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被吴仲视为不擅言辞交际的人激烈的斥责起来。
“你如那些浊如泥的寒素那般,眼中只剩下那些工厂了吗?”
“从这闾里走到市里,往来采买一次,至少需要两个时辰,半日的时光就没了,而采买三四日就得去上一趟,一家中就得拖累一人不得出门,可有这家小店,那些上工回来的小民,顺手就能将家中所需买回去,那剩下的人也能出门上工,不知省了多少人力!”
“你只看那些工厂一日所制胜过往数月之功,却不想这些都是要人来做的,丁男不够,丁女也不够,还得加上老人,才能将上下运转起来,可这些家事若无人处置,如何令这些人安心上工?难道要强征劳役不成?”
“此等商纣之行,也不怕百姓揭竿而起!”
“不提这些,只说工厂齐聚之处,远胜军营,而军中极易生疫,襄阳城内外如今人数比过往多了一倍不止,却仍旧无碍,可不是天师一抬手驱散了疫鬼,而是那店边的热水房,脚下这不见半点污秽的土地之功。”
“无这些一点一滴的利民小事,哪能支撑的起那么多工厂运转?可恨我不是荆州之士,不能仰诸葛军师风采,若――”
“于宜之你闭嘴!”
于立斥责声烈,如此斥责背后的含义更让吴仲心惊,尤其是后面的话,他甚至想直接上手去捂住对方的嘴,可不知为何,手上却莫名的停了下来,而是颤抖着开口:
“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贱如草荠,那些茂才怎么会把他们视之为人?丞相也只是想要那些工厂而已!我等只要能带着出师的匠人做出个样子就够了!想想你我妻儿老小还在许昌,就把这些东西忘了吧!”
“我不想忘。”
于立直视着对方:“自桓帝以来,天下纷乱不休,至今已有三十年矣,若我不见这些,只知天下太平,必要痛哭流涕,感上苍恩德,可我见的不只是天下太平,还有民无饥馑!民可为人!此等千年未有之盛世,你让我如何相忘?”
吴仲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春秋战国之时,就有先贤描绘出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大同之景,只是所学的儒生皆知它只是幻想,不可能为真,故而闭口不谈。
但人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从不会停止,当这些摆在面前,正在一步步实现之时,又有谁能抗拒的了它?
哪怕不说为民请命,只是惠及家乡,让他们吃饱穿暖,不受胥吏盘剥呢!
可是,可是――
“只有我们两人,做不到此事啊!”
“不会只有我们两个。”
于立道:“而且,我们还可以去求刘使君。”
吴仲眼中忽然有了亮色。
正如于立所言,‘叛变’的学子很多。
原因也简单。
越是乱世,越是孤苦,理想的光辉越是诱人,刘备匡扶汉室的理想都能招来那么多人,何况这是真的以天下为公,选贤任良,这是儒生的此生所梦啊!
有大量的人无法放弃名利,也有大量的人会被此吸引,尤其是曹操准备推行部分新政,那送过来的人肯定也不会是坚定的守旧派,相反,过来的都是支持改革的,只是改革程度,目的各不相同,但既然要改革,那肯定是冲着日子过的更好去的。
都想变好了,那为什么不能更好一点?
反正学子们投刘是没有一点心理负担的。
这是还是汉家天下,他们投刘使君能有什么错?何况曹丞相不也是要推行‘新政’嘛!
第79章 时间
虽然在军阀纷争的乱世,汉帝刘协很多时候都没有多少存在感,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就是还存在着,并象征着汉国至今还未灭亡。
对大部分百姓来说,这么一个虚影的存在好像也没什么作用,皇帝的旨意没有曹操许可,连大门都出不了,各军阀还是谁拳头大谁占着地盘,洲牧郡守说自领就自领,说打仗就打仗啊!
不过,名与实可以分开存在,即便天子无力掌握掌握他的权柄,他所占据的名分,哪怕无法像有权时那么明显,却也会不断影响着周围乃至天下。
有人称帝,天子可以召人共伐不必多说,曹操至今在名义上还是汉相,这使得他就算手握大权,大军准备出征的时候,主帅还得由自己来担任,且一次都不能放松。
毕竟曹操能靠军功积累起来自己的势力,‘新主帅’为什么不能呢?而当这位主帅打了打胜仗,有自己的利益集团后,他会就惊喜的发现,大家都是汉臣,他可以没有任何负担的用清君侧的大义去清理对方,获得更大的权柄!
你要说曹操能不能将这位新主帅拉拢到自己身边――
自己都有不臣之心怎么信任这主帅就忠心耿耿?
谁愿意久居人下啊!
更何况,占据名分的天子能放弃这个机会?
那些不满他一手遮天、对汉室忠心的臣子就不会转而拱卫新主帅吗?
为了避免出现这尴尬的情况,曹操只能自己去抗大旗,完全不假手他人了。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也不外乎如此。
而天子,或者说汉国的存在,显然不会只在这一件事情上有所影响。
刘协无明君之相,但刘备可真的是天命所归了,有光武故事在,无非就是商议一番小宗怎么入大宗,也就是对方那新政变动太大,有大量被触动利益的人无法接受,才想再争一争,但这些人都还是汉臣呐!
既是汉臣,一国人,又有多少人敢直说‘师其长技以制其’,学着荆州的技术,拿着天师的援助,再等时机反打刘备?
这得是多卑劣无德的小人,才能做出来这样的事!
大家要脸,那自然不能放在明面上说,只在利益受损的世族中私下流传的广泛,并有付诸行动的打算。
而这些人偏偏掌握着大量的权柄,又想损公肥私,这就让寒门学子乃至不少开智的匠人很不满了。
以前世事黑暗,无人能行正道,大家忍着就算了,现在公正占据上风,我等何必再忍!
当然,被送过来的学子都是挨过社会毒打的成年人,也没太激进,就是跟一同到来的大族子弟打了几架,将对方送进了医院,又一起联名上书,请刘备登基为帝而已。
*
暑时的酷热逐步远去,天气也开始变的让人舒爽起来,不会外出一走就出身热汗,就连心里好像也随着天气的转变,开始变的心平气和起来。
不过刘备好像还停留在酷暑,非常的燥怒。
才怪。
带着两个文档管理员,刘琰从州府内的廊下穿过,刚一到达正堂,就听到刘备的怒斥。
“这群学子,过来是让他们好好学习的,怎能当街互殴?还把人腿给打骨折了,必须严惩!那打人的拘留半月,伤者的医药费也得由此人全出!”
听到这里,刘琰脚步微停,差点没笑出声来。
教育系统是她的范畴,北地学子间互殴之事一出来,她那边就收到了完整的前因后果。
自入荆州学习之后,北地学子大致分成了两派,一派以世家大族与功勋子弟居多,另一派为寒门,匠人与少量的军功爵主,前者多是后者上级,平日里颐指气使,甚至还会打骂羞辱。
若是没来荆州,寒门子弟与匠人也就忍了,可有荆州状况做对比,这些人心中的怨怼便越发难以克制,两方矛盾也越演越烈,尤其是前者越发觉着匠人不可控制,为了确定自身权威,加重了逼迫羞辱,最后忍无可忍的匠人和学子一起,将这些人狠狠的揍了一顿。
只是打的是很痛快,打完之后就很麻烦起来。
这场互殴――姑且算是互殴吧,受伤最重,断了腿的‘苦主’是公卿子弟,身上有爵还有官职,匠人则算民。
而汉律不认互殴,只认民殴官,而民殴官为重罪,要罚为奴隶,终生苦役。
如今诸葛亮有修改法律,民殴执行公务的公职人员的罪责也进行了减轻,但还是要按情况进行刑事判罚,而非执行公务期间的互殴,则以受伤情况进行民事处罚或者刑事处罚。
所以刘备看似愤怒的斥责,实际上是将此事定性成了‘学生’互殴,将程度减轻了无数倍,就连那医药费,都不一定是匠人学子出呢!
这明晃晃的偏袒,人只要不傻,自然能看出来,过来理论的使臣颇为不满的开口:
“使君!这如何算得上学子互殴,那打人的郑二乃高校尉臣属,如此以下犯上作乱之举,怎能――”
话还未说完,刘琰就给门口的警卫一个眼神。
此人很机灵的高声喊道:“天师来访!”
此话一出,正堂内还在与刘备争执的大鸿胪顿时停下,看向屋外。
为首的女娘年纪轻轻,面色平静,身后跟着一男一女,衣着相同,各提着一个相同的箱子。
那箱子与如今雕花的箱笼不同,不大,只有两尺见方,没有多余的装饰,但大鸿胪完全不敢小瞧。
无它,此物是后世所造,全由精铁打造,通体银亮,上方还有一道数字钢锁,很难旁的手段暴力破开,只有知道密码,拧到合适的位置才能打开箱子,是拿来给特殊物品保密的利器。
天师带着此物过来,定是有机密要事与刘使君商议。
这么机密的事情,他又怎么能听?
大鸿胪立刻明白,今日这匠人殴官之事,又要没着落了。
果然,心中刚闪过这道念头,刘备便道:“大鸿胪,你看,我还有要事在身……”
“那我就不叨扰使君了。”
心中叹气,大鸿胪却只能识趣的告别,但走之前,还是补充道:
“尊卑有序,方为世间正道,持身之本,使君总不能太过纵容这些人生乱,不然日后如何自处?”
刘备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没有言语,倒是听到这话的刘琰撇了他一眼。
“曦玉这些时间这么忙,怎亲自来送绝密文件了?”
显然,大鸿胪堵门的事情并没有真让刘备生怒,对方一走,他就恢复了正常,端起来杯子饮了一口润润喉咙后,笑着调侃道:
“应该让子龙来啊,他这些时日正得闲呢!”
“要公私分明啊皇叔。”
说起来也奇怪,前些时日刘备对此都是闭口不谈,这段时间又开始打趣起来,也不知道到底是抽的哪门子疯。
不过,一句调侃,也没什么不可以说的,刘琰也不见羞涩,随口就答道:
“这可是绝密文件,必须要按规定,由两位以上文件管理员签字盖印,一同护送,所借阅之人也是要签字盖印留档,一但有所疏漏,可是要担刑事责任的!子龙又不是研究所的工作人员,随便让他送这个,是想让他进狱吗?”
说着,刘琰示意管理员将工具拿出来。
“来,整理出来的现阶段各地可开采矿产资料都在这里,皇叔你来签字盖章,别用朱砂,用研究所的变色油墨。”
随着秩序稳定,荆州与各个势力的接触越来越深,关于后世的技术和历史便越发危险起来,一个不注意,就会成为外界谋取私利,危害社会的可怕工具。
譬如各种资源的产出地,一些化学合成的知识等等,都必须严格限制外界的探查。
其实在后世也是如此,真正的炸。药配方与真正的国家地图户籍等信息不允许在正常的网络中流传,实物也会受到监察,有这些参考的在,加强保密措施也不必从零开始,倒也是件好事。
刘备摇了摇头,也没拒绝,而是按照刘琰所说,坐到硕大书桌后,将面前的文件拿开,接过档案表签字盖章,边签边道:
“你这步骤,真的是越来越复杂了。”
签完,登记档案,交接完毕的两位管理员道别离开,而刘琰则忍不住吐槽道:
“没办法,现在保密工作太难做。”
“光这个月,夏侯兰就抓到七个将要泄漏机密的,火。药配方这种就不用说了,连瓷土产地位置这种不起眼的小事都有人送金饼去求,一口气送了十个金饼――这可是整整五斤的金子!”
刘备道:“从你这边走捷径太快,想克制住也不是件易事,只能一直严抓,不能松懈了。”
“是啊,不提这个了,皇叔你……”
刘琰摊了摊手,还未说完,便看到对方桌上有份签了很多人名的纸张。
她有些惊讶:
“联名信?这是谁写的?”
闻言,刘备的多了些许无奈:“那些学子是劝我称帝的。”
“嗯?这么激进?”
刘琰有些惊讶:“连献帝都不管了?”
“新政政令只在荆州有效,北地半推半不推,还有那么多人为自己谋取私利,那些学子又怎能接受?”
刘备道:“他们还是年轻,只觉着此是名不正之故,不过也有可能是有人趁机在搞鬼,暂时难以分辨,只能先不予回应,再拖一拖,唉,还是时日尚短,需要应对的事情太大太急,难以处理。”
“一洲的事情还没处理好呢。”
刘琰一听这事儿就头疼:“那些学子说的还真没错,现在这阶段真够尴尬的,实为汉臣,又干着天子的活,想做天子,人手又不够,新政各军阀再加上不给人喘息空隙的天灾――可真是令人头大!”
“我已经与曹操商议天子南巡之事了,不过想让他放人也不易,不能抱太大希望。”
相较于刘琰看到就烦的状态,刘备就淡定多了,他道:
“这三年尽力消化掉江东与益州,布局好经济区,北地就先徐徐图之,从这些学子中挑一批更加沉稳的人来教导,给予支持,待他们回到北地,将良种推广开,建些轻工业工厂,再选些好苗子送回来进学。”
“这一来一往间,既能积累推行新政的人才,又能保证北地能有几分余力应对天灾,总比仓促收服北地,再复成帝徒陵旧事好些,等这边妥当,我等定要迁去长安,届时――”
“必使天下安定!”
第80章 未来
话挺激动人心的,要是不说典故就好了。
这种随时随地插入超链接的能力,只有受过相同教育的人才能理解,要不是刘琰跟着老师补课,直接就是无法接入对方的互联网,压根无法查阅对方讲的什么鬼东西。
不过补过课之后嘛,汉成帝徒陵事情自然而然的就出现在了刘琰的脑海里。
刘邦建立汉朝时有一项极好的制度,就是将地方上特别有钱的豪族和二千石的官员都强制搬迁到自己陵墓周围。
这些豪强本质上多是大地主,离开家乡和占有的土地,无异于被斩断了根基,不仅掀不起风浪,也无法继续盘剥百姓,是比度田查户更有利于国家乃至百姓的政策。
就是被砍了一刀又一刀的豪族官吏非常不满意,只有皇帝拿得动刀的时候,才能逼着他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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