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自己的血肉,来救他的性命,来为他守城。
张巡蹲在大树下失声痛哭,树下的阴影那样浓重,就像暗无天日的地狱,吞噬了他骨瘦如柴的身形。
这次大病之后,仿佛一夜之间,张巡的头发全白了。
像是被命运的霜雪覆盖,他灰白的头发枯稿,只有眼里的火焰仍然燃烧着,仿佛来自地狱的业火。
内无粮草,外无援军,但星空如同勇者的眼睛,那样悲怆而明亮。
乌云沉甸甸的,战场上传来拼命的厮杀声,不断有更多的人死去,残阳冰冷地照在古城墙头,投下浓重的暗影。
第十日,张巡知道,他的命运已走到了终点。
叛军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张巡拄剑独自站在城头,旌旗已破败残损,士兵已近死绝,但他守城的姿势仍然笔直。
“城已经破了。”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城破了,我还在。”张巡骨瘦如柴,孤独地站在陷落的城池上,头也不回地说,“我就是这城中的最后一块砖石与城墙。”
杜清昼冷笑走过来:“你究竟想守住什么?你的道是什么?”
“……”张巡有点茫然地转过身来,星空冰凉,银河浩瀚壮美,死去的士兵们横七竖八躺在城头上,眼泪突然在满是黑灰的脸上冲出了两道沟壑。
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究竟想守住什么?
在战场上杀戮,在地狱中成魔。他知道,自己坚守的并不是脚下的城池,而是心中的一座城。
那座城危如累卵,又坚若磐石,城在,他在;城亡,他亡。
“我的道是什么?”张巡染血的衣襟在风中猎猎有声,他负手笑了一下,两鬓尽霜雪,牙齿几乎全部掉落,所以这个笑容并不好看,他只说了一句话,铿锵如铁石。
“无愧于心,这就是我的道。”
城门轰然大开,睢阳城破了。
曾经也有士兵问张巡,到最后明知道必死,明知道战局无法逆转,哪怕他多支撑一日,睢阳城最终还是会被叛军攻破,结局已经注定,为何还要拼命?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诸君与我都活着。活着,怎能束手就擒?”
凤凰的第九枚羽毛,是热血,是隐藏在城池之间,万千普通人心中永不冷却的热血。
握紧手中的剑,坚守心中的城,燃尽热血与心魂,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瞬。
天地间下起瓢泼大雨,如同万千忠魂悲壮的祭曲。
十一
睢阳城外,两匹骏马在风雨中疾驰而来。
琳琅浑身湿透,在大雨中抓紧马缰:“裴大少!追到叶哥哥了吗?”
“没有!”裴大少也是一身雨水,回过头来,“马蹄印到这里就没有了,雨太大了……”
就在几个时辰前,从他们的屋舍中能远远看到浓烟滚滚,大火将天际映红。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门外传来马嘶声,叶铿然甩下他们,单枪匹马赶往睢阳城。这些日子来叶铿然的身体仍然很虚弱,离别时将军叮嘱过,他绝不能再进睢阳城。
风雨飘摇的城池,转眼间已是叛军的地盘。琳琅死死抓着缰绳,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恐惧,她的声音微微发抖:“我们进城去找……”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脚步声和水花溅起的声音,琳琅惊喜地回头:“叶——”
她的话猛然打住,出现在她眼前的,并不是叶铿然,而是一个她最不想见到的人——杜清昼。
“小凤凰,你在寻找白龙吧。”杜清昼撑伞走在风雨中,“你找不到他了。”
“你……什么意思?”一直以来,琳琅本能地恐惧这个人类。
杜清昼无声地冷笑。
夜空之中,渐渐出现了形如远山巍峨的身影……杜清昼仰头望向暴雨的天幕,神色宁静的可怕:“因为龙神灭世的力量,已经苏醒了!”
轰鸣的雷声中,连大地山峦也为之震动。
雨水在大地上汹涌成河流,缓缓淹没了残破的城池与尸骸。天地之间,再无火种。
白龙的身形那样巨大而壮美,龙脊起伏如河流,龙鳞如同水中千万枚月亮,闪烁着名剑杀戮的寒光。他威严睁开眼睛时,连夜空与群山也卑微俯身震颤。
数千攻城的叛军一片惨叫哀嚎,人与马都被雨水惊涛卷走,更多的人甚至来不及悚然抬头,来不及发出呼号,就已淹没在浊流之中。
水位越来越高,渐渐淹没了马蹄。
“发生了什么?”裴大少焦急地望向城池的方向,神色全是难以置信。
不可能——
白龙的身体如此衰弱,不可能爆发出这样强悍的力量……
“睢阳城久攻不下,牵制了叛军十多万兵力,耗时近一年,尹子琦有足够的愤怒来举起屠刀,血洗城池。城中的士兵已经死绝,剩下的不过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村庄、农舍与茅屋,无助的生命……叶铿然是个军人,我猜他没办法眼看着屠城的烈火焚烧下去。”杜清昼微笑,“况且,裴昀还困在城里。”
况且,裴昀还困在城里。
“他会想尽一切办法,哪怕是逆天之举,也要用雨水的力量浇灭屠城的烈火,去救裴昀和那些百姓。叶铿然的身体缺少半颗龙珠,力量原本就不稳定,况且他身体里还有白龙曦谣留下的伤口与返魂树的种子,二十年前在长安,我亲眼见过那一夜的大雨,那可是一个妄图灭世的神啊[1]。强行冲破禁锢恢复龙形,只会让叶铿然失去一切……包括他自己。”
杜清昼的声音带了几分遗憾。残破的城门在风雨中倒塌,像一个无底的陷阱,即将吞噬一切希望。
一道惊雷劈过,琳琅脸色惨白。
“我要去阻止叶哥哥!”她一扬马鞭,就要朝城门冲过去。
“来不及了,”杜清昼指向不远处,“白龙已经来了。”
琳琅难以置信地仰头,看向那从雨中朝她走来的人,或者说神。
那分明是叶铿然,却又不是。
白龙在雨水中化为人形,他的长发如白雪曳地,眼瞳如海水深黑,冰冷的眉目睥睨世间万物。
“凤凰?”白龙的声音磁性冷漠,眼瞳中带着漠然的杀气,“万年前龙凤曾有一战,我的先祖被囚禁在枯井之中千万年,如今,便是你我算账的时候到了。”
琳琅怔在原地……
身为人的他们是相爱的,但身为神的他早已忘记了这微不足道的爱意,龙凤相争,水火不容,不死不休。
他如君王般冷冷抬手,雨水突然化作绞索,朝琳琅攻击而来!骏马狂嘶倒地,琳琅滚下马背,裴大少一跃下马,冲过去想要救她:“琳琅!”雨丝刹那间织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将裴大少和琳琅都囚禁在网中!
血从无形的网中一滴滴渗落下来,“叶哥哥!”琳琅用尽气力喊,“你醒醒!不要……”
“太没用了。”
白龙的声音带了一缕嘲讽,双瞳冰冷无情。
水越升越高,渐渐淹没了琳琅的肩膀。裴大少化为白虎原形,朝她厉喝:“骑到我背上!我带你冲出去!”
雨丝的网越勒越紧,终于,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吼,白虎拼尽全力朝前跃起——雨丝碎裂了,但碎片化为万千刀刃,扎入白虎的身躯!
血雾腾起,白虎坠落在雨水中,奄奄一息。
“哼。”就在白龙抬起手,准备给囚徒们最后一击时,他突然眯起眼,像是突如其来的一缕光干扰了他的视线。
雨幕中燃起一蓬火光。
白龙的眼瞳骤然一缩,望向火光燃起的方向——那竟然不是火,而是一把光华如燃的剑。
白衣人浑身湿透,持剑而至。
雨水瓢泼落下,像滚烫的铁水浇在剑刃上。城破的最后一刻,斩龙之剑终于炼成,睢阳之火结界大开。
“妄图以凡人之力来挑战神么?”白龙微昂起头,眼底冰冷而危险,似乎很厌恶那灼热如火焰的剑光。
裴昀提着剑一步步走过来,淌过血水和尸体。
白龙不耐烦地伸出苍白修长的手,如同驱赶苍蝇般,轻蔑地抬了抬。
“人类身体里的血,也是水的一种。只要我愿意,就可以让这些水背叛你。”白龙怜悯地俯视着裴昀,“蝼蚁罢了,不自量力。”
一口鲜血骤然从裴昀口中喷出!只在转眼之间,他浑身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衣襟被鲜血湿透。
“拔剑!”杜清昼厉声断喝。
剑光太过滚烫,雨水太过冰凉,裴昀的视线被血和雨模糊。
四面八方的雨水都是白龙的利剑,甚至流淌在身体里的血,也如同刀刃要破胸而出……裴昀用剑拄地剧烈地喘息,水渐渐淹没了胸前,冷汗混合着血水从额发上滴落。
世间仿佛再没有那个与他同行的人,只有无情无心的神。龙神记得祖先在万年前被囚禁的耻辱,记得族类被人攻击伤害的痛苦,唯独忘了自己的初衷。
“叶校尉,水淹城池是逆天之举,会耗尽你的力量……你清醒过来,快停手……”裴昀咬牙低吼!
“逆天?”白龙嘴角勾起绝美的弧度,“我便是天命,水终将淹没一切,给天地真正的净化。”
用洪水清洗大地,摧毁一切,席卷一切!将那些肮脏的交易,卑劣的人心,腐朽的宫殿,都尽数抹杀。
雨水渐渐淹没了白虎的口鼻,裴大少伤重难以支撑,缓缓朝水中沉去。
“大少——!”裴昀嘶声喊,举剑朝雨水织成的网砍下!
流水淌过锋利的剑身,水分开又迅速汇聚,就像它们从未分开过那样。剑凝聚在半空中,像是无声的嘲讽。
世间原本就没有能斩断流水的剑。
“裴大少!”琳琅用尽全力托起白虎染血低垂的头颅,在大雨中她根本无法使用火焰的力量。
滚烫的血珠从她的伤口渗出,滴落在地上,染红了滂沱雨水。
白龙冷淡地抬手,水化成透明的绳索,毫不留情地紧紧勒住裴昀的脖子和手腕!
他很厌恶那把光华如燃的剑,和那个持剑的人。仿佛有某种不可测的危险,掌握在这个卑微的人类手中。
裴昀眼前阵阵发黑,手也快要握不住剑,耳边的雨声越来越遥远……窒息濒死的痛苦中,白龙的面孔也渐渐模糊不清,雨里似乎还有谁和谁并肩策马的蹄声,风雨同行的身影……
春日曲江池畔初见,少年好看的剑眉一紧:“探花郎自重。”
悬崖峭壁前,他抹掉嘴角的血迹,苦笑了一下:“我看不见。”
狂风暴雨中,他拼命唤醒他的神志:“你说过要和我一起上战场,你说要和我一起戍守国门!不要睡!”
万军之中,他仰起头:“我应该信你。信你能辨是非,信你不会屠戮兄弟,信你自有成竹在胸——信你能赢这一仗!”
那些走过的路,说过的话,紧握在手中的信诺,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被葬送在暴雨与宿命深处?!
裴昀拼尽所有的力量举起剑,剑身沾染了不知道是谁的鲜血,血红如燃的光芒刺痛人眼。
寂静中突然传来一声暴喝,裴昀满脸雨水出剑,脸孔可怕如修罗,“把叶校尉还给我!!”
火焰如瀑布般流泻而出!一道炽烈的剑光凌空劈过,利剑在暴雨中斩下,清光如同闪电。
“哼。”白龙冷哼一声,根本没有把那微不足道的攻击放在眼里。可剑光劈下之时,所有的水如晨雾散开,灼烫的温度直抵他的胸口,剧痛骤然传来!
白龙的身形猛地踉跄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长剑缓缓地、缓缓地送进了白龙的胸膛。
“水会背叛,但人心不会。”裴昀眼瞳里有火,手中的剑鞘划破了白龙的皮肤和骨骼,像滚烫的烈日坠落雪山之上,留下惊心动魄的伤痕。
他以凡人之力伤到了神。
白龙眼底的冰川终于出现了一丝恐惧的裂痕,刹那间,他明白了这把剑的来历——
凤凰的第九枚羽毛,炼就了这把斩龙之剑;凤凰的血,唤醒了这把剑的力量。
浸透了万千凡人热血的力量。
这一瞬间,白龙愕然低头,雪色的睫毛枯槁,委地的长发如同雪山在日光中融化。
“啊——!”白龙发出剧痛的吼叫,暴雨中的天幕倾斜,好像有整块夜空即将跌落到大地上。
刺目的火星从雨水的囚笼中散逸,天地瞬间被光华照亮,囚笼粉碎四溅,红色的羽毛如同燃烧的血色流星划过苍穹,随着一声清越的鸣叫,凤凰在这一瞬间得到自由,振翅高飞!
凤凰琳琅终于寻回了她全部的羽毛。
大地发出危险的震颤,重获力量的凤凰翱翔在天空,万千雨水惊慌地闪避,噼噼啪啪的声音像是无数垂死的惊叫和哭嚎,凤凰九色华美的翅膀灼热如太阳,她飞翔之时,巨大的热力笼罩了大地。
火星散逸坠落,夜空像一块滚烫的铁板沉沉地压下来,要将大地上的一切粉碎,溪流蒸发,露出枯涸的河床,河底跳动着绝望挣扎的鱼虾。
曾经裴昀说,对那些最强大的力量而言,意味着真正掌控它的,不是毁灭,而是控制。
凤凰的力量失控了。
烈火焚烧,城池摇摇欲坠,大地陷于水深火热的地狱。
“裴昀,快逃……”
杜清昼大吼,烈火阻隔了道路,咫尺之遥,远隔千里。裴昀仍然保持着那个握剑的姿势,没有逃走,仿佛那一剑燃尽了他所有的力量,耗尽了他所有的悲喜。
“不……”杜清昼踉跄后退,“不!”
有什么东西失控了,他以为自己在利用神,可命运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强悍千万倍。
他以为,龙的死亡,凤的重生,会真正终结这乱世。
可是此刻白龙垂死,凤凰的火焰却要将大地变成新的炼狱。
“错了,一定有哪里错了……我绝不能让你死去!”火光映照下,杜清昼两鬓已有霜华,脸色在火光中凌厉扭曲得可怕,“裴昀,我可以买卖世间最珍贵的东西,我可以借助神的力量,我只是不希望你再死一次。”
当初杜清昼用五十车粮食与两百匹战马,与张巡交换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承诺。
守住睢阳城直至最后一刻的承诺——这也是杜清昼对祝静思的承诺。
张巡并不记得自己承诺了什么,只因为这承诺已融入了他骨血魂魄。睢阳的交易,并不是一个黑暗的约定。
凤凰从苍穹俯冲而下,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带着君临天下的征服力量,将裴昀和白龙的身影瞬间吞没在火焰之中。
那是她命中的宿敌,千万年的对手。
……都将结束了。
昼与夜的敌对,水与火的争执,终于都将落幕了。
裴昀的侧脸在火光中渐渐变得虚渺,随着轰然一声巨响,火光吞噬了他的身影。大地像一张燃烧的纸卷,被滚烫的金红色烈焰掀起。
“裴昀——!”
熊熊燃烧的烈火中,所有的声音都渐渐远去了,裴昀伸出手臂,抱住雪山倾颓般倒下的白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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