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担忧我……”
“没有什么不必的,我们是朋友,我就是会担心你,也……”她呼出一口气,“也担心我自己。”
敖烈错愕,“什么?”
时青寻想明白了,她想找个机会和哪吒说清楚。
敖烈这一方的证词有了,趁着哪吒还对她有昔日险些重伤她的愧疚在,心平气和地听哪吒的证词。
所有能做朋友的前提是――不会彼此伤害、也不会去伤害彼此身边的人。
不然她当然也会担心自己。
“没什么。”时青寻摇摇头,对着小白龙嘱咐着,“你回去休息吧,封印的阵法破了,哪吒说不定有察觉,我先回青云洞了。”
“小寻,你别回――”
“我已经决定了,我要留下来。”
时青寻的决定基本不会有回旋余地,与她相处过不少时日的敖烈自然明白,他欲言又止,最终没再多说什么。
*
时青寻心事重重地回了青云洞。
夜已深,月光都变得黯淡下来,心中有事的她甚至没心情去分辨究竟几时了。
山间有惊鸟飞过,划破了寂静的夜,重羽带起的风扫落片片树叶,骤然嘈杂的声音才让她回过几分神来。
洞府已在眼前,莲花池中,红莲荡漾,月波浸在莲瓣中,让如火肆意的颜色变得温凉些许,也降下了她心中的浮躁。
她深思着,要怎样去和哪吒开口。
要怎样不让他觉得自己有所怀疑,不要又和上次一样闹得不欢而散,争吵不是她的本意,她在乎的是真相……
空中忽地蔓延过一阵血腥味,极淡,可夜风太大,还是一下飘了过来,被她有所察觉。
时青寻只觉浑身一僵。
她微微抬起头,视线穿过潋滟赤色的池水,一眼望见月下伫立的白衣少年。
他墨发披散,如此姿态显出一丝慵懒,背对着她,身影拢在月色下,清寂而孤傲,还极为冷。
而且除却红莲的赤色,还有极为稠丽的红绫飘荡在空中,像是掩着另一具黑色的身影。
阴影攒动,血腥味逐渐翻涌,一切在深夜里变得诡谲起来。
时青寻不由自主地微张着唇,瞪大眼睛想看清那个黑影是什么――
她也当真看清了。
在少年挑出斩妖剑的那一刻,剑锋的寒光乍现,照亮了黑影堪称血肉模糊的躯体。
那是一只被伤得体无完肤的妖,身躯被灼伤得面目全非、肌肤被利器割开,连四肢都被残忍折断。
浑天绫仍在撕扯它的血肉,它的眸子浸染着无限恐惧,却又难以发出一点声音……
因为喉管也好似被人割开了。
时青寻在惊惧之下,也和它一样发不出声音,却应激一般与近在咫尺的莲池同感,让她得以听见妖怪的喉咙在发出嗬嗬的气音,它在呢喃。
“三、三太子,饶命……”
哪吒自然没有饶它。
在时青寻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刻,少年一剑挑穿了妖怪的心脉,血光飞溅,它悄无声息地倒下了。
有不少温热的血液,也溅在了他纯白如雪的衣袂间。
下一瞬,白衣少年倏然偏头,看向了她的方向。
他发现了她。
他乌眸间凝出的寒意尚未褪去,可姣好的面庞无论如何看都十分静谧,纯良与乖戾相融合,显出几分诡异,令人怎么都看不清。
他唇角翁动,好半晌错愕道:“……青寻。”
时青寻只觉得被他这一声轻唤,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是真的。
她心道,敖烈说的是真的。
看似纯粹的少年,实则根本不纯粹,像她每一次怀疑又推翻的怀疑一样,他的内里是嗜血又无情的。
杀妖可以,若是恶妖自然该杀。
但他的手法已近乎是虐杀,实力的差距这般明显,分明可以一剑封喉,一定要用这样的手段去杀妖吗?
她不由得往后退去,退了一步,又一步。
控制着拔腿就跑的本能,哪吒却没看清她抑制的情绪,那仍带着血腥味的红绫不管不顾飞窜而来,牢牢禁锢住她的腰身,反倒压垮了她心中最后那道防线。
“你……”少年声音仍是冷的,却又透着几分无措。
可惜时青寻根本没听出来。
“你放开我。”本能会让人远离危险,大脑谈不上空白一片,却也好不到哪里去,时青寻只重复道,“放开我,哪吒。”
她的反应只让哪吒的眼神越来越沉,他久久凝视她,混天绫不再是他用法力在控制,而是任凭心意就能锁住她。
“为何?”蓦地,少年轻笑了一声,“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他笃定的声音含着冷意,“你去见了敖烈,背着我去的。”
“不是背着你。”时青寻深呼吸着,她摇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早说过,我在这里休假会去看望我的朋友。”
他顿了顿,轻呵一声,“夜半时分,趁我不在时?”
“哪吒!”她没忍住,呵止了他带着讽刺的问话。
少年不再多言,唯是静静看她。
血腥味并没有散,反而越来越浓郁,血气中还夹杂着深沉厚重的莲香,颤抖间令人分不清是来自于莲池,还是来自于哪吒的身上。
妖怪的尸体被少年三昧真火一扬,直接挫骨扬灰。
熊熊烈火倒映着他漆黑的眸,点亮了他的瞳色,也照清了他如玉面庞上被溅上的血迹。
纯白的莲只是表象,染上血色时,比莲池中任何一朵莲还要妖冶。
“……你知道了。”半晌,他的声线莫名带上了一丝颤,垂下眸。
从他问出“你听到了什么”时,他就知道,时青寻已然从敖烈那里知道了什么。
时青寻又深呼吸了一口气。
紧张时,呼吸的波动会越来越强,她鼻尖尽是馥郁的莲香,还伴随着呛人的血腥气。
原本回来的路上,她还在思考着,要以怎样妥善方式询问哪吒关于小白龙的事……
但此刻,她却根本忍不住。
亲眼目睹这样一片场景,她问道:“对,我知道了。是你打伤了敖烈,你为何要这么做?”
很直接。
哪吒神色莫测看着她。
打伤一条龙而已,对哪吒而言不过一件小事,想做就做了。
可他清楚,时青寻绝不这样认为,尤其是她屡次提到过敖烈是她的朋友。
――那他呢?
昔年因为他打伤敖丙,她就与他生了那么大的气,如今又为了另一条龙。
可少年就是有这样恶劣的心思,既然她在意,比在意他更在意龙,那他眼里便一条龙都容不下。
他微掀起眼皮,淡声道:“是我做的,这又如何呢?”
这有什么值得她生气的?
哪吒不明白。
昔年分明是他最初遇见她的,可最后她却没有心向着他。
她向着敖丙,她肯定是向着敖丙,那时她就与敖丙关系更好。
明明已经学着收敛锋芒了,可千年之后,她仍然会这样向着别人,又要再一次丢下他――从她此刻惊疑不定的眼神里就能看出。
“你怎么能这样说……”果然,她呢喃着,又往后面退了一步。
哪吒忍耐着、压抑着自己情绪,静静感受着缠金莲带来的痛苦,才能带来短暂的平静。
呼出一口气,又一次藏住恶劣的心思,他隐忍道:“青寻,是敖烈先顶撞我。你也知道,我和龙族有旧怨,还以为他是来为敖丙算账的,他是你朋友,我也是,难道我就该受他欺凌……”
他又示弱,他心知她吃这一套,于是伪装自己才是受害者的样子。
时青寻心中思绪一闪而过,福至心灵,打断了他:“――你骗人!”
少年乌眸沉沉,刹那间,伪装的脆弱便消失殆尽。
“敖烈怎敢顶撞你?他的法力与你相差那么大,自寻死路才会做这种事。”时青寻摇头道。
“或许他就是自不量力,自寻死路呢?”哪吒轻哂。
嗜血的快意在喉间涌动,夹杂着缠金莲带给他的痛,可这也比不过她的反驳。
反驳就代表着她早已确信敖烈的话,只待他认罪。
和上次一样。
说着让他解释,其实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这不是第一次了。”时青寻摇头。
他看她,“什么?”
时青寻细细回想,许多次哪吒的行为,都在她脑海中浮现,“你将妖怪的尸体丢入鹰愁涧恐吓敖烈;将夜明珠丢下凡,导致敖烈受罚;你还恐吓过孙悟空,还……”
她细数着,每说一件,哪吒的眼神就沉了一分。
心知少年的眼神此刻一定是充满压迫的,但时青寻还是抬起了头,“就连大熊也被你恐吓过――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忽然,时青寻又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地多看了一眼他的眼尾。
“不,你、你没有……”她轻喃。
“没有什么?”哪吒还在沉思要如何应对她的质问,忽听时青寻如此说。
以为她心底还是信他的,只是纠结于这些小事,他的眼眸掀起,眸底有一丝亮光。
“……你原是…没有泪痣。”她愕然,脑海里闪过的是当日哪吒来找她致歉的场景。
少年沐浴在阳光下,眼尾的朱砂痣晶莹而妖冶,随着他眼皮的颤动,那颗泪痣也在微微颤动着――但泪痣怎么会动呢?那分明不是痣,而是血。
在她还没回来青云洞前,在他与她致歉之前……
他是否也是如此,虐杀了一只妖?
哪吒也有些错愕,不明所以:“你在说什么。”
没有得来时青寻的回应,她仍是直愣愣地看着他,
他心里忽生一丝烦闷,却压抑着道:“青寻,我是在保护你。”
“如今不太平,山中精怪多,我杀妖皆是为了你的安危。”
“将尸体丢下鹰愁涧不过是无意为之,孙悟空是罪妖之身,我自然也不希望你多接近他,还有大熊……”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我恐吓它什么了?”
他并不知道,那日他无意将心声说了出来。
但这些其实都不重要了。
时青寻看着他,她已经将所有古怪之点,汇聚成了一句直戳人心的问话――“哪吒三太子,你这般日日在我身边,究竟有何贵干?”
第30章 信守承诺
时青寻实在是不能理解。
哪吒对桩桩件件事的回应都是为了保护她。
但她哪里来那么大的魅力,能让这位众仙都忌惮的神仙来保护了?
为此,哪吒说过要将混天绫送她、邀她去西莲苑共享莲池、还专程为她锻造了法器……甚至吵了几句嘴,他还纡尊降贵专门来给她道歉。
先前她没深想,把这些全部归结为,他对大闹天宫时差点戳死她的事有愧。
可现在,她已经不能这样想了。
哪吒对她的好,夹杂着太多她觉得猜不透的因素。他对她的好已经好过了头,并且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他甚至会为此隐藏本性,伪装成纯良脆弱的模样,以达到留在她身边的目的。
但一切古怪中,她觉得最重要的是――他这种状似保护她的行为,带给了她深深的危机感,对于她,对于她的朋友。
她觉得不安,危险的气息时刻笼罩她,正如此刻仍死死束在她腰间的混天绫。
时青寻觉得有点喘不过气,心跳的速度越来越快,她僵着身子,“哪吒…你还没有松开……”
“寻寻。”
蓦地,哪吒如此唤她。
时青寻一怔,因紧张更是导致呼吸不畅,她紧紧盯着面前凑近的少年。
夜风极盛,微凉,少年的白袍被风鼓动着,如云乌发也激荡披散,浸着血的娇容妖冶而苍白,黑眸中溺着她怎样也看不清的情绪。
“你忘了……”
清冷的声线在夜风中更淡,这声像是极难释怀的叹息。
“你曾答应过我的。”他道,“你说,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永远和他在一起,就这么难么?
他等了千年,等来的却是她这般的排斥。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她的视线永远停留在他身上,才能让她的手永远牵着他?
融魂哺血不可以,将真身分她一半也不可以,召唤了她一千年、等待了她无数日月都不可以。
――那要怎样才可以?
若是他真的做不好,不如就随着心,用混天绫锁住她、囚禁她,让她永远不能离开他身边吧?
如此也算永远在一起。
得到的答复是时青寻憋红了脸的冷呵,“你、你快松开我,我喘不过气了!”
哪吒一怔,混天绫不受控制地散开,迅速飞离了她的身躯。
物有器灵,他一直知晓。
但自己的伴生法器虽有意识,却从不敢在他面前表现,更遑论这样公然违抗他的命令。
他的眸色微暗,一时分不清混天绫的举动究竟是自己心想,还是器灵擅作主张。
而见哪吒如此听话地松了手,时青寻也有些微错愕。
混天绫还飘荡在空中,不再有浓重的压迫感,反而是轻柔地摇摆,像是想和她贴贴。
时青寻当然不会和混天绫贴贴,毕竟是哪吒的法器。
可不知为何,她心觉混天绫是真的想保护她的,连带着哪吒手中的乾坤圈也在隐隐颤动。
这让她莫名有了点底气,反问哪吒:“你刚才…说什么?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
“答应过。”哪吒凝眸看她,“若不记得,也没关系,只要信守你的承诺便是。”
时青寻:……?
她都不知道这回事,信守什么承诺?
山间的雾让少年那双黑眸越发深邃,可他的音色中露了情绪,浸着一丝执念,与微微的戾气。
时青寻断然摇头:“我没有答应过,若你非要这样说,一定是你记错人了。”
哪吒仍然眼眸幽深地盯着她,轻颤着眼皮,唇角的笑意似轻嘲,不知是在嘲谁。
“你的答复,只有如此,是么?”
什么答复,她答复什么了。
时青寻忍不住道:“我不想和你打哑谜,如果这就是你做这一切的解释,那我觉得你只是在敷衍。因为你不想承认你做的事,所以随意找了一个借口。”
她在这个世界诞生才多久,根本没有记忆缺失。
而且就算是她答应了和哪吒在一起,也绝不会让哪吒因为这件事,就搞得身边的朋友乌烟瘴气,不得安宁。
“我承认?”他轻呵着,“要我如何与你说,解释所有,你就会愿意和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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