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芜的女儿她也有意识地多交给别人抱养,以免她走后小家伙不习惯,好在小婴儿毕竟懵懂无知,在玉芙蓉新寻来的奶娘怀里睡了几天后,就不怎么找她了,她心里反倒有一些失落。
本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打算这两日就出发的,李陵这封信让她改了主意,暂时留下看看情况再说,万一大师姐那边需要帮手,她也好即刻赶过去。
十余日后李陵的第二封信到了,苏黛在玉芙蓉的书房里看完信,一时大惊失色,“怎会出现这种凶物?”
她正要提笔写信,一名药童敲门来报,说是药池中的凌少君已经醒了。
苏黛更是慌张,一把抄起桌上的信件和纸笔就想找地方躲,玉芙蓉拉回她,似笑非笑问道:“你真不想见他?”
“不想,”苏黛断然道,接着又涨红了脸,吞吞吐吐说,“这人过于强横霸道了……哎,我也有责任,他还是躺在药池里好些——我现下真不想见他,总之,跟你说不清。”
玉芙蓉了然一笑,按下桌子下一个机关,书架移开,现出一间密室。
“去里头躲一躲吧,这药庐里也就这地方可以避一避,”她笑道,“我来替你打发他。”
苏黛镇定下来,想了一想,将李陵那封信放在桌上,“他如果来找你,你就把这封信给他看,看他有什么话说。这信是寄给我和他的,本也该给他看。”
玉芙蓉应了,去苏黛房间收拾了她的东西,打包丢进密室。
午饭后阿纹果然领着凌随波来找。
少魔君穿戴整齐,褐发高束,眉间系着黑色额带,看起来精神奕奕,只是神色有些冷郁,他对玉芙蓉行礼并表示感谢后,便开门见山问道:“她呢?”
玉芙蓉支开阿纹,只笑道,“凌少君请坐。”
凌随波默默坐了,埋头喝了口茶,低声问道,“她已经去黑虚之海了?”
玉芙蓉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凌随波自嘲一笑,其实当时他便料到了,苏黛准不会等他。沙漠里那次他威胁她不能先带其他人离开,这姑娘还是拧着劲儿带了青芜和几个小孩二话不说地走了,他就知道,他勉强不了她。
在幻境里时他反反复复地想过自己的行为,后悔懊恼之余也无可奈何,好在她去了魔界,他总会寻到她,因此他出了幻境没找到她时,自己都觉得出乎意料的平静。
“这是什么?”凌随波目光瞟过书桌,见一封信件上写着自己的名字,深眉微微一扬。
“苏黛的大师姐寄来的,既然写着你的名字,自然要请你过目。”玉芙蓉手一挥,做了个“请”的手势。
凌随波拆开看了几行,脸色一变,“狁?妬姬居然养出了这种东西?”
他霍然起身,问道:“玉姑娘,此处距这个凤阳城,有多远距离?”
玉芙蓉道:“日夜不停赶路,快的话,两日两夜。”
凌随波颔首,“送信呢?”
“苏黛大师姐的信鸢还等在外头,这信鸢很快,一日一夜可将信送到。”
凌随波拿过纸笔,快速写了几行字,“好,那先把这封信送过去,我接着就去凤阳城。”
玉芙蓉伸手去拿信,少魔君却又将信一按,冷厉的目光投过来,像罩了一层寒霜,“她呢?”
玉芙蓉笑了一声,“咦,你不是说她去黑虚之海了么?”
凌随波寒声道:“这信是寄给我和她的,我看之前既拆开了,那她应该已经看过了——这信是今日送到的,玉姑娘总不会随意拆他人的信件吧?”
玉芙蓉神色自若,从他掌下抽出信纸折好,这才看了凌随波一眼,意味深长道:“凌少君,有时候逼得太紧,可是会事与愿违的。”
凌随波不语,面庞上亦没有什么表情。
玉芙蓉笑道,“凌少君可别忘了,苏黛是个机关师,虽然表面上看去清甜柔丽,人也随和好说话,但她骨子里可不会任人摆布,你想想她做的那些杀伤力强大的机关。”
凌随波忽而一笑,目光环视着书房每个角落,缓缓道:“我明白了,多谢玉姑娘提点。”
“好说,好说,”玉芙蓉笑容可掬道,“凌少君有什么打算?”
凌随波道:“我这便赶去凤阳城,走之前,还劳烦玉姑娘带我去看看那些幽人,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玉姑娘。”
送走少魔君后,玉芙蓉打开密室的们,歪在门框上笑看着苏黛,“你真不打算见他?不和他一起去凤阳城?”
“不见,”苏黛横了她一眼,收拾起包袱,“那他既是去凤阳,想来也不用我跟过去帮什么忙了,我这就去天栩洲。”
玉芙蓉问道:“难道你以后都不见他了?”
苏黛摇摇头,“我还没想清楚,先这样再说吧,现下找若木花和千回藤要紧,我也不是永不见他,到了魔界他可能也会找我。”
她停下手中动作,有点茫然地说:“他……有时挺让我害怕的,尤其是他说要我永不离开他的时候……玉姐姐,我不想刚脱离一段无意义的婚事,又被另一个男人绑住,更不想被禁锢在一个不太能控制住情绪的男人身边。”
玉芙蓉点着头,“他过于强势了,所以你觉得透不过气来——不过我看凌少君方才挺冷静。”
苏黛咬着唇,默然一会儿,低声说:“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发疯——我是喜欢他,也抗拒不了他的吸引力,这样对我来说才可怕……”
“凌少君人是过于偏激霸道了些,”玉芙蓉啧啧笑道,“让他扑个空也好,若不栽这么个跟头,以后难说不会变本加厉。”
苏黛整理好了行囊,黑白分明的双眸里现出一丝迷茫,“玉姐姐你也听明老讲过他父亲和母亲的事,中州人和魔族人,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哎,算了,就这样吧,干正事要紧。”
玉芙蓉咬着草根,“你等等我,我拿了东西和你一起走。”
苏黛大喜,“玉姐姐也要去?”
玉芙蓉环臂歪头笑道,“是呀,我早就打算好了,机会难得,幽人的情况也就这样了,灵钧和阿纹很能干,其他事,我这里的药童尽可处理……就是青芜的小家伙,现在也有人照顾,不过我们不会魔族语言,不和凌少君一起去,真的没问题?”
苏黛道:“长胤长老的笔记里说了,魔族语比中州语言简单多了,他也是到了魔界才学会的,咱们也不比人笨,有什么学不会的?”
玉芙蓉在她花朵般的脸蛋上轻轻掐了一下,笑道,“说得很有道理。”
两人准备停当,又等了小半日,确认凌随波已赶往碧云洲,这才雇了马车出了石兰山,往天栩洲黑虚之海畔赶去。
十余日后两人到了海边的一个港口,其时正值黄昏,一望无际的大海风平浪静,微微海潮中李长安从一艘小巧的龙骨船的船舷后探出头来,面露惊喜,招手叫道:“玉姑娘!苏姑娘!这边!”
苏黛上了船,便拿着图纸去检查船身各处的建造情况和机关设置,玉芙蓉问李长安,“帮我们雇水手了么?”
李长安摸了摸后颈,笑道:“听说我们要横渡黑虚之海,这里没人愿意去,我来当这个水手。”
玉芙蓉嫌弃道:“就你?你不是只会使刀吗?这细胳膊细腿的,能行?”
李长安涨红了脸,卷起袖子,露出臂上纠结的肌肉,分辨道:“这也是细胳膊么?”
这时苏黛走过来,笑道,“李大哥,其实不用水手,这船我刚看了,督造得很好,我们自己能行。”
玉芙蓉道:“对,你回去吧,多谢你了。”
李长安却不走,“多个人多搭把手也是好的,我……也没什么亲人了,沙漠里大伙儿亲如一家,就当帮大家做点事,再说苏姑娘设计的这艘海船是我看着造起来的,恐怕比她还熟悉……魔界我也想去看看,开开眼界。”
他说完,偷偷瞄了一眼玉芙蓉,玉芙蓉哼了一声,进了船舱。
是夜星光缀满天际,海面银光闪烁,李长安升起风帆,船乘风驶入大海,苏黛在船尾操纵尾舵,降下螺旋桨,桨片叶呼呼在水下旋转起来,水花飞溅中推着轻巧而坚固的船身破浪前行。
忽忽几日后,寂静的深海中,这艘海船划过的航线附近,却又不紧不慢地驶过一只简陋的青棚渔船,船头立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脚下堆放着一个布囊。
船舱里捆着一个艳丽女子,那女子愤恨的目光不时扫过船头的那道身影,转而又盯着他脚下的布囊,口中常常发出咒骂之声,站在船头的男人总是置之不理,有时听得烦了,便过来往她嘴里塞上一块干粮,干粮吃完了,后头塞过来的,倒都是烤熟的海鱼。
这男子便是凌随波,他在碧云洲凤阳城那场浩劫后赶到花府外,带走了作乱的魔女笃姬和被锁在焦黑骸骨中的狁的魂体,稍作停顿后,他便赶往天栩洲港口,买了一只渔船,备齐食物和清水,进了深海。
潮汐起落,日夜交替,不知不觉中,进入黑虚之海已有三月有余。
海中厉魂怪兽搅动的风浪往往在晚间最为猖獗,曙光初现后才会渐渐平息,这日清早,凌随波提着绳子将妬姬浸泡到海水里,等她泡去身上污垢,方才将她提上来扔进船舱里。
他自海中捞了两条海鱼,果腹之后仰躺在船头,微微闭着眼调息休整。
他已经穿过了黑虚之海最凶险的区域,也是他幻境里的那片海域,很快便将抵达魔洲大陆海岸。
穿越这片海域对于他来说自是驾轻就熟,那么苏黛和她的同伴呢?
出海之前,他打探过,有一艘海船载着两女一男,早他三日左右出发,被雇来建造那艘海船的工匠都说,那艘船是他们建造过的最复杂、工艺要求最高的船,且有很多他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设计,而那些设计有什么用,他们全然不明白。
既如此,想来他们应该能平安地渡过黑虚之海,毕竟在沙漠中,他已见识过那辆结构精巧的冲车。
凌随波目中微露苦涩之意,继而想起凤阳城中的情形。
那日清晨他赶往逐月堂,将他用魔气在幻境里滋养修复好的挽月晴岚归还给丹青阁,终于见到了那曾与苏黛有过婚约的男人。
对方丰神如玉,温文尔雅,礼仪周到且不卑不亢,兼之前晚在花府外听到众人对他交口称赞,于是在对方提到苏黛时他心头竟漫过一股酸意,忍不住虚张声势地恐吓了一句,那话他当时就说得甚无底气,现在想起来,既气急败坏又蛮不讲理,好在对方并没有介意。
他自嘲一笑,抬起头望向天际。
朝晖晨雾笼在茫茫大海上,远处天空传来一声嘹亮的鹰唳,不久一只通身漆黑油亮的巨大雄鹰破空飞来,凌随波打了个呼哨,那只鹰落到船头,他取下鹰脚上的一枚兽角,在上头刻了一个符号,将雄鹰放归天际。
第十四章
两日后凌随波到达魔洲大陆海岸。
海水拍打着深红色的苍棱岩石,卷起的灰白色浪沫似蜿蜒的巨龙,沿着海岸线徐徐伸展。整个魔洲大陆旷远深广,高出海平面百余丈,这处港口荒凉寂静,放眼望去,只有几只秃鹰在千仞岩壁上方盘旋。
凌随波将船靠岸,拎起脚下的大布囊下了船,大步跨上这片土地。
他将布囊往脚下一扔,抱臂等待了片刻,隆隆的声响从上方崖壁上传来,不多会儿几名身穿玄黑兽甲的魔人飞一般自崖上顺藤攀下,齐刷刷围拢过来,正是魔宫里追随他四处征战平叛的弑魔军战士。
首领烀狩朝他单膝跪下,行礼道:“少君,您总算是回来了!”
凌随波淡淡道:“船里头是逃犯妬姬,我还有用,对她客气点。”
“是!”烀狩道,“猋风已带来,请少君上崖!”
凌随波上得崖壁,阳光耀着金圈投下来,远处起伏的暗红色山脉裹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天空是紫碧混合的一种颜色。
丰沛的草木气息随风散来,崖壁上生着密密绒绒半人高的淡紫色风音草,草丛间匍匐着数只独角五尾的狰兽,高大猛健,恶气腾腾,兽身上覆着皮甲和坐镫,却是弑魔军的坐骑。
凌随波拎着那布囊翻身上了正中那只狰兽猋风,心不在焉地摸了摸凶兽颈上的皮毛,狰兽昂起凶恶的脑袋仰天嘶吼一声,肥厚的脚掌烦躁地跺了跺,脚掌前端的尖利爪子在地上刨开一阵阵草尘。
“久不见少君,猋风有点不服管教了。” 烀狩皱眉道。
“无妨,”凌随波道,“……这处海岸,有没有其他人来过?”
烀狩道:“这里没有,但有接到消息,一月前有三名中州人从狡雾崖下上了岸,往西南方向去了,据说曾向人打听过伽摩部落。”
“一月前?居然这么快?”凌随波微觉诧异,正想下令要人暗中关注并向他随时报告他们的行踪,忽而又犹豫了。
他不能把她栓在眼睛里,否则只会把她推得更远,她聪慧机智,手段频出,也不需要他的保护。
胸腔处刷过一阵细细密密的刺痛,像有针尖扎着那处,疼痛化为一道狂烈的戾气横过胸脉,他几乎想立刻赶往伽摩部把那女子捉住,狠狠地揉碎了,让她融进自己的血肉里方才罢休。
但这样做,换来的只会是永远的隔阂和疏别,学不会放手,只会失去。
他望向远处茫茫起伏的地平线,心头剧烈地挣扎着,手掌握成拳又松开,最终什么也没下令。
“要盯着他们吗?”烀狩问。
风自大陆深处卷来,漂游的风音草种子有几粒落到肩头,凌随波缓缓拂落草种,摇了摇头。
罢了,知道她也平安在这片大陆上,也算是一种慰藉。
身下猋风不耐烦地拱跳起来,凌随波一拳揍在猋风颈下,凶兽顿时老实了。
“去湮城!”他喝了一声,拍了拍猋风耳朵上一块秃了毛的地方,猋风伏低身子,猛然往前一蹿,接着欢快地撒开四蹄飞奔起来。
半年后。
月光从山坳中透进来,漫过一片淡紫色的风音草地,草叶高高低低迎风点着头,草海柔波荡漾在深红色的土地上,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村落外围。
据说,只要风烈的地方,风音草都会长得特别蓬勃茂盛,这种草的茎叶细长,看起来柔弱单薄,然而大陆上最暴虐的狂风也吹不折它们。
苏黛解下背上的藤筐,弯下身子,把耳朵凑近一丛草叶旁。
伽摩部落里一名老人告诉她,风吹过的时候,如果仔细听,会听见风音草在唱歌,但她每回经过这片草地试着去听,除了呜呜的风声,什么也听不见。
她悻悻地揉了揉耳朵,干脆整个儿躺进草丛里。
毛茸茸的草尖钻过来,挠得下巴颏儿有点痒,她摸着脖子,盯着深紫色天空中那弯明月。
来到魔洲大陆已经半年有余,但这片土地崎岖辽阔,他们三人又不懂魔族语言,跌跌撞撞走了不少弯路,直到一个多月前方才找到定居在这里的伽摩部落,玉芙蓉水土不服,途中生了一场大病,医者不能自医,到了这里瘦得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幸而部落里的巫医拿一种药草混着兽血强给她灌了两碗,她这才渐渐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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