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一下子就晕倒了,叫双雁吓得魂飞魄散,几个丫鬟婆子忙撇了手里的活,七手八脚上来搀扶。
双雁一面传人去告诉黛玉,又叫二门外的管家快马加鞭去请太医。
竹轿很快就来了,几个健壮妇人将不省人事的宝钗抬回正院,安放在床铺上。
大家先松了一口气,忽而窗外有个老婆子指着竹轿惊叫起来,“不成了!少奶奶见红了!”
且不说正院乱成一锅粥,黛玉被张瑞领着进了林如海的书房。
甫一进门,一块镇纸就飞了出来,黛玉闪身避过,看见镇纸将一个缠枝花瓶打得粉碎,发出清脆的声响。
黛玉摸了摸发凉的后颈,在清脆的声响中跪下。
“你还敢躲?!”林如海立在桌案后大发雷霆,声音沉得滴水。
“倘若砸伤了我,父亲会心疼。”黛玉叹气,他也没话好应。
“哼,你知道镇纸危险,难道不知道这门婚事更危险吗?!”
桌案被拍得震天响,黛玉只能闭眼听训。
“当初有多少名门世家寻人上门说亲,我想着风头太盛,想避两年。结果你去了宫里当差,把持不住,和姑娘家有了首尾!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你偏偏被糊住了心窍,跑到陛下面前请旨意!”
“我当初便不同意,薛蟠是什么下流货色你不知道吗?薛家是个不入流的皇商你不知道吗?你还寻死觅活吆三喝四,非人家不可!活该你遭了这个祸事!!!”
黛玉的脸火辣辣的,他是独子,自从母亲过世后哪里挨过这样的骂?
林如海气不过。黛玉自幼就聪颖过人,仕途上也一帆风顺,怎么婚事就栽了跟头,娶了一个皇商之女被人背地里取笑就算了,现在岳家出了这么大事,要不是黛玉在政变中立了大功,否则一定会受到牵连。
想着又摔了两个茶盏才缓过来胸膛的怒气。
他看着乖顺跪在地上的黛玉,叹道:“接下来你预备怎么办?”
黛玉见他气消得差不多,正要开口时,就听见张瑞进来,形色慌张。
“老爷,少爷,少奶奶的孩子恐怕保不住……”
“什么?”林如海大惊失色,黛玉已经飞速从地上起身,往门外冲去。
他的腿已经跪得发麻,走路都一跛一跛,张瑞扶了他一把,才没让他被门槛绊倒。
林如海看黛玉这幅可怜样,立刻心疼道:“抬轿子!外头人愣着做什么?”
院子弥漫着血腥气,穿着规制衣袍的太医在屋内写着药方子,听见外头通报少爷来了云云,便撇了笔亲自走到屋门,口呼“林大人”。
黛玉撑着旁人的手从竹轿上跳下来,立刻问道:“内子怎么样了?”
“少夫人无碍,只是”,太医瞧了一眼这位立了大功眼见着青云直上的青年人,小心道:“只是胎儿没能保住。”
黛玉听见无碍二字就舒了一口气,听到后一句心又闷闷地痛了起来。
那太医还有意表现时,黛玉已经疾步进屋去了。
暖月和双雁侍立在床前,看见黛玉来忙让开。
宝钗脸色苍白,紧抿着嘴唇,额头满是汗珠。
黛玉红了眼眶,喊了几声都没听她应,不由转向双雁,“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成了这幅模样?”
双雁愧疚地低头,“我也不知道,之前请的大夫都说静养便无碍……”
说着就一头扎进暖月的怀里落泪。
暖月抚慰地摸了摸双雁的头,又轻声安慰道:“或许是缘分未到,眼下照料好少奶奶是要紧事。少爷也不要过于悲戚,难受坏了身子可不好。”
俄而林如海命人进来听消息,不久阖府皆知少奶奶落了胎。
众人纷纷议论,是不是听了薛家的事情受了刺激,还是被少爷和老爷训斥了?
可巧林之孝还没走。门房打发他走时,他不好回去应差,就在附近逗留。
快天黑时,门房开始换人,交接的大汉叹道:“今日可不得了,大伙们都打起精神来,家里出了事!”
几位消息不通的人忙问出了什么事,那大汉口气可惜,“少奶奶落胎了呢!咱们少奶奶那么和气贵重的一个人,娘家出事了,一下子孩子还没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唉!”
林之孝在墙根底下听得一惊,忙回去报知贾府。
薛姨妈正在王夫人处哭得死去活来,乍然听见这个消息,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第49章
登时屋里乱了起来,王夫人掐着薛姨妈的人中,探春出去命人请大夫,迎春和探春面面相觑,宝玉对着痛哭流涕的宝琴和薛蝌长吁短叹。
好在没等到大夫来,薛姨妈就自己醒了过来,挣扎着起身,“给我备下马车,我过去看看宝丫头去,她可怜见的,如今一个人在林家,不知道被欺负成什么样?!”
王夫人为了王家的事情已经哭了好几次,现在看见亲妹妹这般,又滴下眼泪来。
“这是她的命,你自己身上不好,何苦来?”
薛姨妈却不听,这时探春回来了,脸上带了几分笑,“姨妈,林家来人了!已经到老太太屋里了。”
“真的?”宝玉喜得站起来,又和宝琴薛蝌道:“不必哭,林家不会不管的,这下没事了。”
薛姨妈忙问:“来了谁?”
“听说是林哥哥跟前伺候的管事丫鬟,叫暖月的。”
“还有谁?”
“我看见一个瘦高的背影,应该是莺儿。”
薛姨妈泛起光彩的神色立刻又沉了下去,“怎么是她来了?”
很快,暖月就领着一众人进来,“给亲家太太请安。”
众人见她言行诚恳,不见高傲,也都放下心来,看来林家不会置之不理,甚至苛待宝钗。
“好孩子,你坐近些。”薛姨妈见薛家陪嫁过去的人全都被带来了,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把握住暖月的手,“你说,我的宝丫头怎么了?”
“我们少爷请了宫里太医给少奶奶看了,少奶奶平日身体康健,落胎虽凶险,但好好调养,身子也无碍的。请亲家太太放心,我们一定会照顾好少奶奶的。”
薛姨妈听她如此说,才略放下心来,又指着莺儿等人问:“怎么把她们给带来了?莺儿是自幼服侍在你们少奶奶身侧的,怎能没了她?”
暖月回头看了一眼莺儿,带了一种尴尬的笑,“少奶奶担心亲家太太没人服侍,就叫我把得力的丫鬟们带回来,好侍奉您呢!”
薛姨妈的丫鬟确实全被抄走了,她脸色微微凝固,王夫人开口道:“何必这么麻烦,家里还差几个丫头婆子吗?还是带回去服侍宝丫头吧。”
暖月呵呵笑,“这也是我们少爷的主意,太太还是接下来吧,别叫我回去挨骂。”
薛姨妈只觉得不对,但暖月很快就辞别,趁着夜色离开。
怎么回事?
望着站满地里的薛家丫鬟,屋里安静得可怕,不多时众姊妹也辞了出来,宝玉伴着薛蝌走。
薛蝌踌躇道:“宝二哥,我想去林家看看大姐姐,你可以替我牵根线吗?”
宝玉忙摆手道:“你千万别起这个念头,薛大哥那头的罪名没定下,家里是不会放你出门的。”
薛蝌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大姐姐一定是听说薛家被抄,才惊得滑胎了。她之前还叫我多盯着大哥大嫂的一举一动,我却全然没发现大哥大嫂在干那些砍头的事儿......唉,全是我无能。”
“你也别伤心了,林兄弟不是那种薄情寡义之辈,就算薛家被抄,他也不会对宝姐姐不好的,兴许还能帮上薛家一二。”
薛蝌看着探春扶着宝琴离开的背影,想到宝琴的婚事,悲从中来,“今日梅家来了信,说要退亲。我当初上京来,就是想要让妹妹能顺顺利利嫁出去,现在梅家要退亲了,琴妹妹以后的婚事可怎么办?我如何对得起父亲母亲?”
宝玉迎着微微凉风叹气,薛蝌擦着眼泪忽然朝他跪下,宝玉唬了一跳,忙扶着他的胳膊,“这是怎么了?快起来说话?”
薛蝌用极其恳求的语气说道:“宝二哥,伯母和我说,当初老太太还问过琴妹妹的生辰八字,要配给你呢!只是当时琴妹妹还和梅家有婚约,故而不成。现在薛家的罪还没有定下来,也只有尽早将琴妹妹聘出去,才不会波及到她......”
宝玉听清楚了他话里的意思,渐渐不言语了。
“不是我自夸,琴妹妹才貌见识胜过大多闺阁女子,和宝二哥也是相配的。这次抄家,也没有抄去她的嫁妆。若是哪里有什么不周到,我再去筹谋!”
薛蝌说得情真意切,但宝玉却扭过头,“父母之言,媒妁之命,我不能越过老爷太太答应你。”
薛蝌忙起身道:“我请伯母去说媒,老太太最疼你了,若你乐意,这事一定能成的。”
宝玉猛然回头道:“你糊涂!我便直说了,如今是什么样的光景,老爷是决计不会答应的!”
薛蝌怔了怔,宝玉咬牙直说,“薛家协同谋反,这是天大的罪名,躲还来不及呢!老爷怎么会答应娶进门呢!”
说完跺了跺脚,转身离开了。薛蝌站在原地失魂落魄,他不知道怪谁去,看着不远处潺潺流过的泉水,恨不得投身泉中,落得干净。
只是想起可怜的琴妹妹,还是怀着伤心离去。
宝钗醒来时,就看见黛玉守在床前,手撑着头假寐。
“咳咳。”她不想打扰他,背过身去咳了两声。
黛玉猛然惊醒,“姐姐,你醒了?”
宝钗回身朝他扯出一个笑容,“你怎么守在这儿了?夜这么深,你快去睡吧。”
黛玉见她这样,却不知如何回答,“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你是想我们的孩子是吗?”宝钗嘴角泛起浅浅的梨涡,伸手抚在小腹上,“月份不大,它也不会总是动的。”
黛玉的心抽痛,捏着宝钗的手指,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宝姐姐,我们的孩子......已经没了。”
宝钗抚在小腹上的手顿住,“你说什么?”
黛玉红着眼,和她十指相扣,“是我的错,前阵子我逼着你太紧,想从你这里得到薛家的内情。太医说你心神不宁,神思损耗,才导致......”
宝钗胸膛剧烈起伏,原本苍白的脸泛起了不寻常的潮红。
“哭出来吧,你哭出来会好些。”黛玉坐上床榻伸开了双臂抱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那样哄着她。
宝钗喘了几声,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她的泪水将黛玉的薄衫浸湿了,又泄愤一般地在黛玉的背上掐着,圆圆的指甲隔着衣衫嵌进肉里,留下月牙状的痕迹。
“你是不是不信我?你不肯让我再进书房了,是不是担心我悄悄栽赃了你,你就这般疑我?!我难道在你心中,就是彻头彻尾的阴暗小人吗?”她哭道。
黛玉一声不吭,摩挲她如绸缎般的秀发。
宝钗又哭又笑,“我不应该怨恨你的,其实你格外好心,你用那一支箭提醒我薛家可能有事,原本你是可以不告诉我的......那日的宫变不过是请君入瓮罢了,不然你怎么会提前得了消息入宫去了......是我没有用,根本阻拦不了哥哥和夏家勾结卖给太子箭矢。”
“不怪你不怪你。”黛玉语气轻柔地哄着她,“他们自作孽,你又能怎么办呢?”
“可是母亲和琴妹妹她们是无辜的,如今叫她们怎么办呢?”
黛玉亲了亲她的头顶,“我已经求了端阳公主帮忙,想必陛下能放过女眷。”
宝钗愣了一下,从他怀里抬头,泪眼模糊地看了看他,忽然抱紧了他,“夫君多谢你!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样......”
“你好好的就是报答我了。况且夫妻之间哪里还有那么多见外的话?”
黛玉说着,就命双雁捧水进来,亲自拧着锦帕给宝钗擦脸。
宝钗情绪渐定,忽然想起宫中的元春,她原先就是借着太子的引荐才登上贵妃之位的。
“贤德妃娘娘......她如今怎样?”
“降了位份而已。”
宝钗惊异地抬头,曹皇后雷霆手段,元春和谋反的太子那么亲近,仅仅是降了位份而已吗?
黛玉替她解疑,“我在外祖母面前露了口风,贤德妃及倒戈了,投靠了皇后娘娘。太子何时起事,是她透露的消息。”
宝钗睁开了眼睛,“嗯”了一声也没继续说下去,喝过药后她很快就沉沉睡去了。
黛玉看着她姣好的睡颜,不禁想起元春曾与他说道太子有意在谋反得逞之后将宝钗纳入宫中。
他当时报的私仇便是这个。
黛玉自认并非一个顽固执拗的人,而他天资聪颖,又机灵过人,凡是想争取到的东西没有失过手。若是旁的东西,别人要取,他也乐意拱手相让。
宝钗并非是他想争取到的东西,黛玉承认当初只是出于对女儿家名声的维护才冲动地去求了圣旨。
而现在,他才恍然惊觉,她已经是自己绝不能拱手相让的了。
当听到那句纳入宫中时,从心中涌起的滔天愤怒叫他意识到,他是多么在乎那个分量并不重的妻子。
但事情出乎他所料,那日从东宫里偷出藏匿的箭矢时,他惊讶地发现竟然是薛家的工坊所造。
原来夏家每一次向东宫送入桂花盆景,都夹带了薛家工坊造出的箭矢。
这不是小事,他不免怀疑,那位温柔的妻子背后是否还藏着刀。
今日周郑二人相继上门查时,他以为真的要被中伤时,却查不出什么。
夫妻俩在事情到了这样的境地,才能互诉衷情。倘若早些告知于她,她是否就不会心神损耗,以至于......
黛玉既痛苦又疲倦,趴在床头也睡去了。
第二日,林如海来正院里,在外间往里看,就看见了这样的情景。
“去唤他起来。”林如海吩咐双雁,自己踱步到院中。
不多时,黛玉便出来了,甩着发麻的手和林如海问安。
林如海不由叹,“你竟还是一个痴情公子?”
“父亲说笑了,夫妻恩爱原是寻常之事,况且如今她落了胎,我自然要多照顾她。”
林如海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没头没脑地说道:“玉儿,小儿持金过闹市,将是什么样的情状?”
黛玉不解其意,答道:“众人必哄抢之。”
林如海颔首,“你知道便好,为父只是担心你用情过深,反伤了自己。”
黛玉以为他还疑心宝钗,忙解释道:“父亲恐怕是误会了,宝钗并没有害我的心思,她还阻拦了丫鬟将伪造的书信栽赃在我头上。”
“她确实有几分道义。”林如海挥手,没有继续说这件事的心思。
身旁的张瑞就捧了一个锦盒上来,里头是一根上好的老参。
“我自库房中寻得了。”
黛玉替宝钗谢过,林如海又叮嘱他道:“你立了功,切勿居功自满,做事要更加仔细。等这个月的考评过了,若是再升一级自然好,若能外放去历练一番也不是坏事。不过,万事还要看你争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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