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她离开这个世界后,她在她的世界度过了多少年。
凡人的世界并不漫长,总不会多过他。可他的生命,其实已经彻底定格在了自刎东海的那一年。
若不是她给予他机会重生,带着他从乾元山一路去灵山,求佛祖拯救他。
在无人在意他的那段岁月里,他的自刎不会带给任何人伤痛,他会早已死去,尘归尘,土归土。
所以如何能放下呢?
哪怕欺骗,隐瞒,又或是不顾她意愿的占有,哪怕她心里不是他,也不愿轻易放她离开。
“你……”
哪吒半晌没再说话,反倒时青寻自己因为脑补,有些不自在起来。
慢慢地,她又再次冷静下来,渐渐明白了他是当真不想说,虽然不明白他为何不想说,但显然一时半会儿问不出想要的答案了。
他已然抿紧了唇,因而显得面色有些冷。
还有一个就是,虽然说出来有些薄情,可其实她本身也没有那么执着这件事――至少是不如他执着的。
哪吒面对从前的态度很复杂,从他屡次突如其来的情绪就能让她感受到。
但从前对她来说太虚无,她更看重的是当下。
于是,她决定换一个不会让气氛那么僵的话题,也是抛开虚无缥缈的从前,只看现在,她更加关心的一件事。
“你是不是受了伤?哪吒。”
少年轻颤着眼,乍然回神。
“为何如此问?”
“……在瑶池,我发现了血迹。”
“……”
“是你的血,对么?”
这句虽是询问,实际她用的是笃定的语气。
哪吒垂眸,轻轻点头,“是。”
他在思考要如何解释,下意识将手往袖子里掩得更深,甚至背过手去,唯恐她发现缠金莲一遍遍撕扯他手臂的痕迹。
这又要如何解释呢?一个正常的仙,会需要什么法器来限制他么?
――不会的。
只有像他这种心有污秽的仙,克制不住暴虐占有的心思,才会需要,时青寻不该发现。
“怎么受的伤啊?”果然,她追问道。
才从回忆中抽身的少年,思绪转得没有那么快,一时倒真没想好如何应答,以至难得有些无措。
“我……”
“你小心一点啊,怎么总是受伤。”时青寻已经不想听他磨叽的解释了。
哪吒微怔。
时青寻只觉这个少年总是这样,爱掩饰自己的情绪就罢了,连受了伤也掩饰。
她想得比较简单点,像哪吒这种武神,平日里天天舞刀弄枪的,免不了刀剑下受点什么伤。
猴哥不也经常受伤吗?
――猴哥马上就要受伤了,所以她才要回天庭一趟给他做点准备。
现下里,面对也受伤的哪吒,她问道:“伤好了吗?应该不是什么重伤吧……”
他细细观察了一会儿她的神情,果断摇头。
“早已好全,不过是除妖时不小心受的皮外伤。”过去了这么一会儿,少年已然调整好情绪,他从容应答,“没想被你察觉了,没有吓到你便好。”
时青寻一顿。
梦里,他几乎只剩个骨架的血腥模样她都见过了,还能被怎么吓到。
心里微微叹息,因想起了梦中他的样子,她心情复杂,最终回望他道:“哪吒,你不要总是把自己弄得一身伤,这回是……上回也是。”
为她锻造法器时,也落了那般狰狞的伤痕。
真是有股毫不顾忌自己身体的狠劲,难怪是能手刃凌迟自己的人物。
但是,她打心底不太愿意看到他这样。
不管是对着童年男神,还是对着面前这个与她有着交际的少年。
“无论是人,还是神,活一辈子不是让自己一直处于危险中的,不要总让自己鲜血淋漓,满身伤痕。”
“也不要让别人鲜血淋漓,不要去随便伤害别人。”她补充说明。
不觉得痛的吗?
她和青蛇精打那么一架,差点以为自己要被毒,心里都紧张的要命。
学会爱己,才能爱人。
他学不会照顾好自己,自然才会觉得杀一只妖,伤一个人也没什么。
临近天庭,日光变得极为明亮,照亮了少年总是沉郁的眸色,他的皮肤变得更加剔透,明明这样美好。
虽然他长得艳,乃至精致到有点女气,可身量却很高,她要仰头看他。
她道:“你是一株…小莲花,小莲花就要过得有花样,你把自己弄得满身血,血腥味可没有花儿香。”
许多次,浓郁的血腥气,掩盖住了少年身上馥郁又幽远的花香味。
刺鼻尖锐的血腥味,是会令人感到不适的,叫人敬而远之的。
何必呢?
时青寻心里叹气。
哪吒错愕住了。
他好一会儿不知怎么回应。
同样是明亮日光下,一切阴霾会被耀眼阳光掩盖,他看着时青寻温静的眉眼,姣好的容貌,从她的神态上看,好似再寻不到年少那般的冲动张扬。
可他在这一刻无比清楚,她仍然是她。
是告诉他“无人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那便由我给你吧”的时青寻。
“你……”时青寻还有一些想问的,这次她略微迟疑,“你和家人的关系不好,对么?”
这是紧接着上面他受伤,顺势衍生的话题。
不那么珍惜自己的性格,或许与童年创伤有关,她也见过李靖,梦到过李靖,算是亲眼证实过一些。
但除了李靖,哪吒和其他亲人呢?
她知道,哪吒肯定有母亲,有两个哥哥,西游世界里还有个小妹妹李贞英,这些不都是他的亲人么,都关系不好?
听闻她言,哪吒的神色又不自觉沉了点,他垂下眸,难得从外表就能看出隐忍和脆弱。
他轻声道:“……没有真正的亲人,因而谈不上好与不好。”
所以,是所有。
时青寻怔怔地看着他。
这似乎仍是少年觉得讳莫如深的话题,他却又唯恐自己语气太过冷淡,补充道:“即便我生来无亲友,我也并不在意。一人来去,并无不好。”
但时青寻不一样。
于他而言,唯一引起过他注意的时青寻,给予过他救赎的她,她不能离他而去。
他抬眸看她,她却低下了头,轻喃着:“是啊,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
哪吒眼神渐沉,眸色再次染上沉郁,似不太明白她这话是何含义。
“……我也没有亲人了。”时青寻叹息一声,“也独身挺久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就算是一个人,也要把日子过好。”
“虽然没有亲人,可生活是自己的,对吧哪吒?”因为想劝他,所以她耐心询问他。
哪吒却愕然极了,久久望着她。
“你说什么?”像不确定,他也询问她。
第41章 梦的真假
哪吒明明记得,昔年初遇时青寻后,她时常说起自己的家人。
她的父母疼爱她,她也极为恋家,所以最后她才丝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的所有与她无关,哪怕是或许得过她一分青睐的敖丙,她也不再多看。
不比孑然一身的自己,时青寻有着对家的深深眷恋。
这令他艳羡,艳羡的更深层次是不愿承认、又必须承认的嫉妒。
他嫉妒她拥有着他从未得到过、因此根本无法想象的爱,拥有那般爱的人,原来眼里是再容不下其他的。
哪怕他苦苦哀求,她也不肯为他停留。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她变得和他一样孤身一人了。
“什么我说什么?”时青寻一下没反应过来,“说我的家人?他们…在一场意外中离开了,是暴雨,遇上泥石流。”
多的她也不想说了,毕竟她也曾经很难过,觉得接受不了。
暴雨……
哪吒心中思绪一闪而过,反倒变得更加错愕。
昔年,东海前,凡人的领地在日夜暴雨之时,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仿佛受了什么刺激,情绪大变,不愿和任何人说话。
可她分明哪里也没去过,只是一直在东海岸边。
因为一直陪在她身边,他感受得最为强烈,被她冷落了很久,以至于他心觉是他不顾她的劝告,抽了敖丙的龙筋所致。
当初真是因此么?
忽然间,哪吒生了一丝疑。
“你……”哪吒轻喃着。
话题聊到这里,劝过了少年要好好爱护自己,以至于颇有些关系更进一步的意味,气氛已经变得缓和下来。
时青寻仰头,见少年似乎在出神,她没有多管,而是问出了最初由他提到,而想要问的那个问题。
“当初…你究竟为什么要打伤敖烈,是真的和他起了冲突?”她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还是因为不喜欢龙,所以才……”
――迁怒敖烈。
虽然有心不想把话题搞得那么僵,但时青寻找不到更委婉的方式。
因为这件事真实发生过,若为了照顾哪吒的情绪,而将大事化小,她觉得反而对不起还在关心这件事的敖烈。
呼出一口气,她做好了打算……眼前的少年或许还会思忖要用怎样恰当的借口,来回避她的追问。
却不曾想,这次他答得相当耿直,他道:“不喜欢龙。”
“……”
知道她还会追问,他又解释着,“因为龙都不是什么好龙。”
哪吒会这样看待龙,时青寻觉得自己是清楚一点原因的。
“哪吒闹海”的故事在她的世界已经是家喻户晓,有多个版本的缘由。
比如东海没给陈塘关降雨、或者大水淹了陈塘关,还有比较恶劣点的说法是哪吒跑去东海洗澡,混天绫搅乱海水,夜叉前来阻拦却被他打死,他又把送上门来的敖丙打得半死不活……
不管哪个说法,这个世界究竟发生的是哪个版本,回到现下,要说哪吒和龙一家亲,她才会觉得奇怪呢。
嘶,还有,如果哪吒去东海里洗澡……裸着的那种吗?
――打住,这个思想太危险,划掉。
“但是……”回归正事,时青寻在心里叹了口气,“敖烈他――”
她希望他不要因为和东海的过节,迁怒别人。
前面她才说到不要随便伤害他人,尤其是无辜的人。
虽然,哪吒说是敖烈先招惹他的,但他说不出具体因何事招惹,又在此时再次承认了做过,以她对敖烈的了解,也觉得敖烈不是会主动挑衅的性格。
十有八九,真是哪吒先招惹的事。
哪吒并未否认。
但他对此做出了更详细的解释――
或许也是存了心思,想引导她往这方面想。少年的音色缓缓,却无悲无喜,甚至没有怒气。
这并不是他与敖丙的个人恩怨,而是极寻常的陈述事实。
“昔年,便是东海龙族误了布雨的时辰,却毫无悔过之心,又降下暴雨,害了无数凡人的性命。”
天生的神明,有时谈不上真正的嫉恶如仇。
哪吒虽然到过凡界,但不曾真正体会过人生百态,没看过人间疾苦,最终会和东海起冲突,或许并不是为凡人鸣冤,也不是真的大发善心。
――而是彼时的他,就想如此做。因而说起此事,无悲喜,无怒气。
时青寻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有些怔怔的。
“暴雨”这个关键词由她先提起。
但当哪吒再说出口,明明与她说的事毫无关联,她却莫名心悸起来,仿佛也曾亲身经历过。
在哪儿经历过?
梦里……还是曾经的梦外?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良久后,时青寻回过神,抿唇道,“但如你所说,那是东海的事,敖烈并不是东海龙族,我…我希望你不要为难他。”
哪吒和东海的冲突,不管是她了解到的版本,还是这个世界真实发生过的事,是非对错,本与敖烈无关。
无意在不清楚事实的时候去劝别人不要在意,看上去,哪吒也不想深入东海的话题,因为他说到那里就戛然而止了。
她最终道:“可以么?哪吒,敖烈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他抬眸看她,眸色深深。
“很想我答应?”
仿佛她只要说,一定要他答应,他就会答应一样。
也可能是不答应,又心里积怨。
他愿不愿答应是他自己的事,时青寻摇了摇头,“你自己决定,我不要求别人一定要答应我什么。”
但她可以决定自己做什么。
“如果下次,你们俩真的有了冲突。”她的语气严肃了一些,“我先和你说清楚,我会向你们俩都询问事情经过,若你解释不清,说不出确切合理的原因,我会选择维护敖烈。”
少年的眸顿时沉了下来。
但她好像已经不那么忌惮他了,害怕的情绪都没有生出来一分,很平静地与他对视着。
“为何不能是维护我?”少年是清冷之极的音色,惯常冷而淡的神情,会让他像高不可攀的人物。
此刻,他的话却像个在争宠的小孩,蛮横又不讲理。
还闷闷的,像是受了委屈。
“……因为,哪吒,是你先伤了他。”她还心觉,如果敖烈什么也没做错,那哪吒应该向他道歉。
于是,她又迟疑着,“你…你能不能去……”
“不能。”总能敏锐察觉她情绪的少年,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他抿紧了唇,压抑着眼中的冷意和别扭,“我不想,我也没有做错。”
在他心里,仍旧觉得敖烈和敖丙是一丘之貉,没有任何区别。
果断否决了她的提议,可这次,少年心下却没有生气,因为他已然察觉,时青寻对他的提防之心消下去了很多。
于他而言,任何事都不如她将目光落在他身上重要。
“……行吧。”至少把这件事情说开了,时青寻鲜少真去强求别人什么。
但想着想着,时青寻又补充道:“对了,还有,无论怎样,我觉得彼此作为朋友,相处还是要坦诚,不要做骗人的事哦。”
她甚至重新开始,认可他,认为他是她的朋友。
哪吒深深看着她,仍然下意识地佯装脆弱和温和,想要点头,忽然却皱起眉头。
“你说哪件事?当日的确是敖烈挑衅在先,我没骗你。”
“……”
时青寻懵了一下,总感觉他这话有哪里不对劲。
――不是,什么叫哪件事?他还有什么事骗了她?
“当日,我往灵山去拜会如来世尊,忽感龙族气息,有好几虾兵蟹将意图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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