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指剑峰上住了三个月,指点战堂弟子的同时,整理了很多剑术的心得和感悟,薛铮也把潮生剑法的招式和功法精髓汇总整理成《碧海潮生剑谱》,交予掌门。
《望舒剑谱》也拓印了一份,放入藏经阁,以便能有更多的人可以领略这种强大精妙的剑法。林远山板着脸,交给年行舟一枚玉符,凭这枚玉符,她可以随意借阅藏经阁内的所有典籍。
走的那一日,尹玉持剑将两人送至山门。
年行舟笑道:“欢迎尹玉姐姐来碧云洲青宴山做客。”
尹玉只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两年后崇清洲的论剑大会,”她最后只道,“希望能看见你们两人。”
“一定,”年行舟郑重道:“我们会来的。”
“那我等你们。”尹玉目光中含着笑意,“保重,后会有期。”
两人驾船出了风回岛的范围,在崇清洲另一座小岛上补充了食物和清水,再次出发。
中午两人一时兴起,在甲板上过了千百来招,年行舟突然收势,若有所思地拎着剑冲回了船舱,将对战之时闪现的一点灵机,新创的一个招式赶着记录下来。
薛铮早已习惯,笑着脱下身上汗湿的衣衫,就着甲板上的清水冲洗了身体,清水漫过他左臂上的图腾刺青,水珠在刺青间的肌肤内熠熠发光,令那张上古异兽的狰狞图形看起来栩栩如生。
他沐浴后随意披了一件白色外袍,坐在控帆台下凝气打坐。
不知不觉中,落日西沉,已是傍晚。
他停止了运功。
羲和功法突飞猛进,已经突破第三重。
海天交接处金乌破云而出,染出一带瑰丽灿烂的晚霞,余晖正落在盘膝而坐的少年身上,令他周身都似笼罩了一层金辉。
风大了起来,风帆猎猎,沧海浮天,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波涛浩瀚,恢宏万千。
充沛的气流息息运转,在身体中奔流翻滚着,冲刷着经脉,带动肤下的血流亦汩汩涌动。
他闭眼调息,努力去控制燥乱的内息,热意自每一个肤孔中渗出,即使凉爽的海风也无法冷却。
海潮声中,有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穿过空旷的甲板,往控帆台这边徐徐而来。
他仔细辨认着,并未睁眼,但唇角微微上扬,深拢的眉心也舒展开来。
有轻柔的衣角被风吹到他面上,痒痒的,麻麻的,紧接着有人挨了过来,直接坐在他腿上。
他伸直双腿,掌住那抹纤细腰肢,令她更稳地坐在自己怀里。
微湿的散发被海风吹到他额际,他捞起一绺,手指捻动间幽香扑鼻而来。
“进展不错,”她抬起他的下颌,观察他的脸色,“需要我帮忙么?”
他不答,只伸手拨开她颊边的发丝。
他轻吻上她时,一阵狂乱的海风刮过来,风帆鼓荡不休,乘风欲飞。
“薛铮,风向偏了。”
“嗯。”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快去调一调。”
“偏就偏吧,”他笑道,“风向爱怎么偏就怎么偏,我们走到哪里就是哪里。”
她想了想,亦扬眉笑道,“也好,风带我们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少年雪白衣袍翻飞,乌丝流泻如云,硬朗身躯和峻丽眉目染尽桃李魅色,浅笑之间,搂紧她深深吻去。
海上金阳还未落尽,东方一轮如镜圆月已缓缓升起,日月交辉中,一艘海船信帆远扬,乘风破浪,缈然归入浩瀚大海深处。
沧海流波,天海共色,长风无尽,人亦无界。
传说永在,奇迹不灭。
(年行舟的故事完)
第三卷 苏黛的故事
第一章
又是傍晚了。
席天迷地的沙尘中,苏黛坐在一株枯树光秃秃的枝丫上,举目四望。
她披着一件已经落满黄沙的斗篷,素净秀美的脸庞暴露在沙尘之下,只忽忽一会儿,浓密的睫毛上就落了细细一层沙粒。
这里是羽浮山的风神谷,三月之前,还是一片水秀山明的仙峰毓水之地。
一个风肆月晦的夜晚,羽浮山脉突然从中部断裂塌陷,并以极快的速度开始沙化,不出几日,滚烫粗粝的黄沙吞噬了方圆几百里的地方,青葱绿地、苍树翠谷全部化为乌有。
从断裂塌陷之处涌出的流沙侵蚀了一切,原本坐落于风神谷内,数百年来一直巍然屹立的风神堡,也在一夜之间陷入沙海之中,不复存在。
苏黛闭上双目,抹去眼睫上的沙粒,皱眉叹息一声。
她的姐姐苏纤,十二年之前嫁入风神堡,与风神堡少堡主齐墨育有一子一女。
在苏黛拜入秦惜晚门下前,两姐妹一直相依为命,苏纤从小便将妹妹护得眼珠子似的,连妹妹掉了一根头发都要心疼半天,直到苏黛上了青宴山,她这才放心地去了风神堡,与齐墨完婚。
半年前苏纤兴致勃勃地来信,说齐墨准备为她三十岁的生日举办一个盛大的生辰宴,广邀各地亲朋好友,要苏黛一定前来,如果可能的话,将已与她议定婚事的丹青阁弟子陆醒也带来。
苏黛看了信,不置可否地将信丢开,一门心思地研究她的连弩去了。
她准备把这个新设计出来的连弩送给姐姐做生日礼物,这把连弩结构精巧,可以一连发出十八枝细小的短箭,且形状小巧,外观被她做成一朵莲花半绽的模样,簪在发髻中,既美观又不会过于引人注目。
至于那位陆醒,她的未婚夫,两人统共也没见过几次,婚事议定前师父曾带着她去了丹青阁一趟,两人单独坐在丹青阁的风荷亭内,半天也没说上两句话。
苏黛认为自己应该是喜欢他的,毕竟对方风仪神秀,很有礼貌,行为举止也很得体,尽管他那完美无缺的笑容背后,总是透着一种不易觉察的疏离和漫不经心。
师父既然说他好,那就这样吧。
只是新研制的莲花连弩刚刚做好,她便听到了风神谷遭遇灾祸的消息。
苏黛一刻也没耽搁,即刻禀明了大师姐,马不停蹄地赶往羽浮山脉,尽管已经事先得知了大致的情况,几日后她到达风神谷外时,还是不免骇然心惊。
铺天盖地的黄沙淹没了一切,再没有半分从前青山秀水的模样,沙妖肆虐,虫蚁横行,全然是一片至荒至悲的惨烈景象。
两个多月以来,苏黛和在这里认识的人一起,组队往沙海中探寻过多次,有一次甚至快要接近原风神堡所在的位置,但只要太阳落山,他们便必须尽快往回赶,以躲避沙妖凶悍的袭击。
沙海的外缘已经由闻讯赶来的各洲顶级阵法大师共同施力,布下了一个结界,以防情况继续恶化波及其他地方。结界之内,还留在沙漠边缘的少数人自发地汇集到了一起,白日结伴前往沙海腹地寻找蛛丝马迹,夜晚回到安全的地方养精蓄锐。
这些坚持下来的人来自四面八方,都与风神堡中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各有不能离去的理由,因此尽管沙海周围危机四伏,腹地更是诡谲万端,但他们仍然咬牙支撑着,只求能得到一个最后的结果。
夕阳已经完全落在远方沙丘之外,天色更加混沌迷蒙,前方的两座沙丘中间有了动静,一队灰暗的人影渐渐从风沙中出现,快速穿越沙帘往这边掠来,苏黛一把掀开斗篷,跃下枯树往前方迎去。
最后一丝亮光消失于天际,灰沉沉的天地间厉风咆哮,砂砾子被烈风裹挟着,像无数细小的针尖一样迎面扎来,密密麻麻,遮天蔽月。
前方的人身形加快,已被他们抛到身后的沙丘开始起伏颠动,像是沙丘底下有沸腾的熔岩在翻滚着、叫嚣着要冲破束缚。
“快——”苏黛放声大吼,一手取下发髻上那朵莲花连弩,另一只手也从袖中伸出,露出手腕上一串宽边木镯。
一阵阵的飓风刮过沙海,天地之间波澜迭起,粗粝风沙如瓢泼骤雨疯狂斜扑而来,只一瞬间,所有人身上都覆盖上一层厚厚的沙粒,又随着迅速奔跑的动作簌簌而落。
苏黛盯着沙幕中一个陌生的人影,她只能看出那是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头上戴着一顶斗笠,他行在队伍的最后面,右脚有些跛,因而被前头的人甩开了一大截。
已赶到苏黛身边的一个青年顺着她目光扭头一看,懊恼道:“糟糕,把他忘了!”
“得把他弄回来。”苏黛往前冲了几步,视野陡然间一黯,只见那人身后十数丈远的沙丘猛然气势磅礴地整座翻起,高大的沙墙盖过天幕,抖动着朝前方猛然压过来,无数旋涡在汹涌沙浪中生成,诡异而又可怖。
“小心——”她的话刚刚出口,前方的沙墙骤然裂开,无数黄沙漩涡爆炸开来,沙粒如箭激射喷出,数只灰黄色的凶狞沙妖随之从沙墙中现身,迅猛如电的身影撕裂沙浪,齐齐朝那人扑去。
苏黛手中那朵连弩无声绽开,滴溜溜一旋,怒放的莲瓣中射出点点银芒,穿过厚厚沙帘,钉入几只沙妖的身体,令它们的行动略缓了一瞬。
她就地滚了几滚,率先扑到那人身边,左手拔下发间一只银簪,手腕上一只宽边木镯倏然弹出一排尖细锯齿急速旋转起来,随着她这条手臂挥舞的动作,一只当先攻来的沙妖从胸腹处开始被绞烂,残肉碎渣立时四散飞溅。
那沙妖吃痛,张开大大的口器,一条滴着涎水的猩红舌头自喉咙深处伸了出来,苏黛左手中那支银簪轻轻一跳,蓦地弹出一根长针,直接钉上那根长舌的中部,再往下一挂,那沙妖的舌头顿时从中间被划为两半。
“滚!”苏黛伸足,将那沙妖残破的身体狠狠往后一踢,右手手心中的莲花旋转绽放,再次射出一轮飞箭。
第二只、第三只沙妖猛扑过来,她左手手腕上的利器绞转不停,转眼间便绞断了两只妖臂。
她转头去看刚刚自己救下的跛足男人,急声问道:“你没事吧,还能走么?”
那人右手执一条钢鞭,斗笠已经被他摘下拿在左手上,无尽的尘沙中,他一双琥珀似的眼珠光华流转,在黯淡的微光下熠熠生光。
“能走……多谢姑娘救我性命。”
“那就好,”苏黛点点头,“快随我来。”
她领着众人绕过一株枯树,冲进了沙海边缘的枯林内,那跛足的男人没要人搀扶,但也没再拖后腿。
紧紧吊在后头的沙妖扑上来时,枯林间陡然翻出一张枯藤交织的网,藤上附着细细密密的尖刺,随着沙妖悍不畏死的进攻,第二张、第三张藤网铺天而下,数株枯树的树干内射出无数支尖利的木箭,林间的沙地上也弹出一大片带着倒钩的木蒺藜和鹿角木。
趁着这个功夫,苏黛带着众人七拐八绕,出了这片枯林,快速撤回一条宽阔的深沟之前。
深沟上有一座木制吊桥,众人鱼贯通过吊桥后,等在最后的苏黛绞动设在桥边的盘索,咯吱声中,吊桥被收起,跟在后面的沙妖接二连三扑进深沟内,被沟下的尖桩刺穿,很快尸体便在沟底叠了一层。
领队的青年李长安手臂上挂了彩,现下还在不停地流血,他抬起手臂看了一眼,对苏黛笑道:“他叫凌随波,之前一直在沙地另一头孤军奋战,不知道大伙儿都聚在这边,好在今日我们进了沙漠不久就遇到了他,这才把他带回来——哎呀,我这伤得尽快包扎一下,麻烦苏姑娘先带他去见见明老。”
苏黛抬起眼,再次打量了一下站在一边的男人。
他重新戴上了斗笠,笠沿压得很低,只能见到半截高挺的鼻梁和线条锋利的下颚,以及有些干裂的唇。
“那你跟我来吧。”她对这个叫凌随波的男人说了一声,收回目光率先往前头的村寨走去。
男人理了理手中的钢鞭,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绕过一片低洼林地,上了一座木桥。
淡淡的月光投在前方一片树林之内,隐约见到林间有不少临时搭建起来的简易木棚,此处距离沙海边缘约莫三里之遥,受到的侵蚀不多,树丛植被还算茂盛,溪流也未受到污染,尽管蛇蟥蚁虫遍地,但与凶险的沙域相比,已经算是安全舒适的天堂了。
脚下的木桥是用几根圆木简单拼成的,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木桥下是沼泽,灰暗的水泊倒映着惨淡碎月,苏黛一面走,一面往木头上洒着沙粒,以免后面的人上桥时不慎滑倒。
身后人的影子倒映在木桥下的水中,苏黛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水中的倒影。
这人身形高大伟岸,比一般男人高出大半个头,尽管衣衫粗陋,风尘满面,看起来也很有几分落拓不羁的模样,但却无端给人一种压迫之感,口音也有些怪异,不过这人能孤身在沙海边缘生存至今,本事倒是不容小觑。
她思忖着,下了木桥,径直带人去了明老居住的棚屋。
明老是羽浮山脉以北一个剑宗门派的长老,与风神堡的老堡主齐沖是生死之交,刚开始犹如一盘散沙的众人如今团结一致,有条不紊地各司其职,各展所长,德高望重的明老功不可没。
苏黛掀开残破的门帘,对身后的人道:“明老就在里面,你进去吧。”
男人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一瞬,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递过来,“这东西是姑娘的么?”
苏黛定睛一看,吃了一惊,忙从他手中把东西拿过来,“你是从哪儿拾到的?”
这支画笔名为挽月晴岚,是她与陆醒订立婚约时丹青阁送上的聘礼,据说是阁中一位长老以魔界得来的幽冥斑竹配以雾隐兽的毛发所制,又灌入那位长老临终时的神念魄力,持之神鬼不侵,还可破除一般的迷幻之境。
男人瞧着她手中那支长约一尺,通身银白的毫锥说:“刚刚在沙地中,你救我的时候。”
他咬字很慢,声音低沉而极有磁性,像是从胸腔里发出的震鸣之音一般,语调也有点怪异,但并不难听。
苏黛没多想,只觉得这人站在近处,越发像座小山似的矗立在自己面前,沉沉的压迫感随之而来,她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多谢。”
“不客气。”男人道,隐在笠沿阴影下的眼睛一直盯着那支笔,直到她将笔收入袖中,这才挪开目光,一瘸一拐地进了棚屋。
苏黛转头朝自己的棚屋走去。
一路上碰到不少人和她打招呼,外出的人平安归来,这会儿村寨里的空气都洋溢着平和安宁的味道。明老棚屋不远处的空地上,简易堆起来的泥灶里生起了火,大锅的粥在灶上熬着,两个小孩垂涎欲滴地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瞅着锅里。
苏黛走上前去,将其中一名小孩的衣角一拉,“阿纹,给你的九连环解开了么?”
小孩回过头来,不以为然地说,“早就解开了!”
苏黛秀眉一挑,“哦?用了多长时间?”
小孩笑嘻嘻道:“就用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有什么可得意的!”苏黛抿嘴一笑,从怀里摸出一个六子联方,三两下拆开,“这个联方我加了三根木棍,现在是九根,赌你今天晚上不能重新拼接好……那九连环你先拿来,我再给你加一个环,回头看你半个时辰解不解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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