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薛姨妈的屋子上了药后,宝钗就回去自己的屋子里,莺儿在窗下打着络子,“哎哟”一声慌忙出去来,“姑娘这是怎么了?”
“崴到脚罢了,可别大惊小怪。我今早起来就觉得头疼,小点声罢!”
莺儿见她面上似有不喜,一声儿不言语。宝钗进屋后和颜悦色地叫两位小丫鬟坐。
她们都不敢坐,便分别抓了一把钱,又给了果子。
“宝姑娘你真好!怪道人人都想要来找宝姑娘顽。”其中一位略显机灵的小丫鬟欢天喜地地说道。
宝钗微微一笑,打量了一番,“我不认得你,你不是这府里的人?”
那小丫鬟笑嘻嘻道:“我是史家的,跟着云姑娘过来几次。不过没能碰见姑娘,他们说姑娘被选进宫里了,我还可惜见不到哩!今儿终于见到了,果然是神仙妃子!”
宝钗微微呷一口茶,姿态悠闲地问起史家的事情,“你们云姑娘是有两个叔叔么?”
“是啦,我们二老爷是保龄侯,三老爷是忠靖侯。保龄侯的爵位是祖宗传下来的,忠靖侯则是后来有的。”
一门双侯,爵位还能世袭罔替!
宝钗心上微凉,又听那丫鬟语气轻快地说道:“云姑娘是我们先大老爷的,在家里小姐居长,家里老爷太太都张罗着说亲呢,连贾家姑老太太也很有兴致。”
“是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宝钗颔首笑道,手紧捻着袖口。
这时王熙凤一阵风似地进来,“听说姑娘崴到了脚,太太心里着急,又碍着前头有林姑父,忙叫我来看看。”
宝钗略略撑起身子,笑道:“不碍事,你在前头也要伺候老太太,快回去吧。”
王熙凤歇了她的手快言快语几句,又仔细看过她的伤势,才放心离去,只说晚上再来看她。
史家两个小丫鬟看着这么风风火火的当家奶奶,皆瞠目结舌,侍立在墙角。
宝钗又抓了一把果子给她们,命莺儿送她们出去。
她独自一人斜倚在窗前,从日挂中天看到斜阳满天,身姿单薄,眉目带愁。
莺儿从来没见自家姑娘这样,轻轻上来问道:“姑娘,该用膳了。”
宝钗刚摆手,这时外头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二爷和姑娘们来了。”
只见迎春探春湘云等手携手进来,后头还跟着宝玉,“宝姐姐,我们来看你了!”
宝钗脚上动不了,忙笑叫众姊妹落座。
宝玉瞧了瞧宝钗搁在炕边的伤脚,语含关切,“姐姐的伤怎样了?怎么就崴倒了脚?”
宝钗笑回道:“脚下不留神,你们可别学好,好好走路,不要嘻嘻哈哈前拉后推。”
湘云窝在宝钗怀里,脑袋靠在她的胸前撒娇道:“我很久没见姐姐了,今天因为林姑父来了,老太太派人去接了我,没想到还是到了这时才见到姐姐。”
探春扬眉对宝钗笑道:“宝姐姐今儿没去还真是可惜了。林姑父说要联诗,人少无趣,叫我们几个小辈皆试试。丫头才思敏捷,拔了头筹,赢得了林姑父的赏呢!”
湘云很骄傲地直起身子,向宝钗展示她怀中的雁形玉璧。
成婚纳采时要用大雁做聘礼,宝钗只觉心口微微泛起痛感,她只好闭上眼睛,好叫众人不要察觉到她的情绪。
惜春道:“宝姐姐的脚还痛吗?”
宝姐姐微微擦了擦额角的汗,“有些肿痛,不过无碍。”
见她这样,众人忙安慰了一番,也不好留,皆告辞出去了。
宝钗忙命人好生送出去。宝玉欲言又止,回望了几眼匆匆走掉。
莺儿端上几碟精致小菜,还有厨房特意煲的骨汤。宝钗默默执筷拣了几样入口,又不拂凤姐好意,将骨汤喝尽。
夜深,宝钗满腹心事不知和谁诉说。她庆幸自己没将婚事四处宣扬,要是人尽皆知,夫家却没看上他,岂不是闹了笑话?
又想到姨妈每月可进宫和元春表姐说话,自然能得知有这道赐婚圣旨在,母亲若是知道,定又要抹眼淌泪,说家里拖累了她。
可又有什么办法?父亲去后,哥哥就像是不知何时爆发的灾祸,如箭悬于自己脑后,寝食难安。
窗外树上乌鸦啼叫,搅得宝钗更睡不着。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点灯起来做针线。
黛玉和胡惟清在雁门盘留半月,后顺着边境线走访凉州、靖北等城池。
长城以北是突厥等异族人,面目穿着明显与城中人不同。此次朝廷以和为贵,开放互市,他们得以取得入城文书,在市坊牵着牛马以物易物。
在靖北熙熙攘攘的街市中,黛玉乔装成一个寻常异族商人,领着胡惟清等人访查物价。
胡惟清看着带假发贴胡须的黛玉,哈哈笑道:“黛玉如此打扮,倒是比往日英武三分。听说边地民风开放,你仔细被街上的小姑娘们砸晕。”
黛玉知道他用潘安“掷果盈车”的典故笑话自己,便笑笑不语。
二人挤进人群里,撞见一位愁眉不展的卖谷老农。
黛玉和胡惟清交换了眼神,胡惟清就佯装成翻译,上去询问道:“老人家,这谷一石几钱?”
那老农忙道:“贵人,五百钱一石。”
这与街市上的其他卖家一致。胡惟清按照黛玉的暗示,又问:“那为何发愁?如何卖不出去?”
那老农满脸皱纹的脸挤在一起,发出一声长叹,“我原本想要卖了谷子,向胡人换一只耕牛。但前几日来了一批人,压低了谷价,将那些胡人都引了去。”
“那批人姓曹?”
老农想了想摇头,“不是曹家,那批人看起来是外地的,无人识得。”
黛玉拿钱买下了老农的谷子,他欢天喜地地收拾了摊子去和胡人买牛。
二人看着老农的背影,黛玉冷眸微凝,“伐冰之家,不畜牛羊。那些已然富贵至极的人,竟来和老农争抢耕牛,真是贪得无厌。”
胡惟清也握拳捶掌道:“他说的是从外地来的人,鱼龙混杂,却也难查。”
“不然。”黛玉抬手,指向远处的城门关隘,“从别处贩运粮食进城,必须过城门检查,方可放进来。我们能从中入手。”
“怕的是那靖北太守把名册都抹了......”胡惟清吞吞吐吐。
黛玉笑而不语。
回去邸店时,打京城回来的长福满身风尘地等在门口。
黛玉喜道:“回来了?东西送到了她手里吗?”
长福笑着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裹着东西的手帕,朝自家主子坏笑道:“薛姑娘拿到了玉i后,就把这个交给了我,托我给你送来。”
黛玉接过手帕,一边打开一边问道:“你见到她了吗?她看到玉i是什么神情?”
“我没见到姑娘本人,只见到她的丫鬟,似乎叫什么莺儿。”
手帕里是一块黄澄澄金闪闪的金锁,珠莹金彩,托在掌心上如同有灵光环绕。
黛玉怔了一下,想起曾在贾府听人提起宝钗有一块和尚给的金锁,说是要和玉相配,方成金玉良缘。
恰好自己的名字也是带“玉”,他嘴角不由勾起,将那块金锁翻来覆去地细看。
上面还錾刻着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黛玉握在手中默念了几遍,心忽地像飞翔的风筝,挂在空中看向京城的方向,渴盼看见绮窗里的仙姿少女。
他把金锁收进怀里,和长福道:“跑了一趟也辛苦,晚间去和长寿拿赏钱。”
“哎!”长福咧开嘴巴笑,把黛玉往屋里迎,“少爷,还有一位客人等着你呢!”
黛玉探身进去,久未见面的李德安正在屋里笑盈盈地等着他。
“我道是谁?”黛玉面上掠过惊讶之色,“殿下怎么来这里了?陛下知道吗?”
“陛下准许我来的。”李德安换下宫里的行装,穿上道服,俨然变成了曾经的无空道士。
他和黛玉对坐,开门见山地说道:“你出来已有三月有余。京中发生了好几件事,倒也能震动朝野。”
黛玉道:“我只知我父亲当上了内阁首辅,还有什么大事?”
“这便是一桩官场大议的事情。当今内阁有七人,胡郑二人争夺首辅一位已有几年,不成想林老大人外放几年,竟捷足先登,郑老大人倒未显露什么,胡老大人气歪了鼻子。”
林如海当上内阁首辅,李德安有荣与焉,话里都有傲色。
黛玉便问:“除了这一桩事,还有什么大事?”
李德安敛容肃声道:“是东宫的事。御史台连参太子十日,说太子于女色上放浪形骸,还凌辱宫人,德行有亏。”
黛玉眨眨眼睛,“这是纸包不住火了?他也是活该。那陛下如何表态?”
“陛下斥骂太子,并命其在东宫思过。”
“这么轻?”
李德安轻笑道:“非也非也。陛下没说思过多久,太子就一直被禁足在东宫里,恐怕到现在都没能出来。”
黛玉面有忧虑,“朝中夺嫡之争颇为诡谲,父亲才任内阁首辅,可万不要被牵扯其中。”
“林老大人智敏过人,定不会随意掺和。”李德安安慰道,又问,“你视察得如何?几时能回去?”
黛玉拍拍他的肩膀,狡黠笑道:“你今日来,叫我如虎添翼,下月就能回家迎娶新妇了!”
第28章
六月蝉鸣,黛玉一行人抵京面圣,呈上互市详状,又献上北地物产。
北地安宁,互市又于边民有利,百姓兵士皆歌颂皇帝仁德为民。黛玉拿了几个私自贸易的富商,小惩大诫,罚到手的黄白之物也全归天子私库。
皇帝喜上眉梢,既有了名又有了利,这样办得来事又称心的臣子实在难得,于是嘉奖黛玉一干人等。
黛玉擢升为正五品的翰林学士,不必过翰林院的朝考。胡惟清则迁至从五品的侍读学士,比黛玉低半个等级。
胡惟清不觉怎样,他才智本就比不上黛玉,殿试时能点上状元也是众人看在他族叔的面子上。
但朝中惊异,因林如海才上任内阁首辅不到三月,其子又得连升两级,一时间林氏父子风头无两,车马盈门。
黛玉先去见了父亲,父子俩将有二年多没见,乍然一见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林如海比在扬州时要苍老几分,两鬓微白,显然京中人事交杂,更加受累。
黛玉心疼,便问周围人汤药侍奉等事,林如海却挥退下人,喝道:“你跪下!”
黛玉笑道:“虽是盛夏,然地砖寒凉,我去拿个软棉跪垫来。”
林如海拿着那卷赐婚圣旨,敲在他的脑门上,“铛”一声。黛玉抱头做可怜状,“一日奔波,脑袋早就昏沉沉,这么敲能敲傻了。”
他是林家的独子,自幼又聪明清秀,贾敏在时就甚疼之。林如海虽不溺爱,但也从不打骂,于是黛玉丝毫不慌,和父亲装傻卖乖。
可这次林如海却沉着脸,端坐在太师椅上,冷声道:“你一个黄口小儿,为天子草诏顺手了,竟哄得了一个赐婚手谕?我看你是被迷了心神,以为做了天子近臣就能肆意行事,我再不管教,往后不知道你做出多少无法无天的事来!”
黛玉知晓他生气,作跪伏状,“父亲,是我求陛下赐婚,陛下也应许了,才有这封天子手谕。”
林如海“哼”了一声,“圣上日理万机,不过是随口答应了,这手谕上还是你的笔迹。我正欲向陛下禀明,说你不过戏言,手谕并不作数。”
黛玉惊呼,“不可!我已经答应人家姑娘,定是要娶他进门!”
林如海勃然大怒,“你也做那种风流才子了?!竟诓骗了人家清白姑娘,还好意思来我这里说嘴!”
“父亲息怒。”这事说来黛玉也觉委屈,于是将郑家欲暗算他图谋嫁女的事情全数盘出。
“他们如此阴我,难道我坐以待毙?薛家姑娘那日正好撞入聚贤院来,我便顺手推舟,绝了他们的念想。”
林如海沉吟,叫他起来坐,“原来郑语沧也是此等卖女求荣之人。我这两月与他共事,只觉他沉稳务实,谨慎机敏,不似胡鹤岭那般死脑筋。不成想私德有亏啊。”
“人如头上月,各有圆缺。”黛玉坦然笑道,“不过他的女儿倒是很好,有几分外祖家琏二嫂子的样子,行动爽利,心地也纯良。”
林如海看着他笑道:“你动了心?”
“如何能呢?她现在已经和惟清定亲了,朋友妻不可欺,我只是欣赏她这样的女子。要是那日真的委屈她来引诱我,反倒叫我有愧。好在她犹豫了。”
父子二人正说着,忽地有人在外头问道:“小的来回老爷,官媒婆来了一屋子,说要给少爷说亲,带着姑娘们的名帖,可怎么打发?”
黛玉听出了是跟在父亲身边的管事段伯,林如海道:“名帖留下,给她们赏银打发回去。”
黛玉眉头微凝,“留下名帖作甚?我只娶薛家姑娘。”
林如海冷笑,“你看得上那么一个妻兄?柳家儿子都敢欺负,还拿自己当霸王呢?现在倒成了躲出去的王八。”
柳湘莲出身没落官宦,虽父母皆无,但旧日交情好在,确实不是薛蟠这样一个纨绔子弟能随意羞辱的。
黛玉振声道:“我自然看不上了,可薛家姑娘极好,贾府无人不赞,连宫里皇后娘娘都夸赞,德言容功皆好,大方稳重,端庄贤惠,条条都是官宦人家选儿媳的标准。”
“我不随他们俗气。”林如海拿奇怪的眼神打量他,“我看你也不会喜欢那些三从四德贞静安分的贵女,欣赏的郑家姑娘也不是这一卦,怎么就一心一意想娶薛家姑娘?”
知子莫若父,黛玉只能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她的名声被我连累了,我觉得对不住她。”
“此等后宫秘事几时能透露到外头?况且替她寻一门亲事并不难,倒不用你献身。”林如海笑嘲他,又叮嘱他,“现在林家风头正盛,你又连升了两级,肖想你婚事的人不在少数,连陛下几日前还和我玩笑称顺阳公主想招你做驸马。我看你的婚事还是拖上一年半载才好,否则太引人注目了。”
黛玉连连点头,知道强逼父亲同意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只能暗中谋划徐徐图之。
过了几日便是休沐,黛玉随林如海过贾府来望外祖母。
贾母看着位极人臣儒雅温和的女婿,又瞧了瞧春风得意倜傥风流的外孙,心中只叹着女儿为何早逝,不然此刻便是满京城巴结的贵妇人,贾家和林家的关系也能亲密些。
“岳母近来贵体可安泰?小婿甚是挂心。”林如海关切地问,爱妻离世后,他自感要替她尽孝,故而虽不愿意多理会贾家,但对贾母还是很敬重。
贾母笑点头,“好得很,只是骨头越发懒了。你两位兄长皆是无趣的,只有你能和我说得上话来。我前日问你月老牵的姻缘线,不知道能不能牵得成?”
林如海一点便知,给黛玉使了颜色。黛玉会意,忙避了出去,走至侧厅里,凤姐宝玉等皆在,看见黛玉来都忙站了起来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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