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荣远的眼睛笑得越发细了。“到底是大人,前阵子下官还瞎担心!”这说的是郡主府高墙拆掉那会儿,连着好几天没敢给宋晋送麻烦。
“瞧瞧你,芥子大点胆子!说白了都是公务.....这官场上的公事,郡主再尊贵也是女流,哪里会管这些,这些也不是郡主该管的!”
“就是,就是!”说着罗荣远胖脸一笑:“倒是宋大人,脾气还真好!”
温尚书轻蔑一笑:“他脾气不好能行?就为了清丈土地,得罪的都是大人物!再为了多干一点少做一点斤斤计较,把这户部上下也得罪了?放心吧,宋大人别看年轻,懂事着呢。只要累不死,他就断然不会吭声!”
一个毫无根基的年轻人走到如今高位,行的是要命的事,身边非富即贵,除了认,他能如何。
左侍郎笑得眼睛更看不见了,连声道:“就是就是!”
外头时安再次被人喊住。
对方三人都抱着一摞文书,说是给宋大人的。
如今这些下头人话倒是说的非常客气:“时管事,东西多,您带路,咱们帮着送到大人案上!”
笑容又软还带着些讨好。
时安一看这些,两边太阳穴突突跳!前次的才理完,这是又来!可眼前这些也都是听差办事的,此时对着他笑得简直有些可怜。
这时圆滚滚的左侍郎送走了温尚书,过来了,笑呵呵道:“时安呢,还不快带人送过去!这些活儿要得急,还是大人我跟尚书讨情,说天热,还是该慢慢来,大人这才宽限了日子。不过也就是看着多,其实很做起来还真不费什么功夫!”
见有其他官员经过,左侍郎提高了声音,补充了句。
时安恨得咬牙。面上却只能恭恭敬敬,弯腰低头应是。虽同为侍郎,这位资历比他们大人多了二十年,又是温尚书的自己人!
得亏时安头垂得够低,不然太阳穴突突跳动的血管给这位左侍郎看到,又不知要给大人惹什么麻烦。想到这里时安越发恭敬,却控制不住太阳穴处的跳动。
罗荣远对其他人慢悠悠道:“也就是尚书大人偏心,屡次着意栽培,这些锻炼的机会能给宋大人的都给宋大人了!我说,你们可不许眼馋,谁让你们不如咱们宋大人能干呢!”
说着,他踱步到捧着小山一样文书的三人面前,短粗的手拍了拍其中一人怀中文书,笑眯眯对时安道:“都是小来小去的活儿!为大人我带句话,让宋大人好好做,别因为事儿小就不上心!”
说到这里,左侍郎眯眯眼一笑:“宋大人不上心,耽误了部里的工作,大人我可是不愿意哦!”
左侍郎说完,却没听到周围人的附和。他带笑的胖脸一下子就不高兴了,他早就觉得户部下头人相比他,更倾向于宋晋。眼下居然当着他的面,都敢表现出来了?!长此以往,他的威严何在!
“可是本大人说的不对!”左侍郎明显不悦的声音,缓慢转过他肥大的身体,同时用他威严的目光更加刻意而缓慢地一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务必让在场的每一个人感受到来自上官的不悦和杀气!
缓慢转动的目光在转向下一人的时候——
一滞!
冷汗先于意识冒出,大太阳底下罗荣远就觉得后背一凉!
“郡、郡、郡主?”
罗荣远一改之前威严的语气,颤声道。
紫檀木鞭柄轻轻敲着月下的掌心,她的视线从旁边那一摞摞正要往宋晋值房送的文书,慢慢落在眼前这位大腹便便的左侍郎身上。
他们家宋大人为了土地清账,此时还在大太阳底下等着庆王爷。结果这帮家伙在这里乘着凉,喝着凉茶,吃着冰镇果子,想着法的给宋大人找事。
月下手一下子握紧了皮鞭。
一旁小安子立即低声道:“郡主,以德服人。”
月下缓缓呼出一口气,挤出笑容,“本郡主见过罗大人!罗大人这是正在发威呢?本郡主有没有打扰罗大人发威呀?”
软软糯糯的声音,问得很是认真。
左侍郎脊背一凉,脸上白肉乱颤。
眼前这位娇艳逼人的少女踩着门槛笑笑看过来,那柄晃眼的金鞭就在她手里绕来绕去。
罗荣远膝盖一软,差点撑不住跪下,好险没有。真要那样的话,这人可就丢大了。他颤颤巍巍躬身行礼,别说笑,都快哭出来了:“郡、郡主怎么来了?”
郡主还是挂着笑,“来看罗大人呀!罗大人与我家宋大人同部为官,同为侍郎。”说到这里月下把手中皮鞭一紧,看着罗荣远笑吟吟道:“本郡主注意罗大人许久了。”
瞬间汗湿透后背,罗荣远脸上肉颤得厉害。一张白胖的脸红成一片。“郡主、郡主说笑了,说笑了.....”
“本郡主认真的!罗大人对我家大人好,本郡主自然要敬重罗大人。罗大人如对我家大人不好,本郡主——”
天真的少女扯了扯手中皮鞭,看着眼前这位大人。
罗荣远一动都不敢动,连嘴角硬咧出的笑容都僵硬了,动不了。
“瞧把大人高兴的!本郡主知道罗大人乃我朝有德官员,又不是那等趋炎附势的小人,对我家宋大人这样一心朝廷百姓的官员只有爱惜有加的。”
说到这里月下向前,探身看向罗荣远,“大人,是不是呀?”
罗荣远一叠声:“是,是,该当如此,该当如此!”
月下好似才看到那三个抱着一摞摞文书的下人,一双杏眼看向罗荣远:“这是给谁的?”
罗荣远立即道:“臣的,是给臣的!”
月下用鞭柄翻了两页,立即拿开,闭了闭眼。
密密麻麻都是数字,月下觉得看久了真的会瞎。
而这样的册子一本两本三本.....数不过来简直!竟然都是让宋大人一个人去做的!月下笑声都冷了。
对面罗荣远的冷汗又下来了。
璎珞只好低声再次提醒:“郡主,以德服人。”
月下松了松手中皮鞭,已经不想笑了。
“刚刚大人说这些活就是看着多,其实容易得很?”
左侍郎呼呼冒汗。
“只需几天就成?不然就是不够实心任事,不该忝居高位。罗大人,是不是这样?”
罗大人觉得自己的筋儿都随着汗流出去了,他感觉浑身软得简直要撑不住。
“难怪!大人是侍郎,我家——宋大人也是侍郎。我家大人忙成这样,可我听说罗大人可是蒹葭楼晚霞居的常客呢.....”
罗荣远没想到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的郡主,什么都知道,越发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了,罗大人干活必然嗖嗖得,这才这么得闲!能者多劳,以后这类活儿都该由罗大人负责才是!大人,是不是该这样?”
罗荣远虚弱道:“正该如此。”
正午的阳光透过院中树木洒下,依然刺眼得很。罗荣远的汗流到眼睛里,刺得眼睛生疼。
“知道罗大人也有自己的难处....”月下慢慢道。
罗荣远听到这话简直想落泪。他上头有温尚书,温尚书是祁国公一党的人。他要想日子好过,也只能.....
“本郡主呢,不为难罗大人,更见不得我家宋大人为难。这以后,还请罗大人多多照应我家宋大人,别让旁人轻易为难他。”
说到这里月下靠近两步,轻声道:“罗大人,温尚书只是难缠,祁国公府许会仗势欺人。可本郡主呢,是既难缠,又会仗势欺人,还有这柄打起人来不仅疼还能抽去人的脸皮的金鞭。大人,好自为之,下次本郡主可就——不讲理了。”
等到罗荣远再抬头的时候,郡主已经带人离开了。
眼前只有一地灼人的日光。
一旁抱着文书的下人还呆愣愣看着罗荣远。
罗荣远抬起被汗水浸得越发白了的脸,“......看什么看!本官的、公文,还不送到本官值房!”
*
离开了户部值房的月下沉着脸。
小洛子带人给郡主打着伞,这时小声道:“郡主,接下来——”
“去找庆王爷!”
见小安子看过来的眼神,小洛子嘶了一声,忙小声提醒道:“郡主,不管是庆王爷,还是庆王妃,不好冒犯的.....”
国朝孝治天下,这两位都是王室宗亲,都是郡主的长辈,首先就得尊且敬。庆王爷就不说了,庆王妃出身高贵,性格刚烈,就是太后娘娘对她都得客气三分。
要是得罪这位——
“自然不能的。惹了他们,凭白给外祖母添乱。”
说到这里月下幽幽道:“你们放心,本郡主跟庆王爷,推心置腹,真心换真心。”
小洛子、小安子:.....
翠珏、璎珞:.....
头顶大树荫荫,蝉鸣阵阵。
小洛子小声问:“那要是王爷他不换呢?”
树叶晃动,透过树叶的日光斑驳一闪,月下冷冷一笑:
“不换?不换就等着庆王妃把他的真心给抠出来!”
第42章
月下带着小洛子到了皇宫静轩阁不远处,日头正当空,流火一样洒下炽热一片。宫城的石板路给晒得银白一片,白花花晃人眼。
静轩阁前,烈日之下,一身绯红官袍的宋晋安静立着,等待阁内王爷露面。
明明烈日流火,他却好像并无所觉。
月下望着宋晋颀长的背影,静静伫立在烈日之下。她明明只能看到宋晋此时背影,但宋晋此时面容却一下子就出现在月下面前:
微微垂下的睫,安静的眉眼。
前生,她曾目睹过不知多少次。那时候,宋晋已是内阁首辅,位高权重。但他要抗衡的却是皇权,是至高无上的天子。
威权如同烈日,高悬所有人之上。
众人无不俯首帖耳,唯独他逆流而上。
月下见过宋晋轻垂眉眼的百折不挠,也见过他面对强权一次次躬身告罪:臣知罪。
许是日头太烈,月下视线有瞬间的模糊。
静轩阁内
庆王爷四十多岁,生得高大轩昂,仪表堂堂。此时正不耐烦摆弄着棋盘,好不容易摆好,却根本无心下棋,又端起一旁茶水,没好气喝着。
把茶碗往桌上一放,问道:“还没走?”
下人忙上前回还没。
庆王爷啪一声甩开折扇,呼呼扇了两下。
他对面坐着的锦衣年轻人也是皇室宗亲,这时道:“王爷有事径直出去就是,怕他怎的?随他说什么,王爷随便找个借口就打发了。”
庆王爷一收扇子,往檀木桌上敲了敲。“你知道什么!宋子礼这个人,你就不能给他一点机会!随便一点机会,他就能将住你,让你进不能退不得!”
“我就不信!王爷硬要走,他一个三品官员,还能拦得住?”
“他——!”庆王爷啧了一声:“总之就不能给他拦你的机会!”
他再次打开折扇,烦躁地扇了扇。“别看宋晋长这个样子,言笑晏晏,文质彬彬!哼,都是骗人的!抓人软肋是一抓一个准,两句话就够他把人架在那里动弹不得!”
烦躁极了的庆王爷嘟囔了一句:“还硬来?本王不要脸面的!”
对面人一听这话,脱口道:“王爷吃过这位探花郎的亏?”
庆王爷脸一红,立即瞪眼:“去去去!能给本王亏吃的人,就没有!他,一个小小三品,哼!”
对面人哦了一声:真吃过外头那位宋侍郎的亏啊,怪不得宁可躲着,也不敢出去交手。
庆王爷忍不住站了起来,要不是下午还有事,他才不着急!宋晋愿意等,他有的是时间慢慢耗着。他要吃食有吃食,要睡有软榻,他耗不死他!
可就怕一个“要不是”!偏偏是今儿!
今儿要办的事儿,他可不想引起旁人一点点注意。
想到这里庆王爷暗暗骂了一声。
静轩阁外
宋晋仿佛感觉不到头顶烈日一样,面上不见一丝急躁。一张脸越晒反而越显得白了,看得一旁躲着乘凉的王府下人暗暗称奇,心道难怪都说这位探花郎是玉人。
烈日下绯袍更红,衬得越发人如玉,五官安静精致。
突然,宋晋长睫一动。
一片阴凉笼下,铺天盖地的炽热顿时一消。
宋晋转头。
对上了月下看过来的黑亮的眼睛,还有她拼命举着伞的双手。
大约从未给人打过伞,宋晋又比她高出许多,她这伞撑得无比认真。
小洛子等人心惊胆战看着郡主颤微微举着伞,有心帮忙,却只能听令,在一旁干着急。
“大人,热不热?”
月下第一次知道给人撑伞也不是容易的事儿,她咬牙问。
拼命举伞的手却瞬间一轻。
一双修长白皙的手稳稳落在伞柄靠上一些,是宋晋伸出手稳住了硕大的黑伞。
月下一下子轻松多了,好似完全不用负荷伞的重量。
宋晋的手落在离她寸许的地方。温和的声音答她的话,如水轻缓:
“这不算什么。”
说到这里宋晋微微顿了顿,低声道:“郡主忘了,臣是农家出身,这点晒,着实不算什么。”
月下哦了一声,见宋晋视线轻轻落在她身上,她觉得自己必得回复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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