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说说,他给你家种了多少地,你这院子又是从哪里来的?”玉兔手指高老爷,横眉冷对,顾不得孙悟空和哪吒两个叫他惧怕的大佬在场,气势那叫个嚣张。
饶是玉兔长相俊,像个精致的年画娃娃,凶神恶煞的样子也把高老爷吓得一缩。
“你却一口饱饭不给他吃,你问问他吃饱没?哦,后头假惺惺将女儿许给他了,背地里却埋汰他,如今还要卸磨杀猪,你这个绝世大――”
玉兔的嘴,像突突突的机关枪。
高老爷扛不住了,再次抓着唐僧的手,哀嚎:“哎哟,圣僧!老夫的心好痛……”
玉兔:“……呵。”
猪八戒去拦玉兔,老实巴交的猪想息事宁人,叫他别再刺激自己的岳丈了。
见猪八戒心急一张脸都红了,时青寻也去拦了拦玉兔。
玉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这死肥猪,大傻猪!”
“的确是你这老头没有理。”孙悟空见缝插针道,“这夜里俺老孙也将事问清楚了,俺这新得来的便宜师弟也算是为你高家鞠躬尽瘁,耕田耙地、置办家产,样样都做尽了。”
猴哥有小奶音加持,平日里,他说话也并不大声,娓娓道来的语气很是温柔。
“本是你招婿在先,你家女儿与他两厢情愿,郎有心,妾有意。你却嫌弃他这不好那不好,说他吃得多,样貌丑,如今倒更是好,他未作恶,你却要置他于死地。”
猴哥就这样温柔地、笑眯眯地,反问高老爷:“你说,这究竟是谁在作恶?”
高老爷“你你你”你了个半天,颇有些哑口无言。
时青寻余光一瞥,忽然发现厢房屏风后,有个消瘦的身影轻晃,又似乎被谁拦住了。
神仙耳朵灵,只要注意到了,屏风后压低声音的话语就会顺着心意就飘了过来。
“娘亲,求您让女儿进去吧。”脆弱的女声,几乎是哀求的哭腔。
另一更显年迈的女声却连连劝阻:“我的翠兰,你爹心意已决,今日定是要你与女婿做了断的。”
“至少让女儿见他一面,求求你们了。”
“多见也不过伤怀……”
而这一边,高老爷终于找到了反驳孙悟空的突破口,他大惊念叨:“你、你胡说!什么郎情妾意,我家小女从来没有――”
“哦?”孙悟空挠了挠耳朵,他嘿嘿一笑,背着手准备掀开那扇屏风。
只是因为时青寻的视线已经挪了过去,哪吒似有所感,早已抬起指尖,一朵莲瓣已然翩翩飞去了那里。
“砰”得一声,原本孙悟空只打算轻轻推开的屏风,顿时被砸得稀巴烂。
少年的手法俨然和打起架来一样,狠戾且嚣张,从不留情面和余地。
孙悟空:……
“破莲花。”孙悟空咬牙切齿,“你手欠?”
屏风后的女眷被吓得花容失色,清瘦哀愁的高翠兰亦是,可在众人仍然惊慌之际,她已率先回神,直直望向还在给玉兔顺气的猪八戒。
“猪刚鬣。”她的唇轻轻紊动,唤了他一声。
明明是极轻淡的语气,几乎不可察觉,猪八戒却一下僵了身子。
“方才的话。”高翠兰红着眼眶,看着他,“你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
时青寻也察觉到了不对。
两厢情愿,郎情妾意,绝不是猴哥随口胡诌的。
凡人的屋内已然乱作一团,神仙们却不曾插手凡人的事,只有孙悟空笑吟吟地推了猪八戒一下,与他耳语叮嘱着,“呆子,别忘了要取经的事哦,快快去与高小姐说清楚。”
“……”
猪八戒走到了高翠兰面前,此刻他像自暴自弃一样,一点人脸都没维持,顶着硕大的黑猪头,对着心爱之人道:“翠兰,我要随师父上西天取经去了,从此要做个和尚,了却俗家事,因此不好再耽误你,往后你再另寻好人家嫁了吧。”
高翠兰没说话。
他又道:“原是我配不上你,仔细想来,一切都是我逼着你的,无论成亲,或是与我在小阁楼中……你并不情愿。想来你打心底更想找个真正的如意郎君吧,至少得是个人才行,不能是我这样的妖怪……”
这话一出,高翠兰一双杏眸已然红透了,她潸然落泪,猪八戒却握着拳,不曾替她拭面。
但渐渐,他的语气已然变得近乎哀求,“翠兰,你莫哭,好不好……”
“……”
“翠兰,你该不会是,因为要离了我喜极而泣吧?那俺老猪还是会有点儿难过的――”
高翠兰终于开口了,她恨然道:“当然不好!”
她这一声太大,古代的闺阁女子向来不会如此大声叫唤,分贝堪比炸毛的玉兔。
一时间,所有窃窃私语与混乱都戛然而止,堂内变得寂然无声。
所有人都看向了高翠兰。
只有猪八戒没有。
猪八戒仍垂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笑起来,他仿佛浑然不觉高翠兰的怒气,只道:“翠兰,好久没见过你这样中气十足的样子了。”
“你――”
“这不是很好吗?我一离开,你就能回到从前的样子了。”
猪八戒向着时青寻、哪吒和孙悟空描述过的――活泼机灵的高翠兰。
时青寻一怔。
“好咧,该说的话,俺老猪也说完了。”猪八戒向着高家众人作揖,仍旧是憨厚豪爽的样子,“俺老猪这就跟着师父走了。”
孙悟空“唉”了一声,“真是呆子。”
*
猪八戒将一众吃瓜群众都推出了高家,甚至一直推到了高老庄外。
唐僧对此最懵逼,时青寻也还有点错愕,哪吒事不关己,孙悟空则仍旧是开朗大男孩的表情。
推这些吃瓜群众都还算简单,大家都还比较配合,唯一叫猪八戒推得有些吃力的――是怒气值依旧很高,尚未平息怒火的玉兔。
“傻猪崽,你干嘛还给那家人好脸色看!一家子白眼狼。”
“你还真是深情啊!当年追我嫦娥姐姐要有这么深情,我说不定都会帮你去姐姐那里美言几句。”
“放着天宫美婿不做,何苦来看凡人脸色。”
玉兔越说越离谱,猪八戒连连摇头:“玉兔,昔年我对嫦娥仙子真的只有欣赏,她的丹炼得那般好,香的很,俺老猪也想整两颗尝尝嘛。”
“……”
“绝不是男女之情。”猪八戒道,“我的心里唯有翠兰。”
“所以呢?”玉兔又忍不住开嘲讽,“唯有翠兰,还傻兮兮‘你另外寻个好人家’吧,怂包猪。”
猪八戒不讲话了,他最终道:“……你不懂。”
“好,我不懂!我是不懂什么男女之情,现下里见你这般惨兮兮,也觉得是一点都没必要懂。”炸毛玉兔也懒得和他说了,腾起云,“谁稀罕管你了?大肥猪,大蠢猪!我走了!”
兔子溜得非常快,这就化作了天边的一抹浮云。
时青寻并没有拦他,玉兔有时候像个炮仗,一点就炸,但八戒此刻俨然心情一般,还是别凑一起为好。
她远眺玉兔走的方向――想必是回福陵山了,猪八戒替他照顾的草药还在那儿。
唉,很难评。
易燃易爆炸,嘴硬,又心软,没人能比他更傲娇了。
玉兔走后,世界变得寂静下来。
哪吒蓦地紧盯住孙悟空,因为孙悟空窜到了时青寻身边。
“你作甚?”少年眼眸微沉。
孙悟空才不理哪吒,又讶异这破莲花为何反应这么大。最后,他觉得还是正事更重要,与她耳语,“青寻,昨夜在那小阁楼的时候,高家小姐就与俺老孙透露过一些,说是千万别伤了我这八戒师弟。”
因此,孙悟空从最初逗弄猪八戒,就只有玩心,没有杀心。
“只是俺老孙瞧她骨瘦嶙峋,瞧着可怜,以为八戒待她不好,玩起来就凶残了点。”
“……”时青寻看了看他。
要论凶残,她觉得猴哥还是比不过他身后的哪吒。
猴哥善良多了。
猴哥正色看她,铺垫完了背景,他更为严肃道:“八戒此番离开,俺老孙心觉高家小姐心里不会好受,身子弱的人受不得这样的惊痛,俺老孙恐会出事。但到底自己是男儿身,这种事儿哪里好说,可劳烦你去走一趟,劝一劝她?”
时青寻心里也觉得有几分蹊跷,本来也打算后头找个机会回来看看的。
却到底不如猴哥心细。
人情绪上头的时候不容耽误,这种事也当然不能推辞,她点了点头,“好,我去去就回。”
不知想到什么,她看了眼哪吒。
哪吒没说话。
是他邀请她来看这场西行,可他此刻毫无动静。这个少年偶然的占有欲,又会在某一刻消失或是藏匿。
他的情绪令人捉摸不透。
于是她也没多说,猴哥给她打掩护,她趁着猪八戒没注意,再次折返高老庄。
*
高老庄内,高家并没有因为猪八戒的离开而平静下来,仍旧是乱作一团。高老爷的痛斥声,和诸多女眷的悲泣声和在一起,像一场荒诞无比的闹剧。
可时青寻左看右看,却不曾见人群中有高翠兰的身影。
无奈,她灵力发散,又微微顿住――
在那座封闭了几年的小阁楼里,她察觉到了高翠兰的气息。
时青寻去了那后院的阁楼。
高阁之上,不同于高家那雀喧鸠聚的气氛,这里极为寂静,窗门几乎紧闭,也不曾点灯,平静的氛围透出一丝凄凉。
消瘦的女子垂肩,正倚在床榻上,她不曾落泪,表情却心如死灰,像一具木木的行尸走肉。
时青寻故意弄出了点动静。
一瞬间,高翠兰错愕,又乍然惊喜,她唤道:“郎君?郎君,是你吗?”
时青寻转过屏风,沉默着与她对望。
高翠兰的神色肉眼可见黯淡下来,她喃喃问了句“方才见过你,你是他的朋友?”,可又像蓦然失去兴致般,偏过头去。
看起来情绪真的很受挫,时青寻心想着。
虽然高翠兰不想听回答,但她还是答了,“算是朋友吧,八戒托我来问问你可还好,高小姐。”
“是放心不下我的意思?”怎知回答的好像不太好,高翠兰顿时憎怒道,“既然放心不下,又为何撇下我离开?”
“还有,八戒……?”高翠兰又轻嘲着,笑意凄苦。
人在情绪失控之际,反倒像找到了宣泄口一样,她将事情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她说着,她从未低看猪八戒,这桩婚事本也是她心里期盼了很久的。
得知爹娘当真做了主,叫她嫁给他时,她开心得不得了。
成亲是她自愿。
“可他为何要那般不小心现了原形?原本应该祝福我们的人都没有了,一个也没有,接踵而至的是数不尽的风言风语,爹娘逼我与他了断,姊妹劝我早些和离,可我如何…如何割舍心爱之人呢?”
于是,她让猪八戒建起小阁楼,隔绝所有的流言蜚语。
住进此楼中,也是她甘愿。
可是耳朵边听不见,不代表真的听不见。
听不见,心里也会想,也会念。
“我难以两全,难以两全……不听父母之命,是为子的不孝,不能与郎君厮守,是为妻的不义。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要如何两全啊……”
她喃喃着,泪水横流,痛苦无比。
时青寻猛地明白过来,为何那个在猪八戒口中古灵精怪的高翠兰,如今却是这般憔悴。
“难以两全”,便是她的自述。
她陷在这样的情绪里太久,一面想要两心相许的爱,一面又抛不开家人的冷言冷语,直至凋零。
时青寻静静听她宣泄完,听到她最后的一声带着哭腔的叹息。
“原是我配不上他,如何是他配不上我呢?我左右为难,懦弱至极,连连推绝他的靠近,到最后,也想不出一个两全之法。”
时青寻道:“所以他的离开,不一定是坏事。”
高翠兰浑身一僵。
“离开对于你们而言是个新的机会,他会有新的生活,你更是会有。”时青寻心情复杂,感慨之中也有一丝沉重,“高小姐,你并不懦弱,你已经很勇敢了,勇敢地迈出了不想受任何人摆布的那一步,你也有在努力靠近他的啊。”
只是……
时青寻心里在叹息。
这个吃人的封建社会,哪怕是西游记这种玄幻故事也逃不开,大唐已经是很开放包容了,可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仍然存在,这个什么乌斯藏国也这样。
高翠兰无奈,无法接受,又不得不屈从。
她就算行动上不想屈从,也没能逃脱内心的折磨。
“可能最后的结果不是很好,但坦然接受也是另一种勇敢。”时青寻想绕开关于封建社会这样的沉重话题,安慰她,“互相折磨很痛苦的,勇敢放手,你们都会有新的、更好的生活的。”
由于没谈过恋爱,劝失恋实在不是时青寻的拿手活。
她劝了好多句,好在高翠兰的情绪有所好转。
最后,时青寻又自己忍不住把话题引回了那个沉重的话题,但她给的是一个美好的期许。
“相信将来总有一天,世俗不会再是阻碍。每个姑娘都能不惧世俗的目光,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无论嫁人、抑或独身一人。”
“真的会有那么一天么?”
“当然有。”时青寻笃定道。
――而且她现在就要帮高翠兰去争取。
安抚好高翠兰,时青寻又跑去了高家前堂,叽叽喳喳的人群还在没完没了谈论,也不知道谈论出了个什么结果。
她仔细看了一会儿,发现高家之中议论纷纷的不只家人,还有不少看热闹的乡里。
比起在小阁楼中默默哭泣的高翠兰,这里的喧哗更像荒唐闹剧了。
真该关心的人没关心,不该在意的事倒起劲。
时青寻清了清嗓子,给自己换了张非常慈眉善目、一看就是好神仙的脸,又在身下变出几朵光彩夺目,绚丽无比的莲花来,瞧起来那叫个超级气派。
然后华丽现身。
“尔等凡人,还不快快住嘴。”
――都不许说话,她要开始装逼了。
高家人大惊,仰头看去,见到这么个像开了爆闪灯效的神仙,简直要亮瞎大家的眼,虔诚指数比见唐僧高多了,纷纷跪倒在地。
“今有高老庄高氏翠兰,本与神仙结为夫妻,得成一段佳话,却被尔等胡搅蛮缠,搅黄姻缘!”
高老爷懵得很,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大惊失色问:“女、女神仙,仙姑,您说的本该是神仙佳侣,莫非是……”
“自是猪刚鬣。”时青寻深沉一笑,“他本是掌管天河水军的天蓬元帅,来凡间渡劫,有缘与高翠兰相识。高翠兰本能成仙,全是你等不知好歹,断她成仙的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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