒又机智除了没节操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大缺点的探花郎,总不能真的被熊吃了吧?
到时候他的墓志铭上怎么写?
开元二十二年进士裴昀,卒于同年秋,葬身熊腹——会被来扫墓的人吐槽到死的吧?不不,那时他是已经死了,但是死人也有尊严啊喂!士可杀不可辱啊!
就在他的内心狂奔过无数弹幕时,突然一滴滴凉飕飕的东西掉落在他脸上,还有的掉在嘴角……好咸。
在哭?裴探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头熊以为他死了在为他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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