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假装喝茶,实则悄悄在灯下看着黛玉。他瘦了许多,眉眼锋利了起来,带着淡淡的疲惫。
听端阳公主说,他这几日公事不顺,还被皇帝骂了一顿,那什么郑阁老还倚老卖老以强凌弱。
宝钗正看得出神,黛玉却开口关切道:“你怎么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太子殿下为难你了?”
宝钗摇摇头,将她如何给家里人写信辩白,如何到元春处婉拒,又如何顺水推舟将傅秋芳送入东宫,事无巨细地告知黛玉。
“可是贤德妃娘娘说,太子殿下未必就会放手......”宝钗说得艰涩,黛玉的手撑在炕桌,身子也朝她移近了,“你说下去。”
“倘若太子殿下真的昏了头,和端阳公主要我。端阳公主是妹妹,也很难抵得住。所以――”宝钗咬着下唇,看着黛玉。
“所以你要尽快嫁人,从这宫里出去。这才是最有保证的。”黛玉接着宝钗的话说下去。
宝钗松了一口气,表情松快了起来。这样的话由她一个待嫁闺中的女儿家说出来,总是很难为情,幸好黛玉明白她,替她说了出来。
黛玉垂眸盯着她,眼底的笑意分明,“这不难。我虽从未做过媒,但也认识几个人,帮你相看相看。”
他手点着桌子和宝钗算道:“神武将军冯唐的儿子冯紫英,为人大气豪爽,和贾家很亲厚。还有锦乡侯家的公子韩奇,他在世家里是个难得上进的读书人,现在已经是个举人了,我看他天资不错,以后定是个有造化的......端阳公主是极好的人,待到你择定了夫婿,她一定会放你去嫁人了的。”
宝钗慢慢地低了头,只作羞郝之态,一颗心也慢慢地垂入深潭之中。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黛玉犹然不觉,打趣着她,见宝钗仍不说话,便道:“好了好了,我不在你这里说了,这事就交给我吧,我定给你选一个上进疼人的好夫婿,才不枉你这般品貌才学。”
已近酉时,宫门将要下钥。
正当他要走时,宝钗拦住了他,“我不知道你为何对我这么好?我们之前因为哥哥的事情还有过节。”
黛玉挑眉,似乎对这个问题有些惊讶,“你在我见过的闺阁小姐中,也是极为出挑的人物。我大抵是有‘惜才’之心,怎舍得看你落入艰难的境地?”
“怪不得皇后娘娘和端阳公主都说你品性纯净性格良善,”宝钗忽从炕头的匣子里拿出两方旧帕,“这是端阳公主托我送给你的。”
黛玉看着两方旧帕,上面还题着词。他没有接,“我无意做驸马,公主殿下也是知情的。”
宝钗难过地将两方帕子揉在掌心,“端阳公主其实很喜欢你,你不知道吗?”
“做了驸马后就只能当一个摆设般的驸马都尉,理想抱负都皆成空。公主蕙质兰心,定能理解我,也不会强逼我。”
黛玉系上鹤氅的带子,与她作别,宝钗还在挣扎道:“你不做驸马也是好事,听说皇后娘娘有意将郑家姑娘许配给你,你和郑家姑娘也聊得来。”
黛玉笑了笑,“我刚才给你择婿,你现在在给我选妻吗?我和慧音只是朋友罢了,我和她皆无意。”
“那你以后会选什么样的人做你的妻子?”
黛玉走至门口,回头朝她笑了笑,“我会选我喜欢的人。”
“......天黑路滑,大人走好。”
紧闭的门扉再次被打开又阖上,钻进来的风吹熄了本就摇晃的烛火。
黛玉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宝钗独自在黑暗中站了许久。而后她点亮了灯,翻出了装着冷香丸的罐子,用已凉的茶水送药服下。
宝钗仍旧安分地侍候公主,黛玉的日子却愈发艰难起来。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胡惟清十分急切地和黛玉说道,“你提出互市只允许边民交易,禁止豪商做买卖,那起人岂不是要你死?!”
黛玉屏声静气地提笔写字,耐心地和他解释道:“边塞虽土地瘦瘠,但今年恰好风调雨顺,边民能有余粮可以交易。豪商势力权重,为了发财从别处调粮,若是抬高了粮价反而苦了受灾的百姓不是?”
话说完也恰好写成,黛玉拿起诏书来吹了吹,笑道:“陛下也同意我的提议,命我拟了诏书,我现在送去。”
胡惟清忧心朋友,闷闷不乐。今日又恰好是可以回家的日子,胡惟清便出宫去,在宫门外的僻静地方,就看见周正旭上了郑家的马车。
他回去和胡鹤岭说了这件事。
胡阁老正在挑灯读书,鬓发已是星星点点的发白。他冷哼道,“我岂不知姓郑的是什么品行,他惯爱做好人,人人夸他礼贤下士,其实也不过是拉拢势力收买人心罢了,就图着升官赚钱。他眼下已经将周正旭收于麾下,你又是我家的人,下一个不就是黛玉了么?”
胡惟清呆了一会儿,道:“这不能吧?陛下已经同意了黛玉的提议,不叫豪商参与互市,这不是大大得罪了郑阁老吗?”
“惟清,你于人情世故上还是不懂。”胡鹤岭叹道,“黛玉才能见识在你和周正旭之上,陛下也看重他,还有一个巡盐御史的爹,郑语沧想要打压他很难。这样炙手可热的当朝新贵天子近臣,必然是千方百计地拉拢,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
“我得去提醒他。”胡惟清肃然立起。
冬风呼啸,转眼就是腊月二十三。皇家也要祭灶神扫陈尘,凤仪宫设拱案,奉神牌,备香烛、燎炉拜褥,御膳房设三十二色供品。
皇帝皇后穿朝服在灶君前拈香行礼,而后太子李德诚领着弟弟妹妹拈香下拜。而后是宗室王族及命妇等。
而后皇帝移驾凤仪宫正殿,正殿的大炕上设有鼓板,皇帝坐在炕上敲击鼓板,唱一曲“访贤歌”,皇后也以歌相和。
众人肃然站立静听,待鼓板声停,四拜帝后,典礼既成。
而后皇帝携皇后大宴百官,派发赏赐,犒劳一年以来的辛劳。
郑慧音侍奉曹皇后左右,亲为皇后梳妆。
曹皇后从镜中看向这个最满意的娘家外甥女,沉声问道:“慧音你怎么心不在焉?”
郑慧音今夜本就揣着心事,被皇后姨母这么一问,心里陡然一跳。不过她毕竟在宫禁中久待,不过一瞬就恢复了神色,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差错。
“回娘娘,父亲这几日愁眉不展,我心里担忧。”
曹皇后比较着两支凤钗,悠悠道:“你父亲为曹家在边塞的买卖殚精竭虑,你回去告诉他,本宫明白他的辛苦。只是此时多事不秋,不可过于精明,免得触犯天颜。”
郑慧音低声应喏,见曹皇后犹豫不决,“娘娘用这只点翠银丝团凤钗吧,相比起那攒珠累丝金凤钗,不觉奢华。今年朝廷缺钱,娘娘宜以简朴为妆饰。”
曹皇后满意地点头,“你比你父亲识大体。”
郑慧音的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而后宴席上,她坐在端阳公主身旁。
在身后陪侍的宝钗看见端阳公主指着黛玉的方向,对着郑慧音微微点头。郑慧音躬身一拜,感激一笑。
第23章
宝钗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她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将目光投向了黛玉。
黛玉极受荣宠,座次仅在皇子宗亲之下,连胡鹤岭郑语沧等阁臣都位于他之后。
诸位皇子也对他颇为敬重,频频敬酒。黛玉左右应对,仪态大方谦和,他又亲自离席,给几位阁臣并六部尚书等斟酒相敬,把酒言欢。
宴席上气氛和乐,黛玉不知说了什么话,引得几位阁臣开怀大笑,连胡阁老那成天拉长的脸也见了几分笑意。
皇帝高坐殿前,听着阶下笑声,便命人探询。
太监去而复返,宝钗看到皇帝和宗室诸王听见了,也都笑开了,纷纷斟酒要敬皇帝,皇帝龙颜大悦,豪饮佳酿,命人取金赏予黛玉。
男女并不同席,宝钗隔着挂起来的帷帐侧耳静听凝目细看,也只能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端阳公主也看向那边,语气雀跃又骄傲,和郑慧音说道:“黛玉虽有些孤高自许,但说话率真敏捷,善讲笑话,和他一起说话绝对不会厌烦。”
郑慧音报之一笑,看向黛玉,神情中的挣扎犹豫尽收宝钗眼底。
端阳公主也不忌宝钗在侧,向郑慧音低声道:“我虽心悦于他,但做驸马于他而言并非好事,我也不愿强求。他确实是良人,才学相貌家世皆能与你相配,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郑慧音没有应声,因为这时那边的宴席有了动静。黛玉似乎已经喝醉了,向陛下娘娘等请辞。
胡惟清离黛玉不远,见好友饮醉,忙站起来也要陪同出殿。可是郑语沧截住了他,眉梢带笑地说着长篇大论。
胡惟清虽着急,但面对郑语沧这样资历老的阁臣,他也只能唯唯应对,看着黛玉已经出殿。
这边郑慧音也要动身了。她把一杯桃汁碰倒,粉色的汁水浸染了华服。
“殿下,我回去换身衣裳。”
端阳公主早就了然,不慌不忙地点头。
衣裙细簌之声传来,郑慧音已悄然离席,自大殿的偏门出去。
端阳公主神色如往常沉静,但眉眼之间却添了几分郁色。她唤宝钗,“为我斟上一杯酒,然后将酒壶拿远,我不愿意多喝。”
这要求倒奇怪,宝钗依言而行。端阳公主把玩着鎏金酒盏,里面的液体在宫灯照耀现着光晕。
“酒别名忘忧物,”端阳公主幽幽叹道,往日正襟危坐的身姿也微微颓塌,“将心爱的人推给旁人,如此烦恼心事,也不知道这酒能不能让我忘忧?”
宝钗十指紧攥,她笑着将酒壶抱在怀里,“酒是忘忧物,但多喝误事。我先抱着酒壶去藏起来,免得公主殿下多喝。”
端阳公主莞尔一笑,“我看你是想偷懒!我这边无事,自有内侍侍奉,你自去吧了。”
宝钗飞快地谢恩起身,顺着郑慧音离开的那扇偏门出去。皇帝设宴于嘉顺宫,离着皇帝议事起居的启祥殿很近。
而黛玉等人每日都要到启祥殿应候办公,故而所住的屋舍离这里不远。他喝醉了酒后十分难受,皇帝派的内侍应该会将他送去居所里。
宝钗后背一阵冷汗,又一阵热汗,心突突地跳。但这都没有阻止她奔向黛玉的居所。
如此行事于她往日作风极为不同,她自进宫前就打定了主意,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把眼睛蒙起来把耳朵堵上。
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做,或许她知道黛玉不会喝酒,而且他本性纯真炽烈,喝完酒后更容易真情流露。
心底有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提醒她,就算是郑姑娘想要嫁给黛玉,借机想要制造些什么,又与你薛宝钗有何关系?他又不属意你,你本就无缘嫁给他。况且郑姑娘家世好,品貌才学也好,嫁给了黛玉是天作之合,你这般去搅合岂不是阻拦姻缘的小人了,连月老都要怪罪于你!
宝钗已经走到了聚贤院。今夜是小年夜,百官皆往嘉顺宫应宴,门口一概宫人全不在了,门扉静掩,院落幽静。
宝钗迟疑了再迟疑,推开门扉的手迟迟未动。她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要凝住了。
嘉顺宫里,皇帝已携皇后摆驾凤仪宫。他年纪已大,益好养生,喝酒饮乐等事皆不在意,夜深露重也觉疲倦,便大手一挥,命太子继续招待群臣,自己拉着老妻先走了。
皇帝皇后一走,虽太子犹在,但嘉顺宫里的气氛一下子就松快下来。顺阳公主像早就蓄力的马匹,从后堂猛地窜到前席。
她举目望去,席间群臣众士,竟不见她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揪着太子殿下就撒娇道:“太子哥哥,怎么不见林大人?”
李德诚面对这个父皇爱宠的小妹妹,满脸笑容,“宁儿,林大人酒力不胜,已回聚贤院歇息。”
顺阳公主不是如端阳宝钗等心细如发之人,并不知道黛玉已退。她撅起了嘴,十分失望地拖长音:“啊――”
“此时他应该已经酒醒了,不如太子哥哥寻人请他回来?小年夜虽不用守岁,但也是很晚才散,他作为臣子怎么能因为酒醉就不来了呢?!”
没有什么东西是这位得宠的小公主要不到了,就算是喝醉的臣子也要叫回来见一面。
李德诚只能道:“宁儿你先别急,我派人去问问,如果他酒醒了就唤他回来。”
顺阳公主坚持道:“就算他没醒也要把他叫醒带过来!”
“这......”
几位坐得近的阁臣都听见太子和顺阳公主的对话,胡鹤岭对这位蛮横公主面露鄙薄之色,起身道:“天色已晚,老臣先回去了,太子殿下主持宴席,就不必送了。”
郑语沧也起身拱手笑道:“我也和胡大人一块出去,正好路过聚贤院,替公主去叫一下小林大人。”
顺阳公主眉开眼笑,“多谢郑大人。”
太子苦留不住,自己又要主持宴席,便叫二弟送两位阁老到宫门。
就这样,二皇子李德明送两位资历深的阁臣出去,后面紧跟着胡惟清周正旭等小辈,外加数十个提灯引路内侍,前呼后拥,黑压压一群人。
聚贤院就在启祥宫的西北方向,离宫门极近。两个阁老要出宫,自然会路过这院子。
“郑大人,我看不用进去了。哪里就纵得顺阳那样?”二皇子李德明隐约不耐。
郑语沧却一定要进去。
他手罩在狐狸皮的棉套里,闲庭信步,和二皇子笑道:“我还记得小林大人的父亲,就是现在的扬州巡盐御史。我当初和他同赴琼林宴,他也不胜酒力,提前离宴了。”
胡鹤岭并不帮腔,扭头和他侄子说:“今晚虽是小年夜,皇帝隆恩设宴款待。需谨记于心,潜心公事,以报效皇恩。”
胡惟清忙躬身道:“惟清明白。”
郑语沧“啧啧”两声,“今晚小年夜,胡大人还不允许惟清回家?真是苦煞他了。”
胡惟清道:“惟清不觉苦。天冷风大,郑大人可先回去,我进去叫醒黛玉就好,不劳您......”
“什么劳不劳?”郑语沧直接往黛玉住的西屋去了,“我和他父亲是同年,就算没有这个由头也得关心看顾一番,你说是不是,胡大人?”
胡鹤岭也很欣赏黛玉的机敏细心,爱惜他的才华,故也迈上了台阶。
胡惟清直感不妙,也不管不顾起来,提步就要阻在前头。
“别――”
郑语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胜券在握的样子。胡鹤岭倒满腹疑云,“别什么?惟清,你在阻拦什么?里面有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胡惟清素来怵这位叔父,一时身子都发僵了,舌头也打结。
胡鹤岭一把将其推搡在旁边,双手并用,桐木屋门“砰”地往两边开去。
众人往里伸颈一看,只见林黛玉身着白色的中衣,阖目卧于床榻上,床尾侧坐一位宫装打扮的姑娘。
她看见门扉被蛮力打开,惊得手上的茶盏晃了晃。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将茶盏搁置案上,上前几步下拜行礼,却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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