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惟清拉了黛玉而去,语气着急,“你怎么又去了后宫?陛下召见你,都找不到人。”
“这又如何?是端阳公主遣了内侍召见我的。我以为你这么着急,是议出了北狄之事。”
胡惟清一五一十道:“北狄之事还在争吵,叔父和郑阁老吵得极凶。神武将军冯唐等纷纷主站,向陛下发了一个又一个重誓。”
黛玉冷嗤了一声,“郑大人的岳家是边塞雁门的豪商,互市一开,百万之财唾手可得。而今年北狄遭过旱灾,马疲人乏,战力削弱,武将们立功容易,才争相抢着去边塞。”
胡惟清抚掌,“黛玉你真是心比比干多一窍。倘若你有万全之策,不如去和陛下进言。”
“陛下不是要召我吗?我也正要觐见陛下。”
宝钗在钟粹宫过得极好。
端阳公主沉稳庄重,善于御下。钟粹宫的宫人们各司其职,鲜少有口舌之争,还常有凤仪宫送来赏赐,款待优厚。可谓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自父亲去后,宝钗就没有过上这么闲适的生活。越是风平浪静,就越觉得心里不安。
某日去凤藻宫找元春叙话时,不由将此话说出口。
元春笑得端不住茶碗,身后的抱琴忙上来给她抚背。元春看着眼前这个堪称国色天香的表妹,语气和蔼又神秘,“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再过几日就有一件大喜事......”
宝钗听后竟悚然一惊,连连追问仍不得答案,回藏芳院后辗转反侧一夜,第二日收到家书才知晓什么是“大喜事”。
信上薛姨妈欢欣鼓舞异常喜悦地告诉她,太子殿下遣了太监到贾府,送来上好的绸缎珠宝,言明太子殿下爱重薛氏女品貌。
此话如烟花一般,叫已然喜气腾腾的贾府再次陷入狂喜之中,薛蟠已在外头戏酒中自称国舅。
虽然薛姨妈严格申斥过薛蟠,但言语之中满是对宝钗的骄傲和满意。
宝钗握着薄薄的信纸,手竟然忍不住发抖。
太子?
太子何时见过她?还爱重她的品貌?
她在记忆中搜寻,才发现那日御书房中,自己被拉到众人跟前为端阳公主作证,那时太子的目光就在她的脸上流连过。
宝钗心里迷茫,像是置身于茫茫海雾,又有几分恐惧。
太子李德诚已经快要四十岁了,换过一任太子妃,侧妃良娣四角俱全,东宫侍妾也无数,这份尊荣自己真的有福消受吗?
她带着书信约见了黛玉,黛玉看了信倒吸一口气,连连后退,“这......这......贾府已经接过太子的赏赐了?”
“是,他也不能专门给自己妹妹的宫人赏赐吧,只能赏到贾府去。”宝钗的背贴着冰冷的宫墙,寒意沁心。
“这不可!这绝对不可!”黛玉斩钉截铁道,他咬着牙,眉峰紧蹙,“你也在宫中多日,也听过东宫的事情。太子殿下颇爱美色,东宫不少美人的,你这般年轻,去那里也是受辱。”
宝钗迟疑道:“可现在家里人都认定了我能进东宫,贤德妃也和我说过太子格外喜欢我......”
“不!”黛玉喝道,“不可以去东宫。你在家里也不是半句话说不上,回信给姨妈说绝无此事!”
宝钗杏眼圆睁,被他这样激烈的态度惊着了。
“你难道也要做攀附权贵之人吗?”黛玉见她不说话,眉眼变得锋利起来。
宝钗沉下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21章
黛玉冷笑道:“我倒是忘了,你进宫做公主伴读原本也是为了觅得好姻缘!如今能进东宫,你自然和家里人认为是一番好造化,如何肯撒手!”
宝钗听了心灰,但嘴上仍强说道:“自古男儿求官女儿求夫,谁不是求好的?多少名臣遭君王贬斥后还作怨妇诗自比呢!我为了求好姻缘也是理所当然,和大人为了求功名有何不同!”
黛玉犹自讥讽,“罢罢罢!枉我为你这般筹谋,将你送去端阳公主处。臣子求功名,也择明君,不一味贪图权势。女子求夫,也应择品格,岂能只贪图富贵?!我原本认为你是万里挑一的聪明人,不过也是爱钻营富贵的糊涂人!”
宝钗何时被他这般言辞激烈地申斥过,登时就脸白了一片,转身疾步走。
偏生太子从太后处请安出来,将往东宫去。宝钗从和黛玉约见的僻静地方转出,奔至宫道转弯处,就看见太子的仪仗近在眼前。
她忙扭身回去,只听后面有人叱问,“是谁?谁在那里?”
宝钗心慌如擂鼓,但又不敢不走了,像生了根儿一样定在那里。
忽而身后大大方方走出一个人来,他眼疾手快地将宝钗往墙根暗处一推,大大方方地抖开衣袖走了出去,对着太子的轿子拜了一拜,“臣林黛玉,给殿下请安。”
李德诚听了,掀开黄色蟒纹的轿帘,笑问道:“黛玉?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后宫当中?”
黛玉道:“端阳公主午后召我,我便进来了。从钟粹宫出来后,我去凤仪宫给皇后娘娘请安,这才迟了。”
李德诚闻言,一双细长眼睛闪烁着几分精明,在黛玉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你很得母后和妹妹喜欢嘛。你替端阳妹妹卖画之事做得很好,父皇龙颜大悦,孤也很高兴。明日来一趟东宫,孤有赏。”
黛玉谦卑回道:“朝堂正在为北狄之事忙乱,臣不好擅离职守。殿下若是有赏,且在御书房中赏予臣。”
李德诚暗自咬牙,仍笑道:“黛玉,你生得貌比潘安,又才思敏捷,于公事也多有见解,行事还如此滴水不漏。难怪父皇在三人中最喜欢你,我也自叹不如。”
“殿下谬赞,臣惶恐。”
轿帘放下,仪仗缓缓向前。黛玉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才扭头去寻宝钗。
宝钗站在那里,见黛玉回身找他,往外迈了几步。她半张脸藏在阴影中,半张脸沐浴在月光下,脸色苍白但艳色犹存,却有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黛玉自觉刚才失言,略微缓和了语气,低声道:“太子殿下看似儒雅温和,实则私下底......这其中有许多污糟话不能和你说,我怕污了你的耳朵。总之,我希望你不要贪图东宫权势就将自己舍了出去,往后定悔之不迭!”
刚才黛玉也替自己解了围,宝钗顺着台阶下,剖白道:“你实在误会我了。我并无这种争荣夸耀之心,知道太子看上我后也是惊惧不已,才来寻你商议。”
黛玉带了愧色,垂头道:“刚才是我不好。但我也是一心向着你,你一个十几岁清清白白女儿家,怎能屈就一个老淫夫!”
宝钗听见“老淫夫”三字,讶然张嘴失言。黛玉索性再走近了几步,凑到宝钗耳边密声道:“太子在房事上荒淫粗暴,东宫每月都要抬出一两个受不住虐待的侍妾,更有秘辛说前太子妃就是死在床上的......”
宝钗倒抽了一口气,害怕间无意识地抓住了黛玉的衣襟。
黛玉见她唇色褪得干净,温柔拍拍她的后背,“你别担心,你现在是端阳公主的侍读,他也不能强抢,端阳公主也不会随意处置身边人。去写信回家吧......”
宝钗回到藏芳院里,心还在胸腔里扑腾扑腾地笑,手心全是汗。
她抱膝坐在床头上发呆,忽听见隔壁传来凄清的哭声。她侧耳细听,是从傅秋芳房里穿出来的。
她心里很可怜傅秋芳,傅试拖延亲妹妹的婚事,硬生生将其拖成一个老姑娘。她如今发狂地盼望着能攀上高枝,也是情有可原的,这几乎是唯一的求生之道了。
但谁又能预料到,那根渴求的高枝上却满是荆棘吗?谁能保证二皇子三皇子不会像太子一样。
宝钗给家里去了信,去凤藻宫的次数也少了许多,终日在钟粹宫里侍候。
端阳公主曾赶她,“你又不是宫女,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我岂能把你当下人使唤?”
宝钗只道:“求公主垂怜。”
端阳公主以为她被顺阳的蛮横暴戾吓傻了,又喜欢她安分随时,于是就常把她带在身边。
这日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端阳公主设下小宴邀黛玉来赏雪下梅花。
宝钗从小厨房里捧出两大碟炙牛羊肉,皆以签子相串,便于取食。端阳公主亲自给黛玉斟了酒,黛玉推辞道:“夜里还要上值,不敢喝酒。”
宝钗忙倒了一杯玫瑰清露和着牛奶的玫瑰饮,递给端阳公主。
端阳公主玉手纤纤,黛玉接过,和端阳公主寒暄了几句雪景,抬眼对宝钗笑了笑。
宝钗怕端阳公主不自在,见他们赏景吃肉正酣,便悄悄离远了,在门后的一张小凳上撩裙坐下,托腮静思。
隐隐约约听见里头谈话,“慧音和我说,你这几日把她父亲顶撞得很,郑阁老回家后格外生气,夜里都睡不好。”
黛玉嘻嘻笑道:“慧音怪我了?你回去和她说,我这几日也忙得睡不好,叫她多担待。”
“你和慧音兴趣相投,走得也近,看在这个面上也对郑阁老客气一点。”端阳公主来做和事佬,也关心道:“你在御前辛苦,父皇母后都很喜欢你,要好好保重。”
“谢公主关心,只是政见不和罢了,过了这一遭就好了。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多少年的恩怨,在汪曹联姻后也缓和了,何况我和郑阁老只是一点小摩擦罢了。”
那次见过一面的瘦弱少年在钟粹宫出现了,他看到宝钗,手脚拘束脸红羞涩地作了一揖,“这位姐姐,敢问御书房林大人在里头吗?”
宝钗忙站起来还礼,温和笑道:“林大人正和端阳公主赏雪喝酒,我替你通报去。”
“哎哎不用!”胡惟清忙阻她动作,“我不过是问问而已。”
宝钗含笑看他,胡惟清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这几日和朝中重臣有些口角之争,我见他心情不佳,又寻他不见,有些担心而已,如今知道他在这里,我也放心了。”
他转身嘀咕道:“他这样日日到公主处,那起小人背地里说什么都有,可那驸马都尉没有实权,他定是不想当的。这样于他的名声有何益处?”
胡惟清想定,便扭头看向眼前容貌娇艳的宫人,“这位姐姐,烦你替我通报,我寻林大人有事。”
宝钗早把他的嘀咕听进耳朵,一时心思震动,愣在当下。
胡惟清歪头问:“宫人姐姐?”宝钗回过神来,忙笑道:“我这就替你说去。”
入夜宝钗回到藏芳院,傅秋芳一反常态来寻她。
“傅姐姐,你病好了么?多走走也是好事。”宝钗拧着巾帕擦着脸上的脂粉。
傅秋芳眼神有几分奇怪,瞧瞧宝钗手里的帕子,再看着宝钗的脸,说道:“妹妹是国色天香的相貌,不用多少脂粉就格外出挑。”
宝钗听着这不像话,按捺下心中不快,“我侍奉了一日格外疲倦,想要歇下了。傅姐姐若是无事就请回吧。”
傅秋芳忙婉声道:“我是有事求你......今日太子殿下派小黄门给妹妹送了衣裳首饰......”
宝钗心里一紧,往一旁的架子一看,确实搁着一个锦盒,打开后金光闪闪,全是不凡之物。
傅秋芳的眼睛里有几分艳羡,还有几分哀怨,声音怯怯道:“倘若妹妹有大造化能去了东宫,看在我们往日同领顺阳公主之苦,能否替姐姐引荐引荐?”
宝钗从胸口处升腾起一股燥意,她几口喝完一杯茶,和傅秋芳道:“我并无这般造化,你请回吧。”
谁知傅秋芳“扑通”一下就给宝钗跪下,眼泪顺着桃腮粉脸流下,哭声哀哀。如若一个寻常男人看见这般场景,定会将她揽进怀里。
“妹妹的表姐是贤德妃,贤德妃又和太后东宫走得近,妹妹是一定能进东宫的!”
她紧抓着宝钗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j丝鹤氅的下摆,像溺水的人紧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我在宫里势单力薄,蒙上天垂怜结识了妹妹,若妹妹助我能进东宫,我定以涌泉相报。”
宝钗不能和她说那些皇家秘辛,恐怕连累了黛玉,只能蹲下来给她擦着眼泪,“你别这样,待到出宫后定能嫁一个好人家......那东宫不是个好去处的!那太子......老......粗暴......”
傅秋芳属实是痴迷疯了,她咯咯笑着猛摇头,“刀山火海我都愿意去!我家里哥哥不过拿我当瘦马,待价而沽罢了。以后肯定要嫁人,不如眼下就嫁个最好的......”
宝钗更觉得她可怜,忽想起以前在贾家就听见下人嚼舌头,说傅家人又来卖弄姑娘品相了。
“你起来,我把你介绍给贤德妃吧,能不能入了她的眼,入了太子的眼,就靠你了。”
傅秋芳得愿入了东宫,但元春看着眼前这个藏愚守拙的表妹,想了又想还是提醒道:“宫里是不得见人的地方,你不愿意入东宫,我也能理解。但――”
“太子殿下已经见过了你,他就算得了另外一个娇娇美人,也不一定会放手。”
第22章
风雪交加,烛火忽明忽暗,宝钗盘膝坐在炕床上,一双美眸紧闭,从颤抖的睫毛看出了她此时内心的煎熬。
太子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若有意争缠,那她就毫无还手之力。元春表姐自己都受太子殿下的庇护,也不可能帮她,家里也更不可能了。
此刻能够帮她的,就只有那个冒雪赴约的人。
林黛玉披着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脚蹬长靴头罩雪帽,推门而入时风雪呼呼地往里凑,寒气涌进,连火盆里的红星都暗了暗。
“被公事绊住了脚,现在才能来。”林黛玉把门扉紧紧掩住,边走边解下鹤氅。
宝钗从炕上下来,接过他的鹤氅挂在一旁的架子上,又倒了热热的茶水来。
黛玉摸着茶杯,给冰凉的手取暖。这是他第一次来藏芳院,屋子摆设很简单,不见古董物什。
他抬眼看去,宝钗穿着浅橘红色的短袄,下配着素色绫棉裙,因为屋里不太暖和,外头又笼着银红深色的厚袄。
全是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头上也散挽着,不见首饰,唯独胸前沉沉坠着金黄灿烂的金锁。
她开了柜子,端出了几色蜜饯果子,又往床上的被褥里摸出汤婆子,递给黛玉抱着。忙忙碌碌的身影,有几分温馨,黛玉刹那间想起在扬州母亲还在的时候。
“天又下雪,难为你跑了这一趟。”
黛玉展颜一笑,“你这么客气作什么?显得我们格外生疏了。”
他捏起一颗蜜饯吃着,自顾自地碎言:“你叫人送信来,说约在藏芳院一见。我还吓了一跳,那里住的都是伴读小姐,我如何能过去?忽想起今日众位伴读小姐皆可回家探亲,你怎么不回去?”
“有点小恙,不过不要紧,只是不想跑一趟,要是吹了风就不好。”
黛玉细看她面容,瞧她气色还好,便放心点头笑道:“正是这话,外头风雪大,这藏芳院没人,倒便宜了你我见面。”
宝钗勉强附和笑道,“是啊是啊。”她的心似乎被千万根丝线紧勒着,想要挣扎着说出话来,但到了唇边又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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