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一件青衫扔到裴昀怀里,裴昀委委屈屈把叶铿然的衣服穿上,看看袖子,不太满意地说:“有点小,凑合着穿。”
裴昀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睡觉了。陆痴紧紧抱着自己那件衣服,连睡觉也没敢松手,似乎是担心被抢。
夜色渐沉,万籁俱静,叶铿然也沉沉进入了梦乡。
自从踏上找寻凤羽的旅途,他经常觉得疲惫,入睡后很少做梦。
这一晚,他却做了个奇怪的梦。
他梦到小小的自己独自游曳在宽广的水域中,水底的一切太冷了,太单调了,只有游鱼冰凉地贴着面颊划过。
突然,一点金色幽光在水底闪动,就像黑丝绒的夜空上一颗遥远的星辰。
叶铿然眼前一亮,划水游到那光的旁边,四周缀着贝壳与珊瑚,而那发光的羽毛就静静在珊瑚丛中,沉静如同磐石。
周围的水域都被微微染亮,叶铿然伸出手拨开珊瑚丛,如同在童年最瑰丽的梦里,期盼着踮脚摘下星辰……
可珊瑚丛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羽毛不见了。
“铿然。”
身后传来娘亲的声音,他回过头,娘笑得温柔如昨:“走,我们到水面上去。”
“我不走。”梦中的自己似乎有些迟疑。
“走出这水域,才有相遇。”那轻柔的声音似乎是娘亲在说,又似乎是他心底的某个声音在说,“生活在这黑暗的水底,看不见阳光,也看不到月亮,更不会遇到琳琅。”
琳琅……?
刹那间,他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哪怕在梦中也能感受到奇妙的悸动——那鲜活的东西——鲜活的生命,鲜活的爱情,鲜活的旅程,跳动的心脏,可以拥抱住爱人的手,身而为人最珍贵的东西。
水域微微晃动起来,娘亲的身影消失了,雾气中,他看到了曾经的陇右战场。
少女拈弓搭箭,笑得没心没肺,灿烂飞扬。他惊喜地叫出了她的名字:“琳琅!”
转眼间少女长出了翅膀,化为华美的凤凰,清越鸣叫声穿透十五年离别的光阴与尘土……可那些颜色渐渐又都褪去了,他的视线中只剩下单调的黑与白,天空中没有鸟的痕迹,世界落满了悲伤的雨丝,耳畔传来熟悉而清冷的声音,雪山般的威严:“我的琴,只弹地狱,不弹红尘。”
……舅舅?一条白龙盘旋在帝国的苍穹,也盘旋在青年的眼瞳中。
大雨里,恍惚有一颗幼苗在雨水和鲜血中发芽,随即疯长成藤蔓,冥冥中仿佛有一只眼睛骤然睁开了,悲悯地俯视着他。
那是命运的眼睛。
“不要……”
沉沉睡梦中,似乎有巨大的漩涡要将他整个人吸进去,他根本辨识不出漩涡的方向,更无力抵抗。浑身如被藤蔓缠住,拼命挣扎也动弹不得,每一寸肌肤都被勒紧,连灵魂也被捆绑囚禁。如坠地狱的痛苦窒息中,一个水渍般模糊的人影在视线中浮起……白衣潇洒磊落,风雨不侵。
是将军来了!
他眼眶发热,一身白衣的将军走过来,像混沌黑暗里的一道光,驱散了周遭的绝望。将军似乎在跟他说什么,但他太疲倦了,耳边嗡嗡作响,听不清晰。终于,光芒像白昼的潮水吞没了一切,将军的身影也被席卷而去。他大声喊:“将军——!”
叶铿然猛地睁开眼睛。
裴昀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爬起来坐在他身边:“做噩梦了?没事吧?”
“将军……”叶铿然微微喘息,望着对方的眼睛,突然问,“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自从岭南的那场大雨之后,他们出发寻找凤羽,可从始至终,将军似乎隐去了最关键的细节。
一阵风起,窗外的夜色中群山微微震动,仿佛比山岳更强大的命运在黑暗中启动。
“你想多了。”裴昀没正形地微笑,打了个哈欠。
叶铿然还想说什么,裴昀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将他按下来睡觉:“别胡思乱想,睡觉头等大事。”
不知道为什么,被对方温暖的手这么一按,叶铿然悬着的心便稳稳落到了地上。窗外繁星静谧,下半夜,他没有再做噩梦。
第二天早晨,天阴沉沉的,陆痴破天荒地没出去,而是趴在门槛上写信。
信上的字歪歪扭扭的,似乎还画着什么东西。
“写什么呢?”裴昀好奇地凑过头来,“原来你还会写字。”
“家……家书!”陆痴赶紧把信挡住。
“看你这么紧张,不像是家书,倒像是情书啊。”裴昀好整以暇地双臂环胸微笑,“是不是写给村头王姑娘的?”
“不,不是……”陆痴心虚地垂下目光,迅速把信揣进怀里。
低沉的雷声滚过远山,也许是天气不好的缘故,大王有点焦躁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总有种什么事情要发生的感觉。
午饭时,黑压压的云层散开,倾盆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陆痴不时地望着窗外,显得心事重重,浑然不觉自己筷子夹的菜滑到了碗里,直到裴昀喊了他一声:“陆痴。”
“啊?!”陆痴猛地回过神,筷子也掉了下来,他慌忙去捡,手微微发抖。
“你今天还去山里吗?”裴昀突然问。
陆痴迟疑了一下,“外面下着大雨”这句话在他舌尖打了个转,终究还是被咽了回去,他吞了吞口水,说:“去。”
“那一起去吧,”裴昀微笑,“我也要上山。”
七
裴昀撑伞走在前面,陆痴心神不宁地跟着。
“你之前说能帮我找东西,”裴昀边走边问,“你知道我要找什么吗?”
“不知道。”陆痴心不在焉地回答。
“我们在找一片羽毛。”
“羽毛?”陆痴终于回过神来。在险峻的山路上、杂草丛生的石缝之间找羽毛?
“传说世间最珍贵的东西,是‘凤毛麟角’。我们就是在找一片凤凰的羽毛——只有找到九枚不同颜色的羽毛,大王才能恢复凤凰的样子。
“虽然她没心没肺,但凤羽和她仍然有着某种无形的联系,所以,我们跟着大王的直觉走,她带路去哪里,我们就跟着去哪里。她带着我们来的第一个地方,就是陕州麋山。”
陆痴如听天方夜谭,茫茫世界,大海捞针,这样完全没有方向,也没有希望地找寻一样东西,真的有可能找到吗?又为何要去执意寻找?
“这些天,我也上山了几趟,”裴昀打了个哈欠,“发现你在山上做的那些记号,倒是很特别。”
“我……我只是为了不迷路而已。”陆痴眼神不自然地闪烁了一下。
“就算这么大的雨,你做的记号也没被冲刷掉。”裴昀俯下身来,抹掉石壁上的雨水,那些牢牢嵌在石缝间的小石头,组成了粗糙而简洁的图案。
“中午我去后院时,发现你的鸽子少了一只。”裴昀抬起头来,神态随意如清风,“那些鸽子并不是普通的鸽子,而是军营中传递消息的信鸽。你,是军营里逃出来的?”
陆痴脸色惨白,如遭雷击:“你……”
终于还是被发现了。
他才是逃兵。
裴昀站起身:“那天在衣橱里看到的衣服,虽然已经改装缝补过了,但仍能看出军装样式,那不是你爹留给你的遗物,而是战场留给你的遗憾吧。”
雨水顺着陆痴的脸上流下来,就像泪水一样。少年满脸愕然,踉跄后退……终于还是被发现了,那夜夜缠绕他的噩梦。
没错,他是从军营里逃出来的。
曾经他是陈留的侦察兵。那时他一点也不路痴,甚至,他比寻常人更清晰地记得每一条小路,每一处地形。作为唐军的侦察兵,在战争中,他就是军队的眼睛。
可是,当叛军气势汹汹袭来时,这双眼睛却可耻地临阵脱逃。
少年张了张嘴,话语如同鱼骨哽在喉咙处,每个字都令人疼痛艰难:“我……我不想做逃兵的!那时……我看到许多人从城头上坠落下来,叛军那么多,就像黑压压的云,根本抵抗不了!我只是不想死——那一瞬间我什么也没有想,我管不住自己的脚!我不想做逃兵的……我只是……”
泪水汹涌而出,他只是害怕,他也是普通人。他看到军队一溃千里,看到城池变成血肉的磨坊,看到尸体坠落如雨堆积如山,看到人间炼狱般的恐怖战场,求生的本能让他转身往后,拼命地跑。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侦察兵,就算逃走了也不会对战局起什么作用……他咬牙流泪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在无数的噩梦里,他反复梦到血腥的战场,死亡的血盆大口吞噬了他的兄弟们,席卷了城中无辜的百姓。
唐军没有眼睛,没有出路,也没有退路。
从那地狱般的战场死里逃生,陆痴发现自己的人生也突然失去了光明和色彩,夜夜在梦里饱受折磨,让他甚至觉得,也许当初死在战场上才是最好的结局。
站在白日里明晃晃的阳光下,他如同行尸走肉,看不到方向,甚至,看不清自己。
也许是太过恐惧,也许是本能的排斥,从那之后,他对所有的路径记忆开始模糊,甚至连出门几步也会走错路。
直到在一个漆黑如镜的夜里,他冷汗涔涔地醒来,突然在泪水中蒙眬看见月光。
少年瑟瑟发抖地抱住自己,他发现自己犯了巨大的错误……也许,他改变不了战局,也许,他是微不足道的一个,这些都没错,他甚至可以放弃勇气——但是,他不该放弃职责。
军人的职责与骄傲,是一寸山河一寸血,是永不屈服——不屈服于强权,也不屈服于自己内心的恐惧。
“你在山上做这些记号,”裴昀放目远眺群山,“如今唐军丢了洛阳,从陕州撤退时,要先抢占潼关,就必须走这条山路,如果没有人领路,在山中迷失了方向,就会让安禄山的叛军捷足先登。”
风雨交加,山河飘零。
“你那封信,既不是家书,也不是情书,而是写给唐军主帅的战报。你把地图和所有的标记附在信上,让信鸽把信传到军中。我说得可对?”
陆痴呆立在雨中。眼前这个人,早已洞悉了他的全部秘密与目的。他对战局与人心的判断,简直精准到了可怕的地步。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裴昀笑了笑,“和你差不多,从战场上逃出来的人。”
生死几度,长剑已旧,风雨满袖。
八
“走吧。”裴昀头也不回地说。
“去……去哪里?”陆痴惊疑地看着他。
“去迷谷。你今天不顾大雨也要上山的目的,不就是去迷谷吗?”裴昀微勾唇角。
陆痴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对方说得没错,麋山还有一处地方,他还没能成功地刻下路标——梦溪迷谷。
这处山谷最危险,不是因为道路狭窄难行,而是因为地势复杂。谷中小道纵横阡陌如迷宫,就算在正午,也很难分清南北。
陆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点点头:“我来迷谷有十几次了,每次都不敢深入,实在是辨不清方向,我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后来才发现不是,因为指南勺在这里也不管用。”
陆痴从怀中摸出一个画着方向刻度的方形盘,放在地上,上面的指南勺纹丝不动。
——迷谷中究竟有什么秘密,让唐军的侦查兵无法辨识方向,连指南勺也失去了作用?
“到深处去看看。”裴昀迳自往迷谷深处走。
陆痴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来。两人不知道走了多远,沿着弯弯曲曲的溪流而行,溪水之上雾气蒸腾如梦,两边遮天蔽日的林木阴森参差。很快,陆痴发现了地上的一个熟悉的记号——那是他刚才做过的标记。他们不知不觉,又到了曾经走过的地方。
他们在幽谷中迷路了。
裴昀俯身在溪水中查看,溪流湍急,雨水纷纷绽开如花,他摸到溪边的石头,指间沾了一些青色的粉末。
“……”裴昀沉吟片刻,“把指南勺拿过来。”
陆痴赶紧将指南勺递上,裴昀把指南勺拿在手中,那些石粉如有磁性,竟纷纷吸附在铁勺上!
“山谷的天然迷宫,只怕与这些石粉有关。”裴昀微微眯起眼睛,“石粉的磁性,不仅会让用来辨识方向的指南勺失去作用,而且,因为石粉沉淀在水底,溪水的流向并不遵循常理——不排除这里的溪水实际是逆流的。”
“逆流?”
陆痴大吃一惊,他在军中训练的侦查常识,在找路时沿着水流最可靠,所以他也沿着溪水找方向。此刻睁大眼睛仔细看去,溪水确实从稍低的地方缓缓回流到高处!
“溪水之上有浓雾,所以很难看清楚,水流的方向又不循常理,自然容易迷失。”裴昀慵懒的眼眸里渗出一缕明亮的光华,如同山涧峡谷沁出的清冷月光,那是面临挑战和危险时的信心,他直起身道,“跟我来。”
两人朝幽暗山谷深处行走,不知过了多久,陆痴已经累得快要走不动了,汗水和雨水裹在身上,衣衫仿佛有千斤重。这条路真的能走出去吗?无尽的幽暗与阴森,重复单调的溪水声,让陆痴觉得,沉重的不是湿透的衣衫,而是他心中的希望。
方向对吗?他不知道。能找到出路吗?他也无法回答。
也许走到尽头,才发现无路可走。陆痴艰难地挪动着步子,支撑他走下去的,从一开始的烛火般忽明忽暗的希望,最终变成了将军那白衣醒目的背影。
将军的背影修长,走在前面探路,脚步没有丝毫迟疑。
就在陆痴的眼睛再一次被汗水糊住时,突然见将军停住脚步:“那边像是出口!”顺着将军手指的方向往前看去,只见山穷水复的地方,露出了一线光芒,前路仿佛陡然开阔起来。
——那是出口吗?
陆痴心头狂跳。
密林深处,可有出路;命运深处,可存眷顾?
这一次,他可以做到吗?
“上前去看看。”裴昀话音刚落,头顶突然传来古怪的巨响,陆痴一抬头,只见无数山石与泥沙纷纷滚落而至!
连日暴雨让峭壁上的山石风化松动,此刻碎石如雨,泥沙俱下,陆痴顿时如遭雷击。
来不及闪避,一个可怕的念头让他如坠冰窖,脸色骤然惨白——
西面的窄道,曾经唯一可以直达潼关的近路,在这场暴雨中必然已成为死路。
山石塞路,唐军无法取道麋山,无法赶在安禄山的叛军之前抵达潼关了!他送往军营的信与地图标记,将成为一张无用的白纸。
他算尽了地利,却没有算到暴雨天时……
突如其来的绝望,就像那天敌军如黑云压城时的颜色,铺天盖地,避无可避。那是强悍的死亡,要把他们这些凡人碾为齑粉;那是战争的狂怒,要将所有的希望吹散。
这是暴雨,是狂风,也是天意。
他改变不了什么,守不住国土,也守不住尊严。
陆痴呆立在原地,甚至没有意识到朝他头顶坠来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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