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大家都开始无所适从起来。
有的狂买粮盐,把家里存的满满当当的才能松口气,有的反而要全花出去,换成酒肉新衣,吃到肚里,穿到身上,有一天过一天才满足,而这还算是好的,有些个上午这月工资发到手里,下午就全赌了出去,气的会计和厂长直跳脚。
当然,各种癫狂的举止终究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得正常起来,大多数人都开始正常的上工,正常的饮食,甚至开始攒一些积蓄,掰着指头算怎么攒钱多买一间屋,或是娶妻,或是招婿,怎么养孩子,又怎么给老人备些补品……
生活逐步走上了正轨,在旁人的比对下,两个少年人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又不断作祟起来。
半日工就只能赚个口粮,若是不上学也就罢了,旧衣服总能一直穿着,可上了学,不仅学费,书本和笔墨哪哪儿都要钱,该他们承担的家务事也没多少时间做了,还得让几个小的分担。
他们两个无论是按过往,还是按现在,都是能支撑起来家业的人了,怎么好意思一直这样靠义父义母呢?那毕竟――
毕竟不是亲生的。
只是这话说起来太过伤人,冯瑶不敢直说,她小心道:
“家里张口吃饭的太多了,莫说过年吃肉了,连一点积蓄也存不下来,粮缸就只有半月的存粮,要是有什么变故,立刻手停口停,要是我们能做全日工,也能有个回转的余地呀。”
“对啊对啊,而且全日工就只劳作八个小时,时间宽裕的很!”
黄吉也紧跟着开口:“那学业我们也可以用空余时间自学,只需要买纸抄一份同学的旧书就好了!”
“扯淡呢!”
江永当即反驳起来:“当你父我做普工,没时间看你们学的东西?那课业一天比一天难的,周家小子上午下午连听两遍都跟不上,你们觉着干一天工,累的要死要活的能学的下去?”
“现在是到处要人,可真值钱的还是大匠,光出力气的普工有什么用?别说等二三十年,就再等十年,我们就这工必然要难做了。”
两孩子的心思,郭绢怎么可能不明白?只是半路父母比半路夫妻还难做,只能耐着性子,苦心劝起来:
“咱们一家子,也就是再熬个两三年,你们趁现在还有时间,好好学一学本事,不说成个大匠,只是个小匠,那每月赚的钱财也不少,还有时间继续精进,要是能提上去,更是能赚大钱!等我们老了干不动了,你们也有了孩子,拿些钱财出来接济我们也不犯难,可若是早早的做了工,恐怕连家里人都难养活。”
“隔壁厂的柴家不就是嘛,刚生了孩子,那娃儿还离不开母亲,一家子只有男的上工赚钱,这些日子难过着呢!还好我们凑了些喜钱,有点积蓄能熬一熬,等孩子大点能喝米糊,送厂里的保育房里就好了。”
说着,江永拍了拍黄吉的肩膀,认真道:“我知道你们心急,可做事总不能看现在,还得想想以后呐!”
“就两三年,真不急,就算这两三年我们有个病痛,做不得工,你们请假做个零工,求一求,巡吏抬抬手也能放过去。”
郭绢同样继续劝道:“可若是像秦家那样的,查到了全家都是要挨罚的,那么大一笔罚金――直接白做全日工了!”
话说到这里,异父异母的两兄妹总算是有了改变。
他们也不是一直吃白饭,就现在吃两三年,等学出来,他们就能养家,等义父义母老了,彻底干不动了,也能有能力给他们养老啊!
好一会儿,冯瑶才迟疑着开口:“那,我们就先学着考匠工?”
“这才对,以后啊,外面那些人传的那些瞎话少听,家里也是,小五就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今天要新衣,明天要饴糖,后天还想要童车呢,家里哪能满足得了他?想要,让他大了自己赚钱自己挣去!”
郭绢总算是松了口气,她拍了拍冯瑶的后背:“早点休息吧,明天还得上工呢。”
*
匠人是很稀缺的。
说这些人是工匠也不太准确,因为普工的工作和过往的匠人所为差不了多少,也需要不少技术,只是需要会的技术被简化了好几个环节,他们只需要负责其中一项即可。
而‘工匠’就不一样了,他们会的是怎么造那些机器,怎么维修,又或者是确定厂内要生产出来什么样的商品,总之,不经过一番深入学习的话,根本做不了他们的活。
官府很鼓励百姓学工匠,奥对,他们管这个叫工程师,而且还分了初中高三个档。
而这些需要深入学习的数算、物理,研究那老师什么力学原理和设计画图之类很多知识,听起来和天书似的,完全不像扫盲班那样,上午下午讲的一样,随时都可以去听不说,就算是中间空了几天再去上,依旧能学得会,听得懂。
这也是冯瑶和黄吉都不想继续读了的原因。
没办法,实在是太难了,可能读好几年都不会有收获――厂长家的小子全天候的跟着学,大半年了,数算竟然还是不及格!
数学,一种开始学不会,就永远学不会的学科。
可现在既然答应了义父义母,两人咬着牙,把头发薅光了,也得考下来‘初级工程师’。
实话说,刚开始简直跟上刑一样。
老师讲的完全听不懂,得厚着脸皮不断问同学,想尽办法的补课,翻来覆去的做题,做不出来的,想破脑袋也得想下去,还得省着钱去想,去学。
好纸不能拿来演算,那就用皱巴巴拿来擦屁股的草纸演算,画图需要用两开更贵的纸张,浪费不起,那就用白布和炭笔练手,有两套换洗的衣裳,一件冬衣,已经足矣,不必添新,省下来的钱,可以再买些纸,去借人书抄……
入了门,两人竟也开始渐入佳境了。
春去秋来,冬又复春,三年一晃而过,手抄书逐渐累积到了人高,左邻右舍家里的草纸也写满了数字,小五瘪着嘴,穿着灰扑扑的新衣,一点儿也不开心,不过大人就不一样了,纷纷提着礼物过来庆贺。
“这两孩子,我一看就是有出息的,看看,三年就考上了工匠啊!”
“我家那孩子,连扫盲班都没上完,可真是气死我了!”
“恭喜老江你啊,俩孩子都考出了工证,这是要熬出头了,哎老江,这俩孩子要去哪个厂子?”
“慢慢挑,不着急,现在各个厂都在抢工匠呢,肯定要挑个待遇好的!”
“郭姐,你家老大年龄也够了,我家有个女娘,长得漂亮,家里家外也是一把好手……”
江永和郭绢站在家门前,繁重的工作让这对夫妻面容比三年前更加苍老,两鬓间也多了不少白发,不过今日的喜讯让人精神焕发的好像年轻了好几岁,两个人嘴角的笑容就没有停下过。
把精力全放在读书上,交际就少了,黄吉和冯瑶反而有些不太习惯这样的场面,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也不用开口,只需要站在那里,周围人的喜庆话就把他们淹没了。
尴尬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忽然,有人从远方传来一声高呼。
“厂长!厂长您怎么来了?”
四十岁出头,外貌精瘦的厂长笑呵呵的走过来,开口道:“现在工程师越来越难考,自家厂里考出来的学生,怎么不得过来庆贺一下,沾沾喜气?来,这是我给的奖学金,以后也要继续精进,要是能多考虑考虑咱们厂那就更好了!”
“奥,这是厂长亲自来抢人了啊!”
有人起哄起来。
“自家人当然要便宜自家了!”
“对,气死隔壁厂!”
这是玩笑话,大家没有当真,不过也都笑了起来,只是欢笑中,厂长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最近吏报反复强调小心降雨,注意防水,连续三个月都没有停止,上面的对各厂的规划,也增加了这方面的支出,数量大的让人心惊啊。
第82章 下雨
“义母,我们厂过两天要加盖防雨设施,我得去盯着,防止伤了机器,这几天可能回不来了,您不用担心啊!”
天刚亮不久,黄吉站在院落中,用绳子将打包好的行囊系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边系,边高声喊道:
“钱我放桌上了,记得让义父多买点存粮放家里,近些时日恐怕要下不少雨呐!”
“知道,年年都有梅雨季,怕什么?你义父厂里从一旬前就开始一天一查房瓦是否有渗漏,连那些设备都专门挪了位置,现在还在重补仓库呢,今年肯定没事儿。”
说着,郭娟提了个沉甸甸的篮筐从屋里走了出来,下意识抬头打眼望向了天空。
昨日还阳光明媚的,今天却乌云密布,见不得一丝阳光,让人忽然有些不安。
说起来也怪,若是放在过往,遇上不太好的季节,大家都想先顾着自己,抢着买粮,不往家里存上个三五年的,都安不下心来,
可如今大家虽然心里忧心忡忡,人却没见多少慌乱,甚至极为正常的按照厂里的吩咐去做工,哪怕暂时耽误了家里的事儿也没关系。
就像郭绢一家,明明家里的米面只够吃大半个月的,硬是到现在才想着去买。
许是因为这三四年间一直没断过粮,自己存的,反倒因为存太多,保存不当,全浪费了?
也有可能是厂里厂外那些让人望而生畏机器?
又或者是上下齐心做的这些努力,真出了事,官仓里存着粮食会给他们发,厂里也会顾着他们的吃喝,这林林总总的加起来,总让人觉着,就算下再太的雨,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饿死很多很多人吧?
这些念头已经成了潜意识,郭绢不认真想的话,压根儿意识不到它,只是快走两步,将篮筐挂在了车把上,道:
“我专门做的油炸花生糖包,下雨也能放好几天,你带着,别忙起来顾不上吃饭饿着。”
如今粮食供应充足,副食品却没那么容易买,尤其是糖油花生等物,都是限量的,不过对普通人来说,这也是过往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儿了,以往,县令拿着金子都买不到红糖呢!
只是就算能买,价格也不算便宜。
黄吉提着篮筐掂量了一下重量,连连拒绝:
“义母,食堂肯定会给我们留饭,用不着这个,还是留下来给弟弟妹妹们吃吧。”
“让你带着你就带着,家里还有一筐半呢!小瑶和他们的我都留出来了,放心,谁都能吃到。”
“可这也太多了,我一个人吃不完,肯定要坏啊……”
“唉,你这孩子,多带点好给上司同事们分分啊!真是的,读书都快读傻了,快走快走,别在家里碍我眼了!”
怎么觉着自己没考工程师前在家里颇受重视,考上工程师后,反而被义母嫌弃了呢?!
黄吉略有些委屈,可嘴角却止不住的上扬,他推着自行车出了家门。
车是入职厂里给工程师配的,全身是精铁打造,骑上去,比马还要快,用来代步,往日要走一个多小时的路程,现在二三十分钟就能到,别提多方便了。
说起来,有传闻说轮胎是和蒸汽机内胆一样的仙物,到现在还造不出来,是天师从她的百宝囊中取出来的,不过也有说是天师能日行万里,飞天遁地,无所不能,所以从海外的另一片大陆取了制轮胎的橡胶树种来,就在更南的地方种着,等日后就能采摘,也不知是真是假。
黄吉脑中胡乱想着,正准备骑上去的时候,忽然感觉手背上一凉。
他低头去看,脸也感觉刺凉了一下。
下雨了。
*
荆州的百姓其实很熟悉下雨。
尤其是那些老人,经验极其丰富,能掰着指头给小辈们数雨季。
三四月份,会出现连绵的春雨,雨不大,但能下个十天半个月,将土地打的湿润,种到地里的种子喝饱了水,便开始发芽,破土,嫩绿嫩绿的,别提多喜人了。
而十月份,天气转凉的时候,也会下十多天的连绵秋雨,那真是下一次,冷几分,等雨下完了,不穿的厚实些,压根没法出门。
不过,这些雨都比不上六七月份的梅雨季,那雨下的又快又急,时间长,还好几天不出太阳,又热又湿的,家里的粮食一个没存好,不是发霉就是发芽,让人恨不得上吊。
即便是进了工厂,梅雨季的时候,大家过得也都不怎么安心。
雨下的太久,厂房还是会出现漏水,有人会因为淋雨生病,存的煤炭也会受潮暂时不能用,只能被迫停工停产,运送物资的的蒸汽车也会莫名停在路上走不动道……这些损失想想就让人头痛欲裂。
可反过来说,只是受些能承担的损失,而不是出现卖儿鬻女乃至死人,比过往当真是好了不知道多少!
所以即便这次应对雨季的动静好像更大了些,一部分人忧心不已,却也有一部分人极为乐观,觉着这雨可能没那么大,也没那么急。
如果不是六月上旬就有雨的话。
“快!快把剩下的淀粉搬屋里去啊!”
“仓库里的塑料布全拿出来,将屋顶全盖上!”
“挡水石呢?把挡水石放到门前!”
披上蓑衣,冒着雨骑到工厂的黄吉还来不及把车上的东西放下,就看到郑厂长正着急忙慌的带着人,往存放粮食的屋顶上铺盖能防雨的超大‘布匹’。
“这贼老天,哪年哪月不都是六月下旬才下雨?怎今年四号就下了!入它祖宗的,乃公这月的生产任务全都得泡汤了!这损失上哪儿算去?!”
说是损失能够承担,可情况真摆到面前,人又开始难以抉择起来。
就像黄吉入职的这家工厂,负责粮食基础加工,主要是将土豆和红薯制成酒精,淀粉和粉条这三样东西,处于最上游的工厂,中下游工厂想继续深加工或者生产其他产品,主要看他们生产的怎么样,一旦生产的数量达不到,中下游工厂直接停摆,耽误的人要以万来计,钱更是没法说。
如此大的压力下,郑厂长是一点都不敢放松,尤其是现在春薯成熟,正是收获加工的重要时节,人手紧张到了极致。
他只能算着人力,掐着时间,想尽办法边保证产能,边抽空让人修一修防雨设施。
原本,郑厂长打算在三天处理完这批早薯,运出去,然后半停工几天,抓紧检查修补好各处,防着下半月会出现的暴雨,谁曾想,这雨竟然早来了十多天!
尤其是昨天还好好的,今日忽然就阴了,然后说下就下,一点都不给人准备的空档。
这个月初刚压制出来晾晒的淀粉全在外面啊!足足有上万斤!
这么多,即便天刚亮就有老员工看出天色不对,敲响厂长家窗户让大家赶紧去搬,还是搬不完,尤其是还得分出来人手铺设防雨布加固之类,这可真是左支右绌的令人头大。
绿豆大的雨啪嗒啪嗒的往地上砸,看着已经湿透的水泥地面,郑厂长焦躁至极,克制不住的骂起来别人发泄。
“气象局到底是干什么吃的?除了定个日历,一点屁用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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