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并不想展现自己的软弱,一通电话都不会与她打,只因不想让她听出自己的异常。知道她在京州,她在他们的家中好好地呆着,这就足以让他的心稍微安定些。
肖华拿出手机,给她发了信息:有点急事,今晚回不了京州。
他也不知明天能否回得去,无法承诺什么,他又补了句:早点睡。
李敏回了家,孩子这两天在奶奶家,无需她操心。
她坐到沙发上时,低落的心情继续向下沉着,自以为能让自己好受些的那个人,她们的关系都已经被她的口不择言,彻底搞砸了。
被全然理解,是不是一个很高的要求?
孟思远直接问出口,才是符合她性格的行为。就算刚才自己指责着她,李敏却知道,她不会心机深沉到要绕弯来让责怪自己。她不是想太多,而是有时想太少。
当自己曾经的虚荣被好友毫不留情地指出时,李敏不会怪罪从前的自己,却仍会感到羞愧。
那时,孟思远正处于“自卑”中,抱怨同学们怎么背景都这么好,与他们相比,自己毫无优势,没人家聪明,也没人家有钱。
李敏,同样有误闯入之感。新接触的朋友们阅历丰富,爱好颇多,她却不会将这种感受说出口。
她那时安慰孟思远说,你能与他们在同一个教室上课,你们此刻就是在一个水平的。人比的是多维度的综合能力,而不是单一指标。
李敏又何尝不是在鼓励自己。那时父亲对自己说,进入一个更好的环境,就像是乡下人进城,一定会有心理上的不适应,觉得别人看不起自己。但还是要克服这种心理,去融入新的环境。
只是,这让她丢了好朋友。
而新环境里的那些人,并不是她的朋友。
李敏忽然流了泪,如果她昨天忍住了不发信息,不想要舒适而安全的陪伴,是否就能避免现在的不可挽回。就算她们仍对彼此心有芥蒂,但还是能够保持联系。只要有个由头,仍能约对方见面。
她不知哭了多久,沙发陷落之时,一双手搂住了她。
何昊极少见妻子如此哭泣过,他轻拍了她的背,“对不起,那天是我错了。”
李敏没有理会他,却是多日的积压,让她哭得无法停下。
何昊将纸巾盒拿到身边,抽了纸巾轻轻擦掉她的眼泪,“别哭了。这两天我把表舅给弄走了。彻底撇清了关系,以后咱们跟他不会有任何往来的。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们陷入危险境地的。”
李敏看向了他,泪水氤氲在眼眶,看不清他的脸,“何昊,我觉得我不认识你了。”
“那一天是我情绪激动了。你说的对,一点业务不算什么,不能让这种人有接触我们的机会。”
“不是。”李敏摇了头,“你让我觉得自己是帮凶,这种事不该去碰的。”
“表舅一家都去找了舅舅,舅舅又给我打电话,下了命令要把他弄出来。还是舅舅的关系帮的忙,我在其中,顶多算是陪同着一起吃饭。”何昊叹了口气,“表舅的死活我都不想关心,你以为我愿意干这种脏事吗?”
“那你可以建议舅舅不要帮忙的。”
“舅舅那样把面子看得很重的人,怎么可能不出手?”何昊将她抱在怀中,“什么帮凶,别瞎想。就算要倒霉,这事儿也是我干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李敏没有说话,他们已在同一艘船上,又如何区分呢?
“还跟我置气呢?暑假我们一起带儿子去欧洲吧,回来后再给他找个夏令营上,省得他天天在家,你得操心。”
李敏没有回答他,止不住地走神,在想着孟思远对自己说的话,每一句,都如同针扎。
何昊在她耳边轻语着,“今天儿子不在家。”
当身体骤然悬空时,李敏闭上了眼,
孟思远昨晚只有心情回复他一个晚安的表情包,今天一连串算得上高强度的工作,忙得她几乎能暂时将昨天的记忆删除。
工作能将头脑与时间全部占据,内容由逻辑与理性构建,一半的时间内都无需耗费感情,而另一半面临竞争、算计、刁难与轻视,修炼多了,也渐渐能学会心情不受影响。
新业务进展得越深入,孟思远才有了更清晰的认知,这大概会成为集团今后的主营业务之一。
有新业务开辟,就会有增长放缓、占比日益降低的旧业务的终结。华科的每一步大动作,都带着创始人的烙印。提前布局、快速迭代,斩断一条尚且有盈利的业务线的决断,都无比利落而不留情。
有时,剥离业务线,也意味着是剥离没那么合适的人。
华科在规模上已不算小,这种量级的公司,很难避免一定程度的官僚主义,人浮于事的花架子。而在近三年前,华科就有过一场对各级管理层的开刀。在一个竞争激烈的行业里,有时不会选择解决这个问题,稍有不慎,后果严重。只要有快速增长,就可以忽视问题。
而他依旧做出这件事,可见其果决,更是心硬。事后来看,这是个正确的决定。而在当时,明明正在前进,就选择将不合适的人扔下船,只为前进得更快。这需要魄力,也要心狠。
人很难将个人感情从工作中剥离,朝夕相处的同事,离去时都会有一丝惆怅,更何况是亲自作出决定。
与他的这些冷酷相比,两人相处时,他的柔软,都显得有些不真实。念头刚起,孟思远就笑着内心否定了,他没有必要同她演戏,而且他也没那么温柔。
她才注意到他的信息中说的是急事,但他未说是什么事,她发信息问了他:处理好了吗?今天回来吗?
发完后,孟思远就放下手机,继续处理工作。
看到一份下属交来的文件有纰漏时,类似的事,这人最近也犯过,她当时顺手给人改了,只跟人说了一句。不是什么严重的错误,她只将文件打回了,让人修改后检查遍再给她。再有下次,她会当面说一句。今天就算了,她不想多说话。
手下的薛彤做事倒是聪明靠谱,她那次找过自己后,孟思远倒是有给过她机会,她挺认真地把活儿干好了,基本上不出错,自己也愿意把一些重要的任务交给她。
处理完一堆零碎的事情,孟思远拿起手机时,他仍是没有回复自己。两人在一起后,其实繁忙如他,除了没法看手机的时刻,他都几乎能做到立刻回复她。
当然,这也是佐证了春节假期结束后那几天,他根本不是工作忙,是根本不想给她发信息。可惜,她不是喜欢翻旧帐的人,而她答应他答应得太快,连拿乔他的机会都没有。
但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这一天了,都没发过信息给自己。下班后,她直接去了他家。
门口放着行李箱,他的拖鞋不在玄关处。孟思远换了鞋走进屋子,他不在书房。她轻轻地打开卧室的门,里边一片黑暗,窗帘拉得严实,他应该是在床上。
曾经她第一次来到他卧室时,还有些忐忑,知道他这人界限森严,踏入他最私密的领地时,害怕的是入侵者,像是会被囚禁住,无法再回头。
她光着脚踩在地板上,走到了床边,漆黑而安静的房间里,她感知到他的体温,能依稀听到他的呼吸,他睡得很沉。他几乎不会在白天上床睡觉,这应该是累到极致了。
不知为何,他的卧室,像是一个洞穴,让人觉得很有安全感。在黑暗中,她看不见他,体会着他的存在,就让她的心,渐渐被填满了。
她待了会儿,就又静悄悄地走出卧室。
心情剧烈波动过,工作又将脑力耗尽,回到家,她都快忘了上一次做饭是什么时候。她瘫在沙发上,下单了食材和水果。
再年轻些的时候,她觉得做饭就是浪费时间,若不是为了省钱,何必日复一日的下厨。现在,不会日日下厨,她倒是体会到这种生活本身的乐趣。对时间没有功利心,能心安理得地享受无所事事。
不知为何,今天的她格外想吃皮蛋瘦肉粥。等待食材的间隙里,她将米泡上后,她还发了信息问妈妈,要一份具体做法。
她妈发来一段带着错别字的详细步骤后,还加了句,等你有空,我去给你煮。
孟思远不知回什么,即使她们现在的关系已经变好,但她也无法适应距离太近的亲密感了。让她再像从前那样腻歪着抱着妈妈,她只觉得别扭。怕她妈想多,她丢了个OK的表情包过去。
食材很快就送到,她慢条斯理地按着食谱熬一锅粥,又顺手烫了菠菜凉拌。伴随着最后的晚霞,蓝一层层地叠加于天空之上,深蓝的那一瞬,天就已经彻底黑了。
粥熬好,孟思远端上了餐桌,再去厨房去端菠菜,回来时,她就看到了他坐在了餐桌旁。
他穿着居家服,刚起来,头发还有些凌乱,像是还没睡醒,盯着餐桌上的砂锅在发呆。反应都有些迟钝,她快走到跟前,他才转过头看她。
孟思远将菠菜放到桌上,想说睡醒啦,但还没开口,腰就被他抱住,他的脸埋在了她的肚子上。她低下头,身前便是他浓密而粗硬的短发。
生活中的他,有时都算得上强势,更是从不展示虚弱的一面,顶多是累。他累的时候回躺在自己身上,有一搭没一搭与她闲聊。
而此时,他抱得她很紧,她感知到了他的无力感,不知为何,心中都有些酸软。她轻抚着他的头发,此刻,她不会有半分的软弱。
餐厅温暖的光照下,砂锅仍未开盖。
过了好一会儿,她轻声问了他,“急事解决了吗?”
睡懵了的肖华听到她的声音,才像是被拉回了现实世界。过去的两天里,他只睡了六个多小时。回来后,他洗了澡,想眯一会儿,然而这一觉,始终醒不来。每一个竭力醒来的当口,又被更深的梦境拽下去。
每一个梦,都是噩梦。是创业时遭受的屈辱感,是信任之人的背叛,因为仍有很多的自尊,就会感到痛苦。他无法让渡尊严以减少对痛苦的感知,只能去战斗,不顾一切地战斗。他赢了,身边已无人可信任,他只信自己。
睡梦中他看到她进来了,他骤然想起,他还有她,她是他最信任的人。他想要她喊醒自己,带他脱离让人窒息的噩梦时,她却是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当他坐在餐厅,看着她向自己走来时,都不知是不是梦境,只能抱住她,不让她离去。
肖华抬起头看她,“你刚刚进卧室了吗?”
“对。”
“为什么不叫醒我?”
他的脸色不太好看时,一个问句,都有些训斥人的味道,他却是紧箍着她,孟思远没有与他计较,“我想让你多睡会儿,醒来时就能吃晚饭了。”
“下次喊醒我。”
“好。”他仍抱着她不放,他的胡子没刮,她用指腹蹭着他的下巴,“饿了吗?”
“有点。”
“那你放开我,我去给你拿碗,好不好?”
肖华没有松开她,所谓急事,手术很成功,父亲醒了,状况较好,之后便是漫长的术后康复。即使医生说有较大可能恢复日常生活能力,他也心知,再无法回到从前。谈及生老病死,总不免让人心有阴霾。已经解决,甚至还算是幸运,他不想多说。
他又埋在她的腹部时,孟思远任由他抱着,自己伸手去抱着他的头。
关于未来,她总是不想考虑太多;此时她依旧没有考虑过结婚,她却是想要在他今后的每一个低潮时刻,都这样抱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对她忽然说了句:不要离开我。
第67章
春夏之交,在梅雨季尚未到来前,正是本城最好的时节。若非得说缺点,则是漫天的柳絮,走在外边便会被沾染上。
亚东集团却是遭遇了空穴来风的查税风波,称其即将面临税务调查。加之此前第一季度财报显示公司表现欠佳,该谣言更是被解读为公司管理不善、可能存在税务违规等一系列问题,市场迅速给出反应,股价下跌。
市场的反应太过迅速而敏锐,雾里看花的局外人随大流地作唱空论调,即使对一家公司一无所知,他们也能颇为老成地评价说,哪家公司经得起查?这肯定是出问题了。也有反对者搬出熟悉的论调,都这个规模了,上面不会让它倒的。
而局内人,与中心地带离得不够近,同样会心生迷惑,真真假假,分得没那么明晰。
何昊到家时,已经九点多,带着一身的酒气,但尚未到酒醉而意识不清醒的地步。
李敏倒了杯温水递给他,昨天他太忙,回家后还在打电话,她没有问他什么。此时看着他坐在沙发上,没了昨日的凝重,她问了他,“查税的消息是谣言吗?”
“当然是谣言。”
“怎么确认是谣言的?”
“你知道我今晚和谁吃饭的吗?”何昊打了个酒嗝,说出了人名与职务,“根本没有这回事,否则也不会有这顿饭。人更是直接说了,我们是推动当地经济发展的企业。那个地位,犯不着跟人应酬说违心话,有这话口在,怕什么?”
他的信源足够真,李敏沉吟半刻,“那为什么会有这个谣言?”
何昊嗤笑,“做生意不就这样吗,不自量力地想弄出点谣言,想做空一把。”
“这个谣言是谁放出的?”
“不知道。”何昊皱了眉,“大概率查不出是谁放的,只能看后面还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那这事严重吗?能被解决吗?”
“当然能被解决,舅舅又不是谁都能招惹的。明天周六休市了,等下周一,自有办法拉回去。”何昊看着客厅角落里收拾好的东西,倒是笑了,“这个小家伙,吵着要去露营,倒是辛苦你准备东西了。”
李敏随着他的视线看去,是帐篷与折叠椅,还有些食物。即使只是半天的露营,就在一个公园里呆着,东西也得准备齐全。
“他还说人家都有大帐篷,我们得有一个更大的。”
“他倒是机灵聪明。”
李敏笑了,“好了,你这两天辛苦了,去洗澡赶紧休息吧。明天还得伺候儿子去露营。”
“好。”
他离开客厅后,李敏觉得空气中仍残留着一股酒味,她站起身去打开了玻璃门。本只想通风的,她却有些闷,打开纱窗,走去了露台。
夜里降温,有些凉意,却再也冷不到哪儿去。
这件事,在何昊看来没那么复杂,她却始终认为,没那么简单。对方为何要费如此力气,却又未造成一场血雨腥风。难道真的仅仅是生意场上的招式,如果亚东集团应对不及时,就能顺势打秋风?
这种不对劲感的源头,来自于那次于孟思远。
那次争吵,她的每一个字句,都扎在李敏的心头。被最熟悉的人刺伤,察觉到她微妙的轻视。那一点的看不起,就足以将自己灼伤,反复萦绕在心头,疼痛没了那么尖锐,却依旧是痛。这种滋味,更是无人可说。
曾在将近三十岁的时候,李敏认为自己的内心足够坚定,不会因为别人的评价而影响自己。可孟思远的评价,却是让她如鲠在喉,连一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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